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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石子儿

编辑 | 旁立

五月的Boulder天气刚刚转暖,东校区门前鲜绿色的草地和蓝天白云交相呼应,草地上搭着一个大型白色天幕,穿着学士服的同学们和他们的家人、朋友们来到天幕内部,人头攒动。这是一场只属于environmental studies专业学生的毕业典礼。

我坐在中间靠后的位置上,每位学生都在等待依次上台,发表毕业感言。这可是在全校的毕业典礼上没有的机会。到了老师发言的环节,他告诉我们,“35%的毕业生从事了本专业的工作”,那时我在心里暗暗发誓,“我想成为这35%“。典礼结束,我和老师们合影,和为数不多中国同学们在天幕里摆出奇怪的姿势合影,大概是四年以来最开心的一天。典礼结束后,我和朋友们一起走路回家,抬头看见远处的山,山脉是如此清晰。

那个时候我觉得未来充满了希望,我的所学也将作用于有意义的事业。毕业6年后,我从青岛到杭州,再到深圳,一路南下,与清澈的蓝天白云相见甚少,阴雨绵绵是生活中的常态,时常怀念Boulder干燥的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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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深圳的雨天,我撑着伞走到公司附近的天桥上。最近几个月,每天中午我都要来到这里,手里拿着快餐店送的饮料,选择在两个巨大花盆的中间停下来。这个位置的视野最好,几乎是马路中央的正上方。我把手中的饮料放在扶手上,双肘撑也撑在扶手上,故作轻松的姿态,看着远处道路的尽头,看来来往往的车流,想象着这些车从哪里来,将开往什么地方去,我无法看到路的尽头。有时要忍住眼眶里不知从何而来的眼泪,有时胸口像压着一块巨大的石头,呼吸都变得憋闷。我看着这些车,心想,若我想离开,它们能否载我一程。

12:45了,无论我此时的状态如何,都得回到办公室。我一边看着手机上的时间,一边计算,”这样我还可以在办公室的椅子上休息半小时“。大概是保持着这样的规律,让我坚持着日复一日的工作。我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用脖颈枕自带的帽子遮住自己的眼睛,我感到自己的呼吸越发急促,眼前不停回放着曾经大学和杭州时期的画面,没忍住,眼泪滑落了下来。我不敢直接用手去擦掉自己的眼泪,我怕会被别人发现。先抽了一张纸,沾了沾眼角,又假装擦拭鼻子,最后两行泪就干在了脸颊上。

这段时间以来,我要忍受每天午休时,突然加速跳动的心脏,存在感过于强烈,以至于无法入睡。但只要坚持到下班时刻,离开办公室的一个瞬间,就是我最轻松的时候,整个身体都放松了下来。当我离地铁站越来越近时,压迫感又一点点回到身上,因为我知道,从下班开始,属于我自己的时间就开始倒数,而第二天,依然要面对如监狱般的上班生活。

我听到心里不断有一个声音在发问,不是已经在自己关注的可持续发展领域了吗?不是正在尝试通过公益行业为社会做些有价值的事情吗?为什么还会这样?为什么日子还要靠熬、靠坚持,才能渡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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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触可持续发展,并非出自一个大学生对自己未来清晰的规划。初入大学的时候,不知道哪里来的自信,选择化学作为专业,但在一次三小时的实验课后,我深知自己在化学方面没有什么天赋,也没有兴趣将自己的大部分时间贡献在实验室中。还好在美国的大学更换专业并非难事,只要提交申请便可,当然也可选择无明确专业,在大一大二期间尽力探索自己的兴趣所在。而我自然无法接受无专业这一不确定的状态,所以接下来尽快选什么专业成了难题,只记得后来一位中国留学生朋友推荐我选择环境研究专业,她说这个专业未来潜力比较大,而我考虑的是不希望第一年完成的学分浪费,所以选择了环境研究专业。

环境研究?那肯定是和环保有关,研究?研究什么呢?我对此完全没有概念。当时只觉得这应该是个比较适合的选择,毕竟这样我就不用担心因为换专业而导致延期毕业了。很幸运的是,在进入这个专业后,我对它也产生了兴趣。还记得在第一节基础课的时候,200多人的阶梯大教室,密密麻麻地坐满了这个专业的新同学,老师在课上的第一个提问是“你们认为什么是可持续发展?”。同学们踊跃地分享自己的观点,但当时我脑海里没有任何答案,这个词汇对我而言是陌生的。我想自此以后的很多选择,包括学业、职业,我都在试图回答这个问题。

”环境研究这个专业是什么?“,”环境研究?那你很厉害啊是理科生“,每每听到这样的反应,我都要马上解释,“这个专业的名称是environmental studies,不是science,所以其实是一个很泛的专业,会学一些可持续发展和人相关的主题课程,我觉得比较偏人文,和理科没有关系。”一方面潜意识里在表达,我的专业不是理科,请不要高看我,毕竟国内还是对理科学生有着不一样的崇拜。另一方面我也很清楚,专业课阶段分不同方向,有文有理,是我按照自己的兴趣,选择了大部分以可持续发展(sustainability)为开头的课程。

