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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康保成(1952-),祖籍山东德州,移居河南郑州。1982年毕业于河南大学中文系,获文学硕士学位,师从李春祥先生。1984年,考入中山大学中文系攻读博士学位,师从王季思、黄天骥二位教授。后留校任教。曾担任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中心”主任,还曾在日本、新加坡、中国台湾等地大学及研究机构担任客座教授或客座研究员。主要著作有:《中国近代戏剧形式论》《苏州剧派研究》《傩戏艺术源流》《中国古代戏剧形态与佛教》《中国戏剧史研究入门》《中国古代戏剧形态研究》《中国戏剧史新论》等。

文章来源:《中国早期戏剧史论文精选》。本文原载于《文艺研究》2003年第5期。

佛教与中国皮影戏的发展

文 | 康保成

我国的皮影戏在宋代已十分盛行,民间又称影戏、灯影戏、纸影戏、土影戏、影子戏、皮猴等,一般是用光将影偶(或称影人)的形象照射在浅色薄幕上,观众隔幕观看的一种戏剧形式。少数也用光照射人的身体,显出影子,供人观赏。例如“手影戏”是以手为影,“大影戏”以全身为影。本文在前辈时贤的研究基础上,进一步讨论影戏与佛教的关系,与此无关的其它问题姑置不论。

一、我国影戏的远源与近缘

据宋高承《事物纪原》卷九“影戏”条,早在宋代,已有“故老”传说,西汉方士齐人少翁张灯设帐为武帝招李夫人事为影戏之源。《汉书· 外戚传》记李夫人死后:

上(武帝)思念李夫人不已,方士齐人少翁言能致其神。乃夜张灯烛,设帷帐,陈酒肉,而令上居他帐,遥望见好女如李夫人之貌,还幄坐而步,又不得就视,上愈益相思悲感,为作诗曰:“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姗姗其来迟!”令乐府诸音家弦歌之。

高承在大体引用此事后说:“由是世间有影戏,历代无所见。”这是有关影戏起源的最早、最有影响的一种说法,为当今许多学者所采用。

另一种影戏起源说也颇为流行,这就是影戏起源于佛教说。例如,孙楷第先生认为我国影戏源于唐代俗讲,他认为:俗讲有图像设备,图像为讲说而设,“僧徒夜讲,或有装屏设像之事”,当即影戏之滥觞。图像初为平面,后改为纸人、皮人、以线牵引,成为影戏。今流行之“影词”,句式与俗讲相符。影戏唱者在帏后,置本于前颂之,与僧徒临文讲经相似。“影词”多讲演口气,不全为代言体,显然出自宣讲(孙楷第:《近世戏曲原出宋傀儡戏影戏考》,《傀儡戏考原》,上海:上杂出版社1952年版,第62-64页,第64页)。顾颉刚先生在相信宋代“故老”传说的同时,也很重视变文、宝卷与影戏的密切关系。北京东派影戏(即河北滦州)传说是明代嘉靖(或说万历)年间佛教信徒黄素志创造的。据李脱尘《影戏小史》,当时的影戏没有乐器,只有一个和尚念经用的木鱼随着念诵。那时已不叫唱影戏,叫作宣卷,就是宣讲卷中意义之谓。因此,直到现在,他们内行见面有时还互相问“你们宣的什么卷?”不说“你们唱的什么戏?”顾先生在引述这段材料后说:“这自然很浓厚地带着‘中国的佛教’的色彩。艺术起源于宗教之说,于此又得了一个证明。”(顾颉刚:《滦州影戏》,《文学》1934年2卷6号)

此外,在民间,还流行着许多关于影戏源于佛教的传说。河北涿州的传说是:一天清晨,某村外上空忽然出现奇异的光彩,接着出现五彩楼阁,楼窗中有如影戏的人影走动,人们纷纷出村观看。这时地震来了,村中房屋完全倒塌。村民相传是菩萨化身救了全村人性命,故有人依照那天所见,作出影戏,专门宣讲经卷,以警醒愚顽。至今演出影戏时,还要在后台供奉菩萨的神像和明灯(佟晶心:《中国影戏考》,《剧学月刊》3卷11期)。类似的传说,也流行在陕西关中地区(参江玉祥:《中国影戏》,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208页)。

