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人日报—中工网记者 田国垒 张冠一 乔然 通讯员 吉翔

在泰山上,有这样一群身影。

他们以血肉之躯,近乎挑起了整座泰山的建设。寒来暑往,山上的几千级石阶,见证了他们的每一步路,留下了他们的每一个脚印。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荡胸生曾云,决眦入归鸟。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很多人初识东岳泰山,源于杜甫的《望岳》。很多人知晓泰山挑山工,源于作家冯骥才44年前写下的《挑山工》。

“他们肩上架一根光溜溜的扁担,两端翘起处,垂下几根绳子,拴挂着沉甸甸的物品。登山时,他们的一条胳膊搭在扁担上,另一条胳膊垂着,伴随登踏的步子有节奏地一甩一甩……”

这篇散文先后入选全国中学、小学语文课本。时光在跑,时代在变,不少学习过这篇课文的人,已从满头青丝变成了白发丛生,从懵懂的少年变成了为人父母。

而泰山上这群“挑山”的人,他们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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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80年代,泰山挑山工送大件上山。

“起”

冬天的泰山,朔风呼啸,寒彻入骨。

清晨5点多,东方尚不见一丝红光,位于泰山山腰中天门的挑山工宿舍,灯已经亮了。

挑山工王荣泉和工友简单洗了把脸,开始在食堂忙活早饭。工作忙,他们一天通常只炒一道菜,配上酱菜,再来点馒头和面条。

这天的早饭很简单——榨菜拌面。从沸腾的锅里捞出煮好的面条,挤上一些榨菜,再挖一勺蘑菇酱,稍显讲究的,再在碗里摆几根青菜,“呲溜呲溜”的声音伴着碗里蒸腾的热气,此起彼伏。

吃完洗毕,王荣泉从工棚里拿出扁担和尼龙绳,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此刻,泰山脚下的温度已至零下,山上比山脚还要低五六摄氏度。他和工友都只穿了一件秋衣和一件褂子,外面披着印有“泰山挑山工”的袄子。

今天有两趟活儿,一趟是扛一批矿泉水和饮料送到南天门,一趟是挑一些菜和煎饼送到山顶的气象站。冬天是泰山旅游淡季,能在淡季一天跑两趟活儿,在王荣泉他们看来,“是好事,干得多意味着挣得多”。

给要挑的货物称重打包后,王荣泉麻利地用尼龙绳把货“刹”在扁担上——“刹”是个专有名词,也是个技术活儿,系活扣,带鼻儿,一拉就开,越走越结实。“刹”好后,一根两米长的扁担两头,能捆上百斤不止的货物。

“一!二!三!起!”

随着一声口号,另一位挑山工站在王荣泉身后,帮他一起把扁担举到肩上,再调整到合适的位置。

6点刚过,挑山工开始登山,随身带的,还有一个灯光微弱的手电筒。

刚出发时,他们的步子又小又稳,腿抬得很高,脚落地时又很轻。从宿舍旁的货场到游客登山的盘道,要走上一段崎岖的山路,有的石阶可供落脚的地方,只有半个脚掌那么大。换肩的时候,他们会把手电筒衔在嘴里。

到了登山盘道,挑山工们开始靠右走,左手搭在扁担上,右手扶着栏杆。不方便扶栏杆时,为了让身体保持平衡,让扁担“听话”,他们会把一只胳膊搭在扁担上,另一只胳膊随着步子有节奏地摆动,像划船一样。累了,就把扁担往上一擎,再换到另一个肩头。

日复一日,长长的扁担被磨得溜光,手上的老茧一层比一层厚。

“路滑,小心点!”一路上,不少环卫工、店老板跟挑山工打招呼,对话都很简短。他们知道,挑山工肩上的担子很重,还要登山,气息得平稳,开口说话会泄劲儿。

挑着扁担上山,最重要的是稳。

过了对松亭,山坡越来越陡。挑山工的路线呈“之”字形,这样能避免扁担前面的货物碰到石阶,就像冯骥才在《挑山工》中写的那样:

“登上七八级,到了石阶右侧,就转过身子,反方向斜行,到了左侧再转回来,每一次转身,扁担换一次肩。”

这样登山,无疑比游客走的路程要长得多。

到了龙门坊,挑山工们停了下来,准备歇歇脚——赫赫有名的泰山十八盘,近在眼前。

“磨”

王荣泉今年55岁,1988年来到泰山,是如今的挑山队中,工龄最长的人。

他刚满19岁那年,因为家里条件不好,想学门手艺但请不起师傅。在家干农活儿时,他听邻居说泰山上缺挑山工,打定主意“要去试试”。

备好扁担、水、干粮和铺盖,王荣泉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到了泰山,找到挑山队“毛遂自荐”。队长让他干3天试试,这一“试”,就是36年。

