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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任见:《刘禹锡传》第九章 前度刘郎今又来
刘禹锡传任见著
内容简介
刘禹锡的“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惟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等名句,早已为后世所传扬,但刘禹锡不仅是一位伟大的诗人,还是一位卓越的哲学家,政治家。
刘禹锡的《天论》是关于“天人之辩”的伟大著作。刘禹锡是中唐时期著名的“永贞革新”的领袖人物与中坚力量,刀口起舞,出生入死。刘禹锡的人生由于参与革新和朝局变幻,充满了英雄气概和传奇色彩。
研究刘禹锡的文字历代不绝,然而真正从生活经历的角度为他立传的,迄今没有。任见先生的《刘禹锡传》是以唐代历史为背景,以刘禹锡的政治活动、文学创作为重点,以他的人生际遇、情感历程为主线,以大气魄、大制作为标的要求,创作出来的重量级作品。
任见《刘禹锡传》文笔洗练,辞藻华贵,构思布局艺技独运,故事情节磅礴跌宕,文言与白话结合无隙,简约与饱满至于极致,既与刘禹锡的大家名作地位般配,与中唐丰富多彩的诗文艺术气象相和谐,又将中国文字的魅力发挥到了新颖动人的特殊境界,一卷展读,不忍释手。
此书为1997年版本,2007年修订和精编本。
刘禹锡传目录
第一章 诗童灵悟名不虚传
第二章 如此意境岂是淫调野曲?
第三章 赤心官吏与社稷大业
第四章 死对头请客是不是鸿门宴?
第五章 桃红馆里柔媚的笑容
第六章 耀眼明灯照亮亘古长夜
第七章 玄都观桃花招祸殃
第八章 最宜红烛下偏称落花前
第九章 前度刘郎今又来
第十章 邂逅苏州乙姝儿二世
第十一章 受绁雄鹰仍欲展翅高飞
第十二章 经邦之志济世之道
第十三章 “诗豪”梦得
第十四章 超尘拔俗刘禹锡
第十五章 传主年谱-纪念联语-对应年表
本书章节索引
著者任见简介
第九章 前度刘郎今又来
十有四年之后之今日,复为主客郎中。重游玄都观,莫说不见满观红霞绯云,竟荡然无复一株,唯兔葵燕麦动摇于春风耳。
满目凄凉的景象,与当年红桃千树如霞,观花人涌如潮的盛况,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刘禹锡触景生情,再题二十八字,反问与感慨: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若说前一首“戏赠看花诸君子”诗,原不过是抒发一时感慨,那末这首“再游玄都观”诗,面对桃尽苔生、荒芜冷落的玄都观庭院,则是有意重提旧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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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州百姓的生活牵挂在刘禹锡的心里,公务之余,休沐日,觅得时光走一走和州的名胜古迹。
天下著名的寺庙有数十等,而吉祥寺名气最大。
吉祥寺傲立名山,俯瞰长江,西为荆州山水,东南是吴地风光,山水交织,灿烂如锦绣。
起初, 以没到过这里为欠缺,今天来了,才满足了愿望,弥补了遗憾。
在山上四处游览观赏,只有赞不绝口,而在竹石之间最佳处寻到新亭,红彤彤的,仿佛能工巧匠所画的鳌背上的神物。
该亭取地盘曲高耸,气象万千,山中景象,尽收眼底。
登亭四望,远近大小景物纷纷呈现在眼前,优美的风光确实目不暇给。
建吉祥寺的经过和始末,有的人说:有僧义然,发动僧侣一起动手,因势象形,就地取材,成亭于此。
巨石上悬挂着钟磐的木架,蛟龙像藤一样蟠据在高大的乔木上。还有修竹万竿,夏季依然舒爽清凉……
僧侣置身此地,随遇而安;词人置身此地,意境常新;忧郁的人置身此地,一切烦恼永远消失。
飞鸟思归,猿猴依恋,在亭子的梁椽之间,鸟飞猿攀随处可见。
继而,明月照在松林及雕镂的窗户和台阶上。
刘禹锡办公的郡楼,面朝大江,山川景物,一览无余。
江对岸的当涂县,正对和州郡楼,矗立着望夫山。
有位古时妇女,思念远出的丈夫,立于山巅守望,天长日久,竟至石化。
望夫石,“终日望夫夫不归,化为孤石苦相思”,“望来已是几千载,只似当时初望时”——