有关冀东影戏起源的另一个传说是:观音菩萨为劝救世人,讲经布道,变化成一个乞丐来到人间,见一个叫陈奇的穷人很善良,就写了一些劝人行善的词句,让陈奇刻些纸人,照着词儿耍唱,一方面感化世人,一方面让陈奇藉以养家糊口,由此留下了“福影”。“福影”是祈福消灾的意思(《中国影戏》,第216页)。又,山东影戏艺人口传:“灯影本是佛教传,流传民间几千年;佛祖面前还心愿,子子孙孙保平安。”(《中国影戏》,第228页)

显然,各地流行的影戏源于佛教的传说并非空穴来风。于是,一个不可回避的问题出现了:影戏究竟起源于少翁施法抑或佛教?我们的看法是:少翁施法为汉武帝招李夫人是一种巫术,是影戏的远源;而佛教则是影戏形成的近缘。

少翁所施之法若果为影戏,何以汉武帝以后“历代无所见”,直到宋代才又出现了影戏?正确的答案可能是:少翁所作之法非影戏,而是一种招魂巫术。古人相信人的身体以外尚有灵魂(神)的存在,人死后将其魂魄招回便可起死回生。我国上古就有招魂巫术,楚辞《招魂》《大召》为明证。按照巫术原理,魂魄应有替代品,在周代的招魂“复”中,便以死者穿过的衣服代替其灵魂,大概后来衍变成以纸衣替代。杜甫《彭衙行》诗有云:“暖汤濯我足,剪纸招我魂。”可见唐代以前就有以“剪纸招魂”的习俗。

把少翁之术看作招魂巫术,类似的事例便频频见诸中外了。据《南史·后妃传》南朝宋孝武帝刘骏所宠爱的妃子殷淑仪死后,“帝常思见之”“时有巫者能见鬼,说帝言贵妃可致。帝大喜,令召之。有少顷,果于帷中见,形如平生。帝欲与之言,默然不对。将执手,奄然便歇,帝尤哽恨,于是拟《李夫人赋》以寄意焉。”这与少翁之术几无不同。刘骏见到的“形如平生”的“淑仪”,“默然”不能语,想要接近便猝然消失,显然也是一个“影子”而已。

此类招魂术其实并不神秘,据格里戈连科《形形色色的巫术》一书介绍:

埃及祭司们常常在自己的寺庙中把神像投射到一团白色烟雾上,用一面摇晃的幕布当作活动银幕,便可产生出一个人体或一张人脸在活动的幻相。把预先制好或雕刻好的人像投射到一团烟雾上,只须十分简单的装置即可。在古埃及用的是镜子,而在卡利奥斯特罗(18世纪意大利大巫师)使用的则是幻灯。(格里戈连科:《形形色色的巫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55页)

可以设想,少翁和为宋孝武帝施法的巫师,使用的大概也是相似手法:用光把事先制做好的人形投到帷帐上。可以认为,这就是影戏之源。于是,我国戏剧源于巫术又多了一个证据。用皮或纸剪成的偶人可用于招魂,也是影戏中必不可缺的影偶。在不少地方(如甘、陕一带),影戏与剪纸关系密切。这说明,剪纸与皮影,是源出巫术的一对兄弟。

然而,巫术不是艺术。从招魂术蜕化成影戏需要时间,在佛教的催化下,影戏到唐代方告成熟。

、汉译佛典中印度影戏的痕迹

美国著名学者希提(Philip K·Hitti)在《阿拉伯通史》中说,阿拉伯在公元九世纪有了影子戏的雏形,十二世纪发明影子戏,十三世纪有了“影子戏文学的完美范本”,他说:“穆斯林大概是从印度或波斯学会影子戏的。”(希提:《阿拉伯通史》,马坚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第830页)按这个说法,印度最迟应在公元九世纪以前就已经有了影戏。遗憾的是,迄今未见到有可靠材料对这一观点加以证实。

我们注意到,佛典在以傀儡为“熟喻”的同时,也常常以“影像”为喻,透露出印度早期影戏的痕迹。例如玄奘译《阿毘达磨顺正理论》卷三十四,在论述“影”与“像”的关系时,提到“诸工巧人”作画:

