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先,在县城,去饭店吃饭,叫下食堂,“食堂”的饭菜虽然也没有太多花样,但总有一些稀罕菜,是家里做不了的。或者说,家常菜往往不会出现在“食堂”里,就算好吃,也不能上席。只有一道菜,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在“食堂”,都深受欢迎,就是——皮杂。
皮杂不管是名字,还是其形态和味道,都极具特色,我在外面从未吃到过,包括菏泽市,也只有曹县才有。其主要食材很简单,无非是花生米、粉皮和肉末,但做起来处处体现了精细。花生米要先在水里泡,至少大半天,然后剥掉红衣;粉皮必须用绿豆粉皮,泡透后,切成细条;肉末最好用五花肉,回民用带点肥膘的牛肉,剁好后和葱姜一起爆炒。特别需要注意的是,要用香油来炒,不加调料,只用盐来提味。另外,水的多少也十分关键,只有恰到好处,才能保证花生熟透,粉皮也不粘锅。当然,也有一个简单点的办法,就是多放水,做成“水杂”,出锅时再浇一遍香油,也还不错。
这道菜又名“经捯”,就是经得住筷子夹(捯),那个年代,人们肚子里缺油水,大块的肉、鱼上来,一桌人几筷子就没有了,而花生米、肉末每次只能夹一点,香软脆的口感全面,味道又精致耐品,尤其下酒。
县城的大小饭店,只要能炒菜,都会做皮杂,但水准良莠不齐。有的粉皮切太宽,稍一凉,就糗作一团;有的花生浸泡时间不够,吃起来生涩;还有的根本就是糊弄,做出来太“经捯”了,因为谁也不叨,几乎无人动筷。
当年皮杂做的最好的,是棉麻公司饭店,就在棉麻公司院里,印象中是一个黑乎乎的楼上,房间也黑乎乎的,黑乎乎的厨房冒着白气,远远看去,像一个大澡堂子,所有的菜,也都在昏暗的光线中昏昏沉沉,只有皮杂,粉嫩鲜香,吹弹欲破,恰似刚刚出浴的少女。在那个院拆迁之后,十几年前,县城一度开了几家“棉麻饭店”,都以炒皮杂为主打菜,那些店大都传承了当初澡堂子一样的环境,皮杂也有刚出浴的韵味,只是少女换成了老太太。
当然,我的记忆可能会有偏差。那几年回家多在春节假期,县城的饭店基本不开门,营业的也不能点菜,只能要提前做好的套餐,包桌五百起,比平常要贵一倍,菜上来,大多成了摆设。倒也不是没有好处,和朋友聚会喝多了直接吐即可,哗哗的顺溜,不必担心被食物呛住气管。
我不知道今天县城还有没有棉麻饭店,如果有,也肯定不是当年的环境了,但我还愿意去尝尝他们的皮杂。
现在回县城,感觉磐石宾馆的皮杂还拿得出手,倒是有两家乡镇上的饭店,皮杂颇有记忆中的风韵。因为各种原因,曾经让人迷恋的烟火气渐渐离开城市,飘散到郊区乃至乡村,各地也都如此吧。
磐石宾馆在也济南开过,曾经,是曹县老乡的一个聚集地,进门就能听见熟悉的家乡话,仿佛钻入长途汽车站回家的大巴,就差没安一个放豫剧的电视了。高中同学庆祝相识二十年就是在那里举行的,那次从外地来了很多同学,有的从毕业就再也未见过,喝了不少酒,印象中,大家有的像肉末,有的像花生,还有的像粉皮,在济南汇成了一盘家乡的皮杂。
后来,在济南想吃皮杂,只能自己炒,我稍微改良了一下,在香油里兑了些花生油,少了些焦糊味,反而更香。对我来说,炒皮杂倒也不难,就是稍微费点功夫。尤其是剥花生,把手指头搓得起皱,才整出一份来。还好,儿子刚上小学时,我就把这项任务交给了他,宣布他为曹县皮杂传承人,于是他干得起劲,让我有了辛弃疾式的感叹,“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
辛弃疾肯定不会炒皮杂,我猜他特别喜欢吃芹菜炒肉,要不然,这个济南遥墙人不会写《美芹十论》,看名字,我本以为是本菜谱,后来才知道是兵法,果然,不想当将军的厨师不是好诗人。
和在济南的很多曹县老乡交流起来,很多人都会炒皮杂,但炒得好的不多。画家刘明雷还不错,但必须时刻提醒他要少放盐,否则比咸菜还要“经捯”。天地仁和的司龙也能炒,味道很正,据说他把自己酒店的厨师都教会了。还有一个开酒店的朋友,也自己去教厨师,厨师做海鲜出身,对此不屑一顾,每次做的皮杂都像是炖黏糊了的鱼翅,朋友请画家刘明雷过去指导了一番,厨师辞职了。
我其实是一个好吃懒做的人,经常做饭的原因,只是为了能吃到济南的“食堂”吃不到的那一口。比如皮杂,每次都是先牵肠挂肚几天,实在忍受不了,就去泡花生、粉皮,切葱姜,剁肉末。听人说,胃里的细菌群都是小时候形成的,那时吃什么,就特别喜欢消化什么。这么说来,细菌群的力量真是强大无比,可以把我当成提线木偶,操纵着我的四肢,在厨房里忙个不停。
那一刻,我常有一种错觉,厨房仿佛是一个人生的码头,眼前的砧板就像一叶小舟,会从旁边的洗菜池出发,从济南漂移到我的家乡,而我正在通过熟悉的味道,致敬逝去的时光,并告诉自己从未走远。
从未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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