何代提戈去不还,独留形影白云间。肌肤销尽雪霜色,罗绮点成苔藓斑。江燕不能传远信,野花空解妒愁颜。近来岂少征人妇,笑采蘼芜上北山。
刘禹锡与白居易的交谊与日俱深,在和州,他寄给白居易《郡斋书怀寄江南白尹……》诗,诗中相约,退归后,同吟,同醉——
“还思谢病吟归去,同醉城东桃李花。”白居易读诗后,立即挥笔作答:“我亦思归田舍下,君应厌卧郡斋中。好教收拾为闲伴,年齿官班约略同。”
和州离金陵不远,刘禹锡在郡内曾写下了石头城五题。
石头城五题,是刘禹锡刺和州期间重要的怀古诗作,沉着稳健,风格自然,格律精切,脍炙人口——
台城六代竞豪华,结绮临春事最奢。万户千门成野草,只缘一曲后庭花。
生公说法鬼神听,身后空堂夜不扃。高坐寂寥尘漠漠,一方明月可中庭。
南朝词臣北朝客,归来唯见秦淮碧。池台竹树三亩余,至今人道江家宅。
《石头城》,《乌衣巷》尤其成了传诵不衰的佳作——
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刘禹锡在和州刺史厅事堂西侧构建了一座小斋,以为公余退息读书之所,题名“陋室”。
陋室前有小院、石阶,背依小山、龙池,周围有翠林绿茵。
刘禹锡十分喜欢这处陋室,欣然援笔,为作《陋室铭》——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孔子云:何陋之有?
长庆四年十二月,刘禹锡的老友韩愈于病故于长安。
韩愈、柳宗元、刘禹锡均系文坛巨匠,刘、柳情同手足,有莫逆之交,韩愈与他们两人的关系既有误会又有谅解,既有分歧又有合作,对于韩愈的去世,刘禹锡深感悲痛。
韩愈提倡古文,声望很高,刘禹锡对韩愈的文章是推崇的。
刘禹锡在悼念韩愈的《祭韩吏部文》中写道:“贞元之中,帝鼓薰琴。奕奕金马,文章如林。君自幽谷,升于高岑。鸾凤一鸣,蜩螗革音。手持文柄,高视衰海。权衡低昂,瞻我所在。三十余年,声名塞天。”
唐敬宗李湛即位后并无立即改元,次年正月改年号为宝历。
刘禹锡在和州任职二年多,宝历二年秋,奉召卸任回洛阳,途经扬州时,与因病罢了苏州刺史回洛阳的白居易相遇,悲喜交集。
白居易偕夫人杨女士、女儿阿罗、仆佣、家妓并一对幼鹤,乘船缘运河经扬州返洛阳。
白居易以“国手”喻刘禹锡诗才,对刘禹锡迭遭贬逐深致惋惜和感慨——
为我引杯添酒饮,与君把箸击盘歌。诗称国手徒为尔,命压人头不奈何。
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
你合当遭到不幸,谁叫你的才名那么高呢!可是二十三年的不幸,未免太过分了。
在相聚宴会上,白居易情绪较为低沉,刘禹锡发现了,即席做诗《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
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怀旧空吟闻笛赋,到郡翻似烂柯人。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刘禹锡是不幸的,先后被贬在朗州、连州、夔州、和州等处,在这些偏僻、荒凉的贬所生活了近二十三年的时间。
昔日志同道合的朋友,王叔文、王伾、柳宗元、韦执谊、陈谏、凌准、吕温等人,已相继死于贬所,如今,刘禹锡只身北返,人事全非,恍如隔世,在怀旧悼亡的沉痛中透露出内心的愤感。
但,刘禹锡以坚忍不拔的志节,感谢白居易的关怀,悲痛中有乐观,沉郁中见豪放。
“沉舟”、“病树”,都无碍于千帆竟发、万木争春。不能沉浸在个人的嗟病伤往之中,让我们忘却不幸,以乐观进取、奋发向上共勉吧。
白居易从任地带回的一对幼鹤,翔舞调态,为他们的闲暇时光增添了无穷乐趣。
刘禹锡和白居易在扬州逗留半月,共游大明寺,同登栖灵塔,赋诗唱和,以记游兴。
兴而未尽,遂又结伴前往楚州。
楚州刺史郭行余,对两位名满海内的大诗人结伴前来,表示热切欢迎,日日殷勤相陪,觥筹高会,并一再挽留,所以刘禹锡和白居易在楚州一直待到当年年底,方才离开楚州,经汴州,往洛阳……
次年春上,刘禹锡与白居易一起抵达洛阳。
到洛阳之时,子女们已先期在洛阳迎接。
人已接近老境,子女也都大了,允郎二十出头,仑郎也近二十。
一直遭受贬谪,不得改变命运,老母的赡养,子女的生活、教育等等,一概没有尽到责任,枉存一腔报国宏愿,对自己的家庭呢?有愧,有歉,有太多的愧,有太多的歉,可是,愧也难补,歉也难还啊!