如影与像,形随虽同,而于随中,非无差别……于彩画等,诸工巧人,以余显色,间杂余显,模仿本质,高下等形,实于其中,无高下等。若诸和集,极碍色聚,亦无实形,惟有显者。应如画等,藉余显色,间余显色,状似有形,而实于中,无高下等。然诸和集,极碍色聚,不待余显、间余显色,自有高下等实,形量可取。由此证知,诸极碍聚,异诸显色,别有实形。由此能令,影像画等,虽无形色,而似有形。

这段话大体是说,“影”与“像”虽有相随的一面,但又不完全相同。例如“诸工巧人”,花很大的气力为“像”上色,画出“彩画”,并极力模仿应有的面貌和高低尺寸,但照出影子来则完全走了形,大小颜色全变了。反之,“影”自有它本身的形态,能令本来没有形色的“像”与“画”产生出有形色的感觉来。从这段话可以看出,印度民间不仅早就产生了“彩画”,而且很可能早就产生了“照影”“弄影”之类的技艺。否则,就失去了产生、存在这类比喻的基本前提。故可以把匠人所作彩绘看成是影偶。

义净译《根本说一切有部毘奈耶杂事》卷二,记“火生童子”在琉璃地上作“机关鱼影” 为国王说法:

次至中门,见琉璃地,湛若清池。于其门上,置机关鱼,影便现内。王既见已,谓是水池,即便脱屣。火生白言:“王何脱屣?”王曰:“今将入水,恐有沾濡。”火生曰:“此非是水,是琉璃地。”王曰:“何因鱼动?”答曰:“非鱼,是机关影。”王心不信,便脱指环,掷之于地,指环震响,转向一边。王更嗟甚。

这里的“机关鱼”应当是以木雕刻而成,是典型的影偶。

在印度哲学中,影与形的关系,其实就是灵魂与肉体、本质与表像的关系。显然,在古天竺哲学家看来,影与形有相互依存的一面(即承认它们“相随”),但也有各自独立的一面。佛教以此为基础,反复以影子为喻,广泛宣传灵魂可以离开肉体而独立存在,从而为转生、来世说打下了坚实基础。

此外,影形相随,可用以比喻因果报应。例如龙树作、鸠摩罗什译《大智度论》卷六:“复次如影,人去则去,人动则动,人住则住,善恶业影亦如是。”

同时,佛教的另一个基本教义是一切皆空,所以佛典常常用影子喻空幻、虚假、不存在、不真实。例如西晋竺法护译《持人菩萨经》卷三说:“一切诸法犹如虚空",“一切诸法犹如照影”。又玄奘译无性菩萨《摄大乘论释》卷五:“又如光影,由弄影者,映蔽其光,起种种影。”此类比喻甚多,不赘举。

在佛典中,光、影、形三者常常是连在一起的,这也正是构成影戏的三个最基本的要素。只不过,佛典中的“光”,有镜光、水光、火光、阳光、月光等;佛典中的“形”,多数指人的身体。故上文所说的“弄影者”,“映蔽其光,起种种影”,与宋代以身体遮光成影的“手影戏”“大影戏”更接近些。《根本说一切有部毘奈耶》卷四十,指出苾刍在水中游戏,“自喜教他喜,自戏教他戏,自跳教他跳,掉举弄影,身相打拍”之类,皆为堕罪之举。可知水中“弄影”也是一种游戏,这起码可看作古天竺产生 “大影戏”的又一项重要条件。

除镜中影、水中影、琉璃地上之影外,借助光而产生的影像,还需要透射到某种物体上,方能为人注视。这是影戏产生的又一要素。少翁施术用帷帐,印度影像也可用帷帐显示,梵语称之为“频婆帐”。实叉难陀译《大方广佛华严经》卷二十一记兜率天宫,有“百万亿频婆帐,殊妙间错”。澄观《疏》卷二十五云:“频婆者,此云身影质。谓帐庄严具中,现外质之影故。”李通玄《新华严经论》卷十九亦云:“频婆帐者,此云身影也。谓此帐光明,能现一切影像于中现故。”《翻译名义集》卷五:“频婆帐,此云身影。《净名疏》云:‘有物遮光,则有影现,物异影异,物动影动。’”