在可持续食物系统的课上,有的同学会光着脚来上课,几乎所有同学都是蛋奶素或严格的素食主义者,我一个非素食者在他们中间好像格格不入。受到周围人以及课程内容的影响,在这个学期中,我试着减少网购、减少食肉的频次;在环境,媒体与传播的课程上,我们探讨着不同的传播策略怎样影响着公众对气候变化的认知。在种族与环境的课程上,教授通过阿凡达这部电影,分析原住民与美国之间的冲突。我也第一次理解到,人与自然之间是可以建立起如此深刻的连接。

这些课程让我看到了社会的不公、对人的不公,我觉得我学到了些本领,或许我能改变些什么。

毕业后,有的美国同学选择去本地的农场工作,有的目标明确要进入政府系统中,有的选择了非盈利组织。随着大学时光逐渐走向终点,未来具体可以做什么,是摆在我面前的一大难题。”就在我愈发郁闷时,大四下学期的时候,和爸妈爆发了几次争执,他们执意我完成本科学业后,继续申请并在本校完成研究生,但我很抗拒这个提议,因为我不希望只是为了文凭读书,不希望由于对未来迷茫,就逃避在学业中。

我也去找了学校的导师寻求帮助,他和我说的话至今记忆犹新,他说“研究生不像本科,你得考虑性价比,你得选择一个让你有激情的专业。”详细的原话无法一一复述,记得当时他用了passion这个词,深深刻在脑子里。

后来,我又跑去学校的就业指导中心。老师给了我一份清单,上面根据行业,密密麻麻写着不同行业下,环境研究对口的岗位,她让我根据自己的兴趣进行勾选。我已经记不清清单上具体都写着什么,也回忆不起来当时我勾选了哪些岗位,只记得离开办公室的时候,心灰意冷。彼时是2018年,双碳政策没有出现、ESG也不是什么时尚的词汇、可持续发展更是一说一个懵,美国的就业趋势完全不符合国内的情况。

经历了四年的留学,我清楚地意识到,在美国自己永远是外国人,我也没有一定要继续留在美国的理由。当新奇散去的时候,我愈发想家,回国是必选项。虽然我不知道这个专业在国内能干什么,我也不知道自己对这个专业是否有长足的兴趣,我只能去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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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0月,桂花的香气布满整个城市的街道,彼时我刚来到杭州,获得了一个我很向往的工作机会。那时候,生活和工作都令我满意。公司在一个社区的下沉广场中,旁边的商铺都还未入驻,因此显得格外安静。这是一个方正的空间,每排四个位置,共四排。我的位置后面,有一排书架,书架作为隔断,把工作区和休息区分开。每天中午,大家会在书架后方的沙发上午休,有时也会在聚在这里讨论问题,我也会参与其中。在我的位置旁侧,有一个大大的落地窗,白天能看到对面的咖啡馆偶尔迎客,晚上还有跳交谊舞的叔叔阿姨,十分热闹。

我心想,终于算是一只脚踏进了可持续发展行业。虽然没有从事公司的主营业务,但至少我可以通过自己的工作把企业的可持续发展案例传播出去,我希望运用自己的所学,去分析企业的举措和可持续发展之间的关联,期待自己的工作对于推动企业承担社会责任及可持续的未来,能够起到哪怕一点点的效果。

可持续发展是一个很宽泛的词汇,如果从联合国的可持续发展目标来看,就有17个,涵盖了环保、人权、教育、医疗等方面,其核心是公平,以及地球和人类更长远的未来。我抱着对可持续发展的期盼,近距离观察商业世界,我发现虽然可持续发展听起来很美好,但将其融入至企业的工作中,并不是一个必选项。有时企业开展一些可持续发展的举措,也未必源于这样的初心。

尤其近几年,大大小小的可持续市集、可持续论坛、可持续展览等等,”可持续“变成了代表着时尚的形容词。还有各类服饰、化妆品、食品,但凡加上这个词,价格就能翻倍,至于它们到底为这个社会和环境做出了什么贡献,除了显示在品牌宣传页上的内容,无人知晓,也鲜有感受。不过我也很善于宽慰自己,为什么必须要求企业有这样的初心呢?如果为了其他的目的,但其结果是积极的,可能也就足够了?