是年为宝历三年,唐敬宗李湛干皇帝也三年了。
李湛处理朝政,本事一般,骄奢淫逸的性格却胜过老爹,这年十二月初八日,被宦官杀死,只活了十八岁。
唐敬宗遇害后,宦官刘克明、苏佐明等伪造遗诏,胁迫宪宗李纯的第六个儿子绛王李悟入宫为帝。
仅仅两天,宦官王守澄、梁守谦、杨承和、魏从简等四人率禁军入宫,杀死绛王,拥立敬宗的弟弟李昂即位,是为唐文宗。
更换皇帝,改元大和,又到了朝廷用人之时。
唐文宗李昂似乎较其兄长大有区别,期望励精图治,重振朝纲。
应召归回东都待命的刘禹锡和白居易看到了希望。若说离开贬地归来,希望还是有点渺茫的话,如今随着新皇上的即位,已经越来越具体化了。
没过多长时间,白居易被征为秘书监,赴长安任职。
刘禹锡仍赋闲洛阳——
十年江外守,旦夕有归心。及此西还日,空成《东武吟》。花间数残酒,月下一张琴。闻说功名事,依前惜寸阴。
十多年贬逐僻野,无时无刻都怀着归心。回来了,不安排,对于胸怀报国之志的刘禹锡而言,太寂寞——
借问池台主,多居要路津。千金买绝境,永日属闲人。竹径萦纡入,花林委曲巡。斜阳众客散,空锁一园春。
同时归来,一起抵达洛阳,老白已赴京师任职,刘子却仍然“花间数杯酒,月下一张琴”,只有鲍照《代东武吟》句“少壮辞家去,穷老还入门”在心中共鸣。
没办法,只好寄情琴酒,虚掷日月了。
此间情状,与以往在艰难困苦的任何条件下都那样珍惜光阴又是何其矛盾啊。
东都洛阳,排解内心的苦闷和焦急的去处也不是没有——
故城古墙,粉落椒飞,风吹雨洒,旋成泥尘,莫言一片危基在,犹过无穷来往人。
转悠转悠,看看风景吧,或者,写点诗句,寄给友人——
远谪年犹少,初归鬓已衰。门闲故吏去,室静老僧期。不见蜘蛛集,频为佝偻欺。颖微囊未出,寒甚谷难吹。濩落唯心在,平生有己知。商歌夜深后,听者竟为谁。
赋闲半年之后的六月,皇上的诏书来了,任命刘禹锡为东都尚书省主客郎中。
东都尚书省主客郎中是个闲职,当然应该积极地看待,或许是个过渡。
大和元年,六月十四日,韩泰被朝廷起用为湖州刺史,韩泰赴任湖州,七月途经洛阳,与刘禹锡久别重逢——
昔年意气结群英,凡度朝回一字行。海北天南零落尽,两人相见洛阳城。自从云散各东西,每日欢娱却惨凄。离别苦多相见少,一生心事在书题。今朝无意诉离杯,何况清弦急管催。
自从柳宗元去世后,韩泰是“八司马”中与刘禹锡一直保持联系的好友。
当年,“永贞革新”时群英荟萃,意气风发;如今,群英凋零殆尽,只是“两人相见”,既有久别重逢的兴奋,又难免有些凄凉冷落——
本欲醉中轻远别,不知翻引酒悲来。骆驼桥上苹风起,鹦鹉杯中箬下春。水碧山青知好处,开颜一笑向何人。溪中士女出芭篱,溪上鸳鸯避画旗。何处人间似仙境,春山携妓采茶时。