几年前,山东电视台的一个歌唱节目想邀请一位挑山工。大家合计了下,一致推选性格外向的王荣泉去。王荣泉花了两周时间,写了一首歌——《话说泰山挑山工精神》,挑山队又找了一名当地的音乐老师给润了色。

稍加练习后,王荣泉上了节目:

“话说泰山,有群挑夫队员,勤劳勇敢……”

自从上了节目,王荣泉陆陆续续又写了3首歌,每首都跟挑山工有关。他不仅写歌,还爱听歌,最喜欢的歌是《三月里的小雨》。

挑货上山途中,有时遇到背着音响一边爬山一边放歌的游客,王荣泉会和他们拉呱:“老师儿,能不能放首《三月里的小雨》听听?”(注:山东话中,“拉呱”是“聊天”的意思,“老师儿”是对人的尊称。)

“好嘞”——

三月里的小雨淅淅沥沥 沥沥

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山谷里的小溪哗啦啦啦 啦啦

哗啦啦啦流不停

小雨陪伴我 小溪听我诉

可知我满怀的寂寞

悠扬的旋律在山间回荡,王荣泉觉得,“肩上的担子都没那么沉了”。

大多数时候,山上的生活是枯燥的。

闲下来时,挑山工路长祥爱搬把凳子,到宿舍外面坐着。宿舍一旁,有棵很大的洋槐树。以前没电话,跟家里沟通不方便,洋槐树一开花,路长祥就知道——该下山回家割麦子了。

当挑山工,路长祥说自己后悔过。年轻时,三伏天挑货上山,汗如雨下,既烦躁又难受,他曾愤愤地想:挑完这一趟就下山回家。

但真等到把货送到目的地,听着商户一声声“谢谢”,看着游客拧开自己刚挑上来的水大口大口喝时,路长祥又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像齐天大圣扛着如意金箍棒那样扛起扁担”,轻松愉快地下山了。

“挑山工这个活儿很磨人,磨着磨着,你就习惯了。”路长祥若有所思地说。

关于“磨”,挑山工老李也有自己的见解。

老李属猴,今年56岁,爱看古诗。晚上大家收工后,有听收音机的,有闲拉呱的,他就躺着看唐诗,甚至还写了一首关于挑山工的诗:

“身比泰山矮,志比泰山高,肩挑泰山重,足下众山小,双肩挑走日和月,双足踏遍万重山。”

姜东涛是泰山景区的特约摄影师,十多年来,他用相机捕捉泰山奇观,也经常跟挑山工打交道。有一次,老李问姜东涛:“从红门上山时,在孔子登临处石坊东面有一块石碑,上面刻着‘登高必自’四个字,你知道是什么意思?”

姜东涛回答说,“登高必自”出自《中庸》,原话是“登高必自卑,行远必自迩”,意思是登高一定从低的地方开始,远行一定从近的地方起步。

老李听了,拍着胸脯说:“这不就是说我们挑山工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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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底,泰山挑山工集体加入工会。2019年2月22日,泰山景区工会为挑山工送来工会会员证。

“走”

挑山是个体力活儿,也是技术活儿。

要学绑担子,不会绑担子就上不了山。上山要走“之”字,这样省劲儿还不伤膝盖。还要学会边道换肩,走到一头,一反身,两手一转就换肩。

挑货时,挑山工们几乎一直低着头,专注地瞧着脚前的几节石阶,余光注意着周边的游客,“不能往前看得太远。看着前面一眼望不到头的石阶,容易泄气”。

泰山半腰有一段平路叫“快活三里”,游人爬累了,喜欢在此歇脚。然而,挑山工一般不在此久留,因为休息时间长了,腿就会“发懒”,再上“十八盘”就更难了。

即便是途中歇脚,也是大有讲究。为方便下一次挑起,王荣泉把扁担和货物放在高台上,两手分别握紧扁担两头的绳子,确认货物放稳后,才松开手,然后把头轻轻往前拱,让扁担从肩上卸下来。

挑山工王怀玉的额头,大颗大颗渗着汗珠。他顺手把扁担一头系着的毛巾解下来,一把一把抹着脸上的汗,“这技巧,那技巧,最大的技巧就是脚踏实地”。

“刚开始走十八盘时我也害怕,担心自己上不去。但我现在知道,肯定能上去!”

挑山工的扁担两头,经常挂满水和食物,但那是给别人挑的货物。为了减轻负重,他们一般不自带食物和水,只带一根扁担和一条毛巾,天热了会再捎上一小瓶藿香正气水。常年登山,膝盖很容易受伤,休息时,大伙都会活动一下腿和胳膊。

“走吧?”