这些问题一直盘旋在我的脑海中,得不到答案。直到在一次公司内部的分享活动上,我准备了一个ppt来阐述我的疑惑,对可持续发展价值的怀疑。那显然不是一次成功且成熟的分享,为我的工作也带来了一些波折,不过这一次的事件也让我意识到,我可能也曾是“洗绿”的“帮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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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我来到深圳,想和可持续发展保持一段距离。从职业上与可持续发展断交,日常生活中也不再主动关注有关的一切。我本以为自己可以变得轻松,没想到在工作中愈发空虚。上班路上,大脑里的两个自己互相争辩,一个说“你都这么痛苦了,应该快点离职”,另一个说“至少工资还可以,你应该留在这里。你离职了还能干什么呢?难道再回去可持续发展里吗?”在工作的间隙,我偶尔会偷偷跑到办公楼后方的大平台上呼吸新鲜空气。那里正对水库,我眼看着水库的水越来越少,从一个规则的椭圆,逐渐在周围生成毛细血管似的通道,后来通道越来越窄,直到植物“霸占”,河道消失,水库变成池塘。

有次趁着日落,在大平台上看着水库发呆,眼前浮现出大学的时光,仿佛一场梦。还记得当初应课程要求,成为本地志愿者,将商场的临期食品,送去无家可归者的社区。在执行志愿工作时,我骑着自行车,后边连接的小拉板车里驮着几十公斤的货物,当时体重不到百斤的我,还要翻越好几个山坡。坐着骑不动了就站起来骑,再不行就下车推。一路上我得到了很多人鼓励和欢呼,他们会站在街道的另一头为你竖起大拇指,或者在骑车路过我的时候为我加油。

回到工位上,收到了来自公司内部的问卷链接,问卷用于什么目的我已经记不清,只记得其中有一道题目,“如果不在这里工作,你希望自己从事什么工作?”,我赌气一般,把“公益”两个字打在文本框中,下定决心离开。

稍作休整后,我如愿来到一家公益组织,期盼路能越走越宽敞,越走越明亮。但随着深入的接触,我不太理解,一个以人为核心工作的地方,为什么接二连三出现用工方面的负面舆情?为什么十几人的小组织每天死气沉沉?为什么更追求短期效益,而不是长远的价值?网络上已经有太多唱衰公益行业的论调,也有很多深度分析行业的文章,我多希望这些和我的经历背道而驰。论可持续发展或公益行业,组织的形态和风格各异,我还没有时间精力把它们都去体验一遍,我也不敢对公益行业或过往从事的组织妄加评论,但我唯一能做的,只有依靠自己的经历,我必须面对自己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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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以来,我拒绝父母的要求,没有顺着大流继续读研,想亲身探索可持续发展。我不在乎公司的规模、福利,我只希望能踏进这个行业,做点有用、有价值的事。我来到青岛、杭州、深圳,念想没变。我不追求物质,对大厂、外企没有执念,降薪进入公益行业(公益行业薪资低于商业为普遍现象,并非绝对),倒也足够生活。我谨记大学老师的话,也希望可以找到一份不用坚持就能持续做下去的事业。我慌张地在黑暗的路上奔跑,每当我以为要触摸到光亮的时候,灯就熄灭了。

6年过去了,对自己的初心也产生了怀疑,我到底能为了一个更好的社会做些什么?我真的在意除了自己以外的其他人吗?选择可持续发展或者公益,是不是我的另一种自私?我到底是追随了内心的选择,还是在逃避?如果专业和理想失去了活力,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彻底放弃?

问题停在这里,好几天都没有任何进展,直到有一天。

那是在持续了快一周的雨天之后,深圳迎来的晴天。我下了地铁,往公司走去。迎着风,我抬头,湛蓝的天空中没有一朵云,空气中略带泥土的气味,确实是秋天了,曾经Boulder的秋天也是这个味道。

冷风顺着我的毛孔,钻进身体,一瞬间我突然意识到,我将自己的个人价值与大学专业深深地绑定在一起,我将那个曾经在美国学习可持续发展的我,视为独特的存在。我把35%这个比例刻印在心中,希望以此获得认可,所以我害怕自己离开这个标签,离开可持续发展。我怕有一天发现自己对可持续发展没有半点兴趣的时候,我不再是一个善良的人;我怕脱离这些后,发现自己不过是一个普通到了极点的人。

“是时候和大学说再见了”,当心里浮现这句话的时候,眼前有些模糊,我使劲地眨眼,让泪水离开。但我想,这应该不是全部的答案,不过我至少可以带着这个答案继续向前,我还是会继续参与可持续发展或公益的工作,不过我不再需要通过这些来证明自己的价值。一阵风吹过,我将双手环抱自己更紧了一些。

写作手记

总觉得因为每个个体身上会同时发生很多事情,事情的交错进展促成了某个阶段的我们。若是写有关自己的故事,简直不知道应该从何开始。通过写作营,一个短故事,我必须要从繁杂的事件中梳理出一条故事的主线,也是这次写作中最大的收获,让我换个视角看自己。

说回写作本身,我是那种从小学开始语文成绩就不好的学生,初中时唯一一次自我满意的作文,还被当作错误案例在课上被老师点名,尴尬万分,自此我一直都不相信自己能写出什么东西。成年后,大部分时候写作,是写给自己看,抒发情绪。这次课程,让我在写作方面收获了一些信心,还想再写下去。

本故事由短故事学院导师指导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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