两人相见时的心情,难以描述,与湘江二度别子厚一样,此番送走韩泰,两人也是未有再见机会了。
韩泰前脚走,杨归厚的贺书后脚到,祝刘禹锡和韩泰“同迁”,刘禹锡依其原韵和道——
这是遇上圣明朝代了嘛,才有雁行九霄之景象啊。
文轻傅武仲,酒逼盖宽饶。舍矢同瞻鹄,当筵共赛枭。琢磨三益重,唱和五音调。台柏烟常起,池荷香暗飘。星文辞北极,旗影度东辽。直道由来黜,浮名岂敢要。
三湘之北的雨停息了,百越之南的云飘散了。
远守惭侯籍,征还荷诏条。悴容唯舌在,别恨几魂销。
满眼悲陈事,逢人少旧僚。烟霞为老伴,蒲柳任先凋。虎绶悬新印,龙舼理去桡。断肠天北郡,携手洛阳桥。
幢盖今虽贵,弓旌会见招。其如草玄客,空宇久寥寥。
安国观听笙,也是打发时光的乐事之一——
织女分明银汉秋,桂枝梧叶共飕飗.月露满庭人寂寂,霓裳一曲在高楼。月明夜静,笙曲悠扬,沉重的心思被抛却,轻松一宿也好啊。
这年夏天,令狐楚也被委任为主客郎中分司东都,邅回二纪重为郎,洛下遥分列宿光。不见当关呼早起,曾无侍史与焚香。三花秀色通春幌,十字清波绕宅墙。白发青衫谁比数,相怜只是有梁王。
令狐楚,是可以交游的知心朋友。来到洛阳时,秋菊正绽放,两人相约赴汴京游赏。
黄菊,几乎到处都是,惟有梁菊雪白如霜。莹静真琪树,分明对玉堂。仙人披雪氅,素女不红妆。粉蝶来难见,麻衣拂更香。向风摇羽扇,含露滴琼浆。高艳遮银井,繁枝覆象床。桂丛惭并发,梅蕊妒先芳。一入瑶华咏,从兹播乐章……
友人白居易去年罢吴郡刺史,带回来的一对幼鹤,长得有点模样了。
刘禹锡和白居易相遇于扬子津时,闲玩终日,幼鹤翔舞调态,乐趣很多。现在鹤渐渐长大了,白居易任职秘书监,把鹤留在洛阳,刘禹锡则常到履道坊白宅,一旦入门问讯其家人,鹤便轩然来睨,如记相识,徘徊俯仰,似含情顾慕填膺而不能言者——
寂寞一双鹤,主人在西京。故巢吴苑树,深院洛阳城。
徐引竹间步,远含云外情。谁怜好风月,邻舍夜吹笙。丹顶宜承日,霜翎不染泥。爱池能久立,看月未成栖。
一院春草长,三山归路迷。主人朝谒早,贪养汝南鸡。
白居易回洛休假时,刘禹锡把鹤之趣说与白居易时,一双白鹤正来殷勤,直使两人乐不可支。
刘禹锡向白居易回顾了汴梁赏菊经历,又将“逢白监同话游梁之乐”寄给令狐相公——
曾经谢病各游梁,今日相逢忆孝王。少有一身兼将相,更能四面占文章。开颜坐上催飞盏,回首庭中看舞枪。借问风前兼月下,不知何客对胡床。
梁园不到一年强,遥想清吟对绿觞。更有何人能饮酌?新添几卷好篇章?马头拂柳时回辔,豹尾穿花暂亚枪。谁引相公开口笑,不逢白监与刘郎?