又据《华严经》等,“帝释宝网,光影相参,重重无尽。如是摩耶夫人,如来眷属,总是同一切根本之智幻化所生。”“摩耶夫人从耳珰放无量色光明网,普照无边诸佛世界,令善财见十方无边国土一切诸佛。”可以推测,帝释的“宝网”,摩耶夫人的“光明网”,与“频婆帐”应是同类物体,都可以幻化、显示出各种影像。因而可以说,早在佛陀时代,印度至少已经具备了产生影戏的所有观念、要素、技术、技艺。

佛典中有一种可以自我表白的“光影人”, 当众“宣说”种种“自性”。玄奘译《大般若波罗蜜多经》卷五九六有云:“如光影人,宣说光影种种自性。如是所说,光影自性都无所有。何以故?善勇猛。影尚非有,况有光影自性可说?”这是说,影子本身尚且空无所有,那么它所说的“自性”就更不存在了。这里的“光影人”,无疑就是将光照射在影偶上出现的人体影像。“宣说自性”云云,显非一般的“弄影”,而带有相当程度的表演性质,可直接视为大影戏。

又据《根本说一切有部毘奈耶药事》卷十六,古天竺有二画师于壁上作画,斗技逞能,一在画上着彩,一唯“摩饰壁面”。六个月画成,彩画虽“端正”,但无甚奇妙之处;摩画则在薄衣覆盖下出现“光影”。画师声称,“此非我画,由彼壁画,于此影现。”大概是使用磷一类药物,并借光照射。

古天竺有“幻师”,常结草木为人形,或者制造出人形、动物形,甚至地狱人间各种幻相,比为汉武帝招李夫人魂的少翁本领大得多,其幻术也更接近影戏。玄奘译《大般若波罗蜜多经》卷三九六,记世尊以镜中、焰中、光中所现诸象,为善现说法,并提到幻师制造的种种幻相:“诸光影中所现色相,为有实事可依造业,由所造业,或堕地狱,或堕傍生,或堕鬼界,或生人中,或生欲界四大王众天乃至他化自在天,或生色界梵众天乃至色究竟天,或生无色界空无边处天,乃至非想非非想处天……”

如前所述,孙楷第先生曾提出我国影戏源于俗讲。这推断有道理,但表述欠准确。观世尊直接以光影、幻相说法,其图像之复杂远远超出了人们想像,就可知影戏不必从俗讲转来。佛教讲经多用故事,诸般故事以光影显现,径可视作变相,亦即影戏。观隋时宋子贤的幻术,简直与佛典的描述毫无二致。又,早在唐以前,就有佛僧利用化学与光的原理使佛影显相。唐代出现了佛教故事,称作“变相”,其实是照搬了佛陀的一种说法方式而已。详后文。

又,地婆诃罗译《大乘显识经》卷上,记佛陀以镜中“影像”为喻,为贤护说法。在佛教看来,世间的一切,包括人的出生、各种善恶果报,无非都是某种因缘造成。其中说到镜中影像“屈伸俯仰,开口谈谑,行来进止,种种运动”,都随人身而动,非常形象,符合大影戏的原理。尽管我们不能确知,古天竺是否产生过镜中的影戏。

在古天竺,从镜光、水光、日光、月光甚至光洁的琉璃地面上都能够产生“影像”,而以“迦摩焰光”最为高贵,因为这里可以呈现最富丽堂皇、变化无穷、威力无穷的影像。据施护译《佛说无二平等最上瑜伽大教王经》卷二“迦摩焰光法门”,在“迦摩焰光”中,可以看到诸佛的影像和大梵王、那罗延天、金刚手以及他们的种种变化,甚至“普遍世界”。所谓 “法门”,是信徒修行之法,当然也是讲经布道之法。可以想象,佛陀是如何通过“迦摩焰光”中所呈现的影像,展示佛法的无边威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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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华山皮影博物馆藏皮影《地狱变》