“走!”

片刻休息后,他们又上路了。

“紧十八,慢十八,不紧不慢又十八。”泰山盘山路,最陡不过十八盘。这里的两山峭壁如削去一块,险峻的盘路嵌在其中,远看像是天门的云梯。

1600多级石阶,400多米高差,最陡处仰角超70度,最窄的石阶,连一只脚掌都放不下。

挑山工老路爱穿布鞋,腿上的汗淌到布鞋里,混着脚上的汗,将大半个鞋面染成深色。头上的汗珠,顺着扶扁担的手臂滴落下来,砸在石阶上,连成一串。

“喝口热水不?”沿途一个小商铺的薛姓老板对挑山工喊了声。

挑山工们没开口,摆摆手继续向前……

“家”

赵军是如今这支挑山队的队长。他的岳父赵平江,今年74岁,是泰山挑山队老队长。

赵平江是苦出身,父亲去世早,兄弟姊妹多,家庭条件差,很小就跟着哥哥姐姐背沙上山挣工分。1983年,他加入挑山队,一开始干记工员,后来干会计,再后来当上了队长,一干就是30多年。

在赵平江看来,泰山挑山工干的就是把困难踩在脚下的活儿,逢山开路、遇水架桥,“不管多沉的件儿,没有不敢接的,也没有挑不上去的”。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泰山进行大规模建设,需要运输不少建筑材料和施工设备。那是挑山队的鼎盛时期,队伍超过300人,分成6个组参与泰山建设。

在挑山工宿舍旁的一间屋子里,有不少珍藏多年的老照片,记录着挑山工在建设泰山时的历史瞬间。1995年~2008年间的照片显示,有一次,挑山工们用肩膀扛起泰山转播台信号塔主体钢架,运送到了南天门;还有一次,他们把重达两吨半的柴油发电机,扛到了泰山山顶。

“担子只要一上肩,目标只有前方,只能一直走,没有退路。”赵平江是这样评价挑山工的,自己也是这么做的。

2014年,赵平江把在泰安一家工厂工作的赵军叫上了山,跟他说:“你还年轻,以后找事干还容易,但挑山工文化水平不高,没什么特别的手艺,很多人年纪也大了,挑山队一旦解散,他们就找不到活儿干了。”

紧接着,他给赵军下了道“死命令”:“你来干队长,等最后一名挑山工回家了,你再下山。”

接过接力棒的赵军,负责给挑山工找活儿。每天挑山工吃早餐时,也是等活儿的时候,伙房的圆桌上没什么人说话,大家都留神听着外面有没有车的动静。按照规定,货车只能早上7点前和晚上5点后进山。要是早上送货的车没来,那就意味着,“这一天没新活儿干”。

除了忙着联系货源和商户,赵军还会采购一些新鲜的食物运上山。夏天大家吃得最多的是各种瓜和豆橛子,冬天则是豆腐泡和小白菜。

旺季时,一名挑山工每天能送三四趟货,能多挑些斤数的,一个月能挣到一万三四千元,挑得斤数少的,一个月也能有将近一万元。但到了淡季,运送货物的需求少了,有时连着好几天都没活儿干。这时,一些挑山工会选择下山干短工。

挑山工大都是附近地区的农民,家里还种着麦子和果树。每到农忙季节,他们只要和赵军提前说一声,就能下山回家了。

即便来去自由,挑山工回家的时间也并不长。除了淡季下山务工,他们一般每两个月回家一趟,每次在家的时间顶多也就四五天。

“在家里待久了,再来挑货身体就不适应了,挑上货,肩膀、胸部和腿都会酸疼。肩膀上被扁担压出的死皮也会发痒、脱落,再挑货又得重新磨死皮,再遭一次罪。”路长祥说。

每逢过节,赵军会提一些菜上山,和大伙一起包饺子。晚上就着几道卤菜,吃吃饺子,喝喝小酒,也就不想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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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9月,挑山队在泰山天街合影。

“变”

锋锋上学时,每当身边有人问起他爸王荣泉是干什么的,他经常含混地回答:“往泰山上送货的。”

“前几年,孩子有些不理解,就说你转行吧,觉得我这个工作对他来说不光荣。”王荣泉说。

“我就说,咱们在泰山上干这个活儿,虽然苦累,但咱不偷不摸,认定的工作就要干下去,这个不丢人。”

后来,王荣泉上了电视台的节目。锋锋悄悄把下载好的节目视频,转发到了朋友圈。

最近两年,王荣泉因为坐骨神经有些毛病,受不得寒。100多斤的担子,他已经挑得很艰难了。每次挑货上山时,他都会带上一个空塑料瓶,休息时就把塑料瓶垫在屁股下面,“这样能少受点凉”。