刘禹锡曾经在武昌遇到过一个面貌酷似乙姝儿的湖北歌妓,也是琴棋书画比较精通,人又乖巧,惟命途多舛,不幸丧生,刘禹锡为作《有所嗟》,哀叹之——
庾令楼中初见时,武昌春柳似腰肢。相逢相笑尽如梦,为雨为云今不知。
鄂渚濛濛烟雨微,女郎魂逐暮云归。只应长在汉阳渡,化作鸳鸯一只飞。
哀叹之辞给白居易看了,白居易和道:不独君嗟我亦嗟,西北风雪杀南花。不知月夜魂归处,鹦鹉洲头第几家?
唐文宗大和二年初春,宰相裴度、窦易直推举,新任淮南节度使段文昌到淮南,耳闻和州吏民褒扬刘禹锡任刺史时的政绩,也大力表荐,刘禹锡因之被唐文宗召回朝廷,平调主客郎中。
严寒消退,和风徐来,腊梅悄然谢去,桃李竞相开放。
三月的大地生机盎然,使人一时忘却了严冬的阴暗与苦楚。
十四年后,再回京师,刘禹锡年龄已近花甲,而世事变幻更其巨大。昔日同辈中人,大多长眠于九泉了。
王叔文、陆质、王伾刚刚遭贬即离世而去。
凌准二十年前因母丧也不能回乡,哭泣无度致使失明,病逝于连州司马任上。
吕温自吐蕃归来后先任刑部郎中,后遭贬衡州,十七年前病逝于刺史任上。
韦执谊在崖州,协助刺史李甲修水利、教垦殖、兴教育,十年前得到宪宗皇帝的赦免,可他已故去六年了。
韩晔、陈谏也在被贬十余年后相继故于永州刺史和道州刺史任上。
李景俭升任谏议大夫,却因醉酒中指责当朝权贵,又被贬官,六年前也已辞世。
如今还在世的,除他刘子这饱经沧桑之人外,只有仍在外州的韩泰了……
25刘郎
在大唐朝局每况愈下之时,唐文宗李昂去奢从俭,勤勉听政,艰难地培植着希望。
王守澄、梁守谦、杨承和、魏从简本是昔日的宫中亲信,四人又拥立文宗即位有功,手握重权,号称“四贵”。
阉宦们除控制神策军左右中尉外,又设枢密使两名,盘根错节,互相倚恃,权势远炽于顺宗李诵年间。
大唐穆宗、敬宗、文宗三朝,天子皆为宦官所立,或昏或懦,致使丑类更加嚣张,唐敬宗和只做了一天皇帝的绛王李悟又先后死于阉党之手。
在宪宗年间一度臣服的河北三镇无人可制,故态复萌,自立统帅,自征赋税,与朝廷只剩下表面的君臣关系了……
刘禹锡回到长安,十分凑巧,又逢春天桃花盛开之时。许是某种奇怪的情绪驱使,他又走到了玄都观。
进得玄都观时,刘子简直怀疑自己来错了地方。
灿若朝霞的千朵桃花没有了,举目皆是野花荒草,灰白的兔葵得意地摇头扭腰,黄绿色的燕麦顾自地前摆后舞,它们早已成了这里的主人。
原先辛勤侍弄桃树,热情迎候游人的道士师徒一个也不见了。只有一个蓬头垢面,五十上下的老道士蹒跚着,提着一瓦罐水。
刘禹锡上前恭敬地道:“敢问道长:昔日观中种桃道士往何处去了?千株桃树又怎样毁去了?”