实叉难陀译《华严经》卷五,用“颂”语描绘出世尊在焰光中,透过“窗”“幢”说法的盛况。在摩尼宝珠装饰的绮丽窗中,在摩尼光焰形成的宝幢中,可以看到佛陀端坐弘法的光辉形象,他擅长种种变化,能使“一切影像”“十方众会”的形象显现出来,又能发出美妙的音声。在这里,不仅有光焰中产生的奇妙图像,而且还有悦耳动听的声音。更重要的是,这些影像和声音,都是通过类似帷帐的“幢”和“窗”才得以呈现的。我们知道,后世影戏,也多是透过“影窗”观看影偶表演的。可以说,这类说法与影戏已经没有区别。般若译《华严经》卷二十八,还记载有人手持长竿,而使“一切影像”显现。可以分析,竿上所擎要么是光源体,要么是类似影偶的物体。

、我国影戏与佛教的因缘

佛典记载,佛陀曾在古窟中以“佛影”为龙王说法,《经律异相》卷六的记载是:“时诸龙王合掌请佛入窟,佛坐窟中作十八变,踊身入石,犹如明镜,在于石内,影现于外。远望则见,近视则无。诸天百千,供养佛影。影亦说法。”佛入于内,而“影现于外”,“影亦说法”,且有“十八变”影像,“远望则见,近视则无”云,具备了影戏的所有特征。

作为一种神迹,“佛影”存留的时间似乎很长。据记载,亲自到天竺瞻仰过“佛影”的中土僧俗人士,先后有法显、宋云、惠生、玄奘等人。法显出发的时间是后秦弘始元年(399),约一年后到达,他记述道:“那揭城南半由延,有石室,搏山西南向,佛留影此中。去十余步观之,如佛真形,金色相好,光明炳著,转近转微,仿佛如有。诸方国王遣画师摹写,莫能及。”(章巽:《法显传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47页)北魏杨衒之《洛阳伽蓝记》卷五,记神龟元年(518)敦煌人宋云、惠生使西域,“至瞿罗罗鹿见佛影,入山窟十五步,四面向户,遥望则众相炳然,近看瞑然不见。”玄奘出发的时间是唐贞观三年(629),慧立、彦悰《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二,记玄奘参拜“佛影”过程甚详:初“百余拜一无所见”,“复百余拜”,“更二百余拜,见如来影皎然在壁”,“比火至”,则“佛影还隐”。这些记载或未可全信,但亦非全出臆造。“转近转微,仿佛如有”,“遥望则众相炳然,近看瞑然不见”等语,正与佛典所记吻合。而玄奘参拜数百方见“佛影”,是心理使然抑或当地僧徒采取了某种措施,则不得而知。但无论如何,“佛影”故事对中原僧众的影响显然是十分巨大的。

日本学者足立喜六《法显传考证》云:“石窟在石山之绝壁,西南向,入口狭小,内深,有不完全之采光窗。斜阳射入,津滴内壁,故投映影像。”(引自季羡林等:《大唐西域记校注》,北京:中华书局 1995年重印本,第227页)据此,“佛影”是靠“斜阳”从“采光窗”中投射到石窟的内壁中显现出来的。这令人信服地提示出“佛影”显现的原因,其实也阐明了影戏的原理。

大约与法显天竺之行同时,东晋著名高僧庐山慧远法师,听西域来的游方僧说起“佛影” 之事,于是决定在背山临水的胜境盖一座龛室,请高明的画工制作佛像,再借助阳光显出“佛影”,供佛教信徒们瞻仰朝拜,这就是有名的“佛影台”。公元412年(义熙八年)5月,佛影台竣工。翌年9月,慧远法师写了《万佛影铭并序》,同时谢灵运也写了一篇《佛影铭》。慧远《铭》其一云:

体神入化,落影离形。回晖层岩,凝映虚亭。在阴不昧,处暗逾明。婉步蝉蜕,朝宗百灵。应不同方,迹绝而冥。

这里,描绘出佛影在日光的照耀下,在岩壁上若隐若显,如梦如幻的图景。“在阴不昧,处暗逾明”,其效果正与天竺神迹相似。谢灵运的《佛影铭》有云:“望影知易,寻响非难。 形声之处,复有可观。观远表相,就近暧景。若灭若无,在摹在学”,不令与慧远的描述相近,而且还从“影像”联想到声响,佛陀弘法的妙音犹在耳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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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皮影