这几年,每到冬天,锋锋会频繁往山上寄暖宝宝、加绒保暖内衣。他现在常对王荣泉说:“我不是怕被人歧视,就寻思着你年纪大了,身体吃不消,改行干个轻松点的。”

路长祥女儿打电话催他下山的频率,也越来越高了。路长祥每次在电话里都说“好好好”,结果女儿下次打来电话,他还是在山上。

今年暑假,听说读研的小女儿想出去找兼职,路长祥打电话骂了她一顿:“我还差你那两个子儿?等你上班了,有的是赚钱的时候。这时候就好好读书,缺钱找我拿!”

在他看来,在任何阶段都该做好本职工作,“读书是她目前的本职工作,挑货是我现在的本职工作。”路长祥提高了音量。

但他也时常感叹,“现在年纪大了”“反应力下降了”。这两三年,他在登山盘道的同一个位置摔了3次。最严重的一次,他从石阶上滚了下去,摔得头破血流,40多天不能干活儿。

“挑山工劳动强度大,再加上很多人感觉这个工作不体面,所以干的人越来越少了。”

但在赵军心中,当挑山工不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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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臂挑山工老梁用挑山挣的钱,养育两个女儿长大,还盖起了五间大瓦房。

“路”

去年10月,一台背着大箱重物的“机器狗”,顺着泰山石阶“飞奔而上”。从山脚到山顶,它只花了不到2个小时,是普通人登山时间的一半。

这是“机器狗”在泰山盘道上进行的测试。测试方说,这些“机器狗”能够应对泰山景区超过80%的路况,最大承重为120公斤,续航时间为4~6小时。

通过短视频,很多人看到了这台“机器狗”。在众多留言中,大家的第一反应往往是——机器狗会不会取代挑山工?

“不管是机器狗、电子驴,什么东西来了也白搭!”

赵军掰着指头说,海拔1500多米的泰山,有6000多级石阶,2023年泰山游客总人数超800万,一年的垃圾产量超2.4万吨。

“泰山有些路段坡度超过70度,‘机器狗’如果装载较重的货物,容易倾翻甚至滚盘。这样不仅会损坏机器,维修也是一笔很大的开销,甚至可能威胁游客安全。”赵军说。

在他看来,挑山工队伍最大的挑战不是来自外部,而是自身。赵军算了算,2010年以前,泰山的挑山队一度超过300人,“到了现在,只剩十来个人”。

“这两年新来的挑山工,只有两三个。新来的人里面,有的干两天就走了,还有的是重操旧业,觉得能适应挑山工这个活儿。没基础的很难留下来。”挑山工老王说。

为了让挑山工有更好的保障,2018年底,泰安市总工会和泰山景区工会将挑山工吸纳为工会会员,挑山工享受评先树优、职工福利、大病救助等一系列职工权益。此外,工会持续帮助挑山工改善工作生活条件,每年为其安排健康查体、休养疗养,同时帮助他们办理各类保险,解决后顾之忧。

“挑山工,挑山工,性实在,不谈空。步步稳,担担重,汗如泉,劲如松。顶烈日,迎寒风,春到夏,秋到冬。青春献泰山,风光留大众。有此一精神,何事不成功。”

这是一生47次登上泰山的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杨辛为挑山工创作的诗。他还为这里的挑山工、环卫工和护林工,设立了泰山“三工”慈善基金,主要用于表彰、奖励、帮扶泰山挑山工等一线劳动者。

去年国庆假期期间,位于泰山脚下红门游客中心的“泰山挑山工”雕塑主题广场建成使用,很多游客前去“打卡”。矗立在广场中央的挑山工青铜雕像,紧握扁担、依山而立、昂首远眺,背后是直插云霄的岱岳。

一篙松劲退千寻,行百里者半九十。在赵军看来,不管是当挑山工,还是干其他事,都需要有滚石上山的劲头、爬坡过坎的勇气,“挑山者,不只是挑山的人”。

走在泰山“天街”的石板路上,抬头可见一幅挑山工的照片——48名挑山工克服千难万险,用血肉之躯,把庞大的索道配件,硬生生地抬上了山顶,也把“埋头苦干、勇挑重担、永不懈怠、一往无前”的挑山工精神,“留在了离天最近的地方”。

正午将近,王荣泉和工友终于来到了南天门。

迈上最后一级盘山路,他们回头瞥了一眼,几千级石阶蜿蜒而下:这条来时的路,已然在脚下徐徐铺展。

(图片均由受访者提供)

来源:中工网-工人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