老道士迟钝地看看他,半晌才说:“施主多年没来长安了吧?施主所问,一言难尽哪。”
穆宗、敬宗两朝,玄都观就没消停过。
先是,皇上要打制精美木器,把桃树伐去一大半,老师父下跪苦求也无济于事。
后来,宫里的小公公常来这里吃桃,尽情玩闹,道兄们劝了几句,不光挨了打,桃树也给砍了不少。
前年横海地方作乱,朝廷调大军讨伐,京里神策军的军爷说他们也候命开拔,把剩下的桃树全劈倒做烧柴去了。
老师父不敢劝阻,军爷一走,他也连夜走了,师兄弟没了领头人,也各奔东西了。
老道士介绍完后,叹口气说:“只有我和大师兄,又老又病,无处可投,只好在这里种点燕麦,糊口度日。”
刘禹锡听得喉头发酸,连忙放下马鞭,长长一揖:“道长请自便吧。在下心中烦闷,在这里散散步。”
老道士道声“无妨”,便自顾给角落的一片菜地浇水去了。
十四年前的春日,刘禹锡和柳宗元、韩泰、韩晔、陈谏一同奉召入京,来游玄都观,一时触景生情,戏赋绝句一首——
“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诗一传出,便触怒了唐宪宗李纯和宰相武元衡等,同辈五人又被贬职,自己被贬为比朗州更偏远的播州刺史。
播州属最低一等的“下州”,居民尚不足五百户,他还有年过八十的母亲,一同跋涉数千里,艰危难以想象。
当时柳子厚挺身而出向宪宗进言:“播非人所居,而梦得亲在堂,万无母子俱往理。”请求调换贬所,将地域稍好的柳州让给自己。如此气概,怎不令人感激终生。
御史中丞裴度也向宪宗劝解,龙颜和缓,刘禹锡这才改往岭南的连州任刺史,但此后与子厚再无缘相见。
直到九年前的冬季,母亲病逝,他卸任回乡守孝,刚接受子厚的吊唁,路过衡阳却遇到柳州信使,告知子厚已于十月间与世长辞,年仅四十七岁。他震惊惨呼,几乎晕厥,三度撰写祭文并作悼亡诗,接受子厚托孤遗愿……
刘禹锡眼中不觉已是泪花闪闪,他又想起了朋友王叔文,程异,韩愈,韦执谊、陈谏、李景俭、程异……
程异。这个幸运儿被贬四年便受盐铁使李巽举荐进京,出任侍御史、盐铁扬子院留后。其时,刘禹锡曾向其赠诗,勉励他切勿忘友,并托他向淮南节度使李吉甫寄信、赠诗。
可是,这个当初信誓旦旦“定当竭诚相助诸兄早离荒野,天地为证,决不相背”的程异是怎么做的呢?
九年之长,只有空口许诺而已。
当武元衡两度阻止起用同辈时,程异更无一言相助往昔老友,甚至……
武元衡为何仇视同辈到如此地步?竟要将我刘禹锡贬往不毛之地?难道仅仅是当初被王叔文降职吗?
唉唉,不想不想。程异可能自有他的难处。
那么吕温,哦,吕衡州。子厚在吕温故世后,无尽哀痛浪涛一般爆发,子厚岂不是想及所有的永贞故友吗?
刘禹锡站定,想稳一稳心神,但挚友子厚哀祭吕衡州的声音犹在耳际环绕——
海内甚广,知音几人?自友朋凋丧,志业殆绝,唯望化光伸其宏略,震耀昌大,兴行于时,使斯人徒。知我所立。今复往矣,吾道息矣!虽其存者,志亦死矣!临江大哭,万事已矣!
大业败灭不够,又要断根绝念。执掌朝政五月,苍天无情降祸;那些强藩、阉宦、奸佞罪行罄竹难书,却没有连同道也逐一受罚的。
天,有知觉吗?天,有公道吗?
今复何为乎?止乎行乎?昧乎明乎?
岂荡为太空与化无穷乎?将结为光耀以助临照乎?
岂为雨为露以泽下土乎?将为雷为霆以泄怨怒乎?
岂为凤为麟、为景星为卿云以寓其神乎?将为金为锡、为圭为璧以栖其魄乎?
岂复为贤人以续其志乎?将奋为神明以遂其义乎?
不然,是昭昭者其得已乎,其不得已乎?抑有知乎,其无知乎?
彼且有知,其可使吾知之乎……
悲泣,不仅仅是为知己阴阳两隔。
痛哭,更是为同辈中人曾满怀憧憬、竭尽全力的大业霍然凋零。
唉,即使天子,不也抱憾驾崩了吗?自己虽还立于人世,又夫复何为呢?