又据唐道宣撰《隋京师日严寺瑞石影像缘》,梁武帝时,有西域僧携八楞紫石英色一块,安庐山西林寺像顶上,后送日严寺。大业末,“石中金光晃晃,疑似佛像”,“道俗同睹,往往不同,或见佛塔菩萨,或见众僧列坐,或见帐盖幡幢,或见山林八部,或见三涂苦相,或见七代存亡。一睹之间,或定或变。”

这类例子,还可以举出一些,例如《高僧传》卷三,记西域“求那跋摩”于元嘉元年(424)在始兴灵鹫寺宝月殿北壁,“自画作罗云像,及定光儒童布发之形。像成之后,每夕放光,久之乃歇。”再如《法苑珠林》卷十四记,唐麟德二年,益州郭下法聚寺的地藏菩萨像“放光,乍出乍没,如似金环。”麟德元年,“巧匠张净眼”在画佛像时,“至第七躯,即放五色神光,洞照内外,近皆睹。经于七日,光渐隐灭。”

总之,从公元五世纪至七世纪间,天竺“佛影”的传说与神迹,从不同的途径纷至沓来。在这样的背景下,佛祖以光影、镜影、幻相说法的伎艺传到中土来,就毫不奇怪了。据《隋书·五行志》下,大业九年(613)发生了这样一件事:

唐县人宋子贤,善为幻术。每夜,楼上有光明,能变作佛形,自称弥勒出世。又悬大镜于堂上,纸素上画为蛇为兽及人形。有人来礼谒者,转侧其镜,遣观来生形象。或映见纸上蛇形,子贤辄告云:“此罪业也,当更礼念。” 又令礼谒,乃转人形示之。远近惑信,日数百千人。遂潜谋作乱,将为无遮佛会,因举兵,欲袭击乘舆。事泄,鹰扬郎将以兵捕之。夜至其所,绕其所居,但见火坑,兵不敢进。郎将曰 :“此地素无坑,止妖妄耳。”及进,无复火矣。遂擒斩之,并坐其党与千余家。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是我国影戏史上一件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大事。宋子贤已开始用纸、素(白色的生绢)剪成各种形状的影偶(佛形、人形、兽形、蛇形等);他所利用的光源,有大镜和火。大概白日用镜,夜晚用火。其所居处有“火坑”,应即燃火照影所用,他宣传的理念,是佛教的因果报应,如今生为人,因罪业来世转为蛇,礼佛则可再转为人等。这与世尊说法时,利用光影和种种幻相,如“或堕地狱,或堕傍生,或堕鬼界,或生人中”之类没有区别。假如宋子贤果真从西域僧人处学来此术的话,便不难断定,古天竺一定有在镜中表演的影戏。然而宋子贤竟以“作乱”为由被诛杀,影戏同时遭劫。

又据《太平广记》卷二八五引唐段成式《酉阳杂俎》,唐大历中,有一术士在陟圯寺大斋会上,“合彩色于一器中,驔步抓目。徐祝数十言,方饮水再三,噀壁上,成《维摩问疾》变相,五色相宜,如新写,逮半日余,色渐薄,至暮都灭”,“半日余”足够表演一声影戏了。而表演的内容,是《维摩问疾》变相。这其实提示出俗讲的另一种表演方法,即用影像的方式演出俗讲。这里证实了孙楷第先生的判断,但必须说明:影戏手段的产生远远早于俗讲,不是从俗讲中派生出影戏,而是俗讲利用了影戏的形式。

以往学者们认为我国影戏到宋代方成熟,其实不然。《太平广记》卷一七五,记韦庄幼时常与寻邻巷诸儿会戏,后追思往事,作《又逢李氏弟兄诗》曰:“御沟西面朱门宅,记得当时好弟兄。晓傍柳阴骑竹马,夜偎灯影弄先生。巡街趁蝶衣裳破,上屋探雏手脚轻。今日相逢俱老大,忧家忧国尽公卿。”可以认为,“夜偎灯影弄先生”就是玩影戏,“先生”即影偶。后世习称木偶、影偶为“先生”,例如清李声振《百戏竹枝词·影戏》云:“机关牵引未分明,绿绮窗前透夜檠;半面才通君莫问,前身原是楮先生。”称影偶为“先生”,韦庄诗大概为第一例。按韦庄出生于唐开成元年(836),彼时影戏已成为一种儿童游戏,可见成年人的影戏产生得应更早。