刘禹锡越想越气愤,悲凄、绝望无形中一扫而空:
子厚可以悲呼“今复往矣,吾道息矣!虽其存者,志亦死矣!”我能这样想吗?
不!这次荐他入朝的宰相裴度,不仅是母家的世交,也是平淮西、定天下的贤才。新任宰相李宗闵曾与牛僧孺在应考时策文中斥责专权宦官,又受过裴相拔擢,定能与裴相戮力同心。
当年受过自己接待、韦执谊看重的牛僧孺已得任淮南节度使。还有白居易、李绛、崔群等人,也堪称当世俊杰,他们都是自己的好友啊。
王守澄及新任右军中尉韦元素这些阉宦气焰再盛,终归有一天,会像当年的刘贞亮、薛盈珍、武元衡、窦群那样,成为过眼云烟,不,应是罪有应得以至于遗臭万年。
想及此,刘禹锡精神为之一振,他仿佛看到了未来的盛世气象,向呆呆的老道士道声“叨扰”,像轻捷少年一样纵身翻上马背,望了一眼被西斜阳光照得一片金黄的玄都观,策马而出,高声吟道——
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刘禹锡在唐德宗李适贞元二十一年为屯田员外郎的时候,玄都观尚未有花木。
“永贞革新”后,刘禹锡被贬连州刺史,很快改贬朗川司马。居朗州十年,召至京师,长安人人皆言,玄都观有道士手植仙桃,满观如红霞绯云。
于是刘禹锡与友人共游之,遂有“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句,以志一时之事。
因所云有讥讽当朝之嫌,诗句一出,触怒龙颜,刺痛新贵,旋又被贬,出牧连州。
十有四年之后之今日,复为主客郎中。重游玄都观,莫说不见满观红霞绯云,竟荡然无复一株,唯兔葵燕麦动摇于春风耳。
满目凄凉的景象,与当年红桃千树如霞,观花人涌如潮的盛况,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刘禹锡触景生情,再题二十八字,反问与感慨: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若说前一首“戏赠看花诸君子”诗,原不过是抒发一时感慨,那末这首“再游玄都观”诗,面对桃尽苔生、荒芜冷落的玄都观庭院,则是有意重提旧事了。
昔日炙手可热的政治势力好景不长,刘禹锡表示了极大的蔑视,毫不妥协的壮士品性一如既往。
裴度时任集贤殿大学士,他很器重刘禹锡的才干,休沐日常常邀刘禹锡,和其他友人,或郊游,或赋诗,赏玩风光,宽放心情——
闲余何处觉身轻?暂脱朝衣傍水行。鸥鸟亦知人意静,故来相近不相惊
白居易和曰:“行寻春水坐看山,早出中书晚未还。 为报野僧岩客道,偷闲气味胜长闲。”刘禹锡和道:“为爱逍遥第一篇,时时闲步赏风烟。 看花临水心无事,功业成来二十年。”
二十年来作逐臣,归来还见曲江春。游人莫笑白头醉,老醉花间有几人。
对于刘禹锡这样的戏叹,元稹和道:“刘郎不用闲惆怅,且作花间共醉人。算得贞元旧朝士,几人同见太和春。”
张籍曰:“一去潇湘头已白,今朝始见杏花春。从来迁客应无数,重到花前有几人。”
白居易道:“怪君把酒偏惆怅,曾是贞元花下人。自别花来多少事,东风二十四回春。”
裴度还邀请朋友们欢聚其居所兴化里,共为联句诗作——
刘禹锡当先道:“凤池新雨后,池上好风光。”
裴度接句:“取酒愁春尽,留宾喜日长。”
崔群夸奖裴度池亭曰:“柳丝迎画舸,水镜写雕梁。”
贾子美续:“潭洞迷仙府,烟霞认醉乡。”