元稹《灯影》诗云:“洛阳昼夜无车马,漫挂红纱满树头。见说平时灯影里,玄宗潜伴太真游。”后二句分明写用影戏表演杨贵妃、唐玄宗的故事。这表明,早在中唐时期,洛阳已经有了成熟的影戏。又雍裕之《两头纤纤》诗云:“两头纤纤八字眉,半白半黑灯影帷。腷腷膊膊晓禽飞,磊磊落落秋果垂。”雍裕之为贞元后人,“半白半黑灯影帷”,指表演影戏的帷帐,亦即宋代所说的“影戏棚子”。“两头纤纤”,指操纵影偶的引线,“八字眉”指影偶的形象。

总之,中唐时期,影戏已从一种讲经手段蜕化为表演世俗故事。这一变化大概和隋以来洛阳上元张灯习俗有关。隋炀帝《正月十五日于通衙建灯夜升南楼》诗有云:“法轮天上转,梵声天上来;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显然,元宵习俗与佛教关系十分密切。唐崔掖《上元夜》诗六首之二云:

神灯佛火百轮张,刻像图形七宝装。影里如闻金口说,空中似散玉毫光。

崔掖是初唐人,他所描绘的可能是一种能够旋转的大型影灯(神灯),灯的正中有火(佛火),灯火映照在雕刻、绘制成的佛祖形象(七宝装)上,远远看去,“佛影”就像是在开口说法。“刻像图形七宝装”指的应即影偶。唐开元时诗人孙逖在《正月十五夜应制》诗中也说:“舞成仓颉字,灯作法王轮。”前句说的是有名的“字舞”,后句指的就是影灯。这类影灯,规模比宋子贤的法术规模小得多,而且已经纳入了娱人的范畴,向影戏迈出了最后一步。然而不难看出,影灯最初仍旧保留着“借影说法”的痕迹。到中唐,随着元宵节进一步世俗化,影偶的形象也越来越多样化、故事化,再加上一个操纵影偶的人,就形成成熟的影戏。

宋代文献中,明显提示影戏与佛教有关的是禅宗语录。《五灯会元》卷十八“胜因咸静禅师”:“书偈云:‘弄罢影戏,七十一载。更问如何,回来别赛。’置笔而逝。”又“道场居慧禅师”:“上堂:百尺竿头弄影戏,不唯瞒你又瞒天。自笑平生歧路上,投老归来没一钱。”这可能都是承袭印度佛教传统,以影戏比喻虚空。其中透露出的两条信息是:一、宋代可能有弄影戏比赛;二、擎举影偶的竹竿相当长。《如净和尚语录》卷下:“影戏棚头个老驴,忽然趵跳入红炉;为伊点出真驴面,雪霁千山展画图。”大概是以影戏的幻化比喻世人的轮回转世吧?

此外,宋洪迈《夷坚志》,记华亭县普照寺僧惠明,曾作“手影戏”诗云:“三尺生绡作戏台,全凭十指逞诙谐;有时明月灯窗下,一笑还从掌中来。”据说这位和尚“好作偈颂”,但往往“颠错不可晓”,惟此篇“最佳”。大概与禅师常以影戏为喻有关。

总的来说,由于宋代影戏已开始表演世俗故事、历史故事,因而较少带有明显的佛教印记。然而从前辈时贤所作的实地考察和有关文献看,宋以后,尤其明清以降,影戏戏神为观音菩萨、演出剧目多为佛教内容、演出场所多在寺庙,都提示出影戏与佛教仍有形影相随的密切关系。此外,北京影戏艺人在唱影戏时要坐在蒲团上,称为“蒲团影”;东北地区满族的皮影戏演出场合多与作佛事相关;山东皮影戏唱腔似念经,也都昭示出我国影戏对于佛教的依赖性一直没有完全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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腾冲皮影表演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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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 编:黄紫

初 审:非非 容与

终 审:康康

文章来源:《中国早期戏剧史论文精选》。本文原载于《文艺研究》2003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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