张籍接作:“莺声随笑语,竹色入壶觞。”
刘禹锡再起一阙曰:“晚景含澄澈,时芳得艳阳。”
裴度续:“飞凫拂轻浪,绿柳暗回塘。”
崔群道:“逸韵追安石,高居胜辟强。”
贾子美接句:“杯停新令举,诗动彩笺忙。”
张籍收曰:“顾谓同来客,欢游不可忘。”
难得回到京师,刘禹锡和朋友们不断地交游聚会。大家以裴度为核心,像这样的唱和时常举行,每次都有新颖的话题,增进了友谊,舒畅了心胸。
这年夏季,举荐刘禹锡为知制诰,但有人奏报朝廷说刘禹锡作了《再游玄都观》诗,皇上知道了“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的讥讽之句,事未成功。
裴度再次荐举刘禹锡为集贤殿学土。先做个安排,以便有机会时,好加以重用——
树含秋露晓,阁倚碧天秋。灰琯应新律,铜壶添夜筹。商飙从朔塞,爽气入神州。蕙草香书殿,愧花点御沟。山明真色见,水静浊烟收。早岁忝华省,再来成白头……
时任刑部侍郎的白居易特别为朋友高兴,热情祝愿刘禹锡振翮从此,一飞摩霄——
暂留春殿多称屈,合人纶闱即可知。从此摩霄去非晚,鬓间未有一茎丝。
集贤学士之职,掌刊缉古今之经籍,以辨明邦国之大典。凡天下图书之遗逸,贤才之隐滞,则承旨而征求焉。
图书的挑选、采买,于士子而言,也是个养精蓄锐的好差事。
位置有了着落,情况自然不同,跟裴度、白居易、张籍、韦行式等朋友们聚会,联句也摇柯有韵,花色生香了——
记得谢家诗,清和即此时。余花数种在,密叶几重垂。
芳谢人人惜,阴成处处宜。水萍争点缀,梁燕共追随。乱蝶怜疏蕊,残莺恋好枝。
草香殊未歇,云势渐多奇。单服初宁体,新篁已出篱。与春为别近,觉日转行迟。绕树风光少,侵阶苔藓滋。惟思奉欢乐,长得在西池。
似锦如霞色,连春接夏开。波红分影入,风好带香来。
得地依东阁,当阶奉上台。浅深皆有态,次第暗相催。满地愁英落,缘堤惜棹回。
芳浓濡雨露,明丽隔尘埃。似著胭脂染,如经巧妇裁。奈花无别计,只有酒残杯。
东阁听泉落,能令野兴多。散时犹带沫,淙处即跳波。
偏洗磷磷石,还惊泛泛鹅。色清尘不染,光白月相和。喷雪萦松竹,攒珠溅芰荷。
对吟时合响,触树更摇柯。照圃红分药,侵阶绿浸莎。日斜车马散,余韵逐鸣珂。
是年深秋,五谷丰收,皇上非常满意,诏书通知百官前往长安西郊,观赏遍地秋禾丰熟的大好景色。
刘禹锡和白居易同路,见秋风吹拂,车仗连绵,马鸣萧萧,互赋诗句以记其盛——
长安铜雀鸣,秋稼与云平。玉烛调寒暑,金风报顺成。川原呈上瑞,恩泽赐闲行。欲反重城掩,犹闻歌吹声。
清晨承诏命,丰岁阅田闾。膏雨抽苗足,凉风吐穗初。早禾黄错落,晚稻绿扶疏。好入诗家咏,宜令史馆书。散为万姓食,堆作九年储。莫道如云稼,今秋云不如。
此番居官长安,刘禹锡和白居易交往最是频繁,唱和也多,加深了一对“文友诗敌”的深厚友谊。
为了诗酒高会,白居易曾经拿一面百炼菱花镜,以换觥筹之娱——
欲将珠匣青铜镜,换取金尊白玉卮。镜里老来无避处,樽前愁至有消时。茶能散闷为功浅,萱纵忘忧得力迟。不似杜康神用速,十分一盏便开眉。
把取菱花百炼镜,换他竹叶十旬杯。
嚬眉厌老终难去, 蘸甲须欢便到来。妍丑太分迷忌讳,松乔俱傲绝嫌猜。 校量功力相千万,好去从空白玉台。
当时,他们的另一好友元稹在浙东观察使兼越州刺史任上,带领所属七州百姓,固筑陂塘,兴修水利,发展农业,颇有政绩,深得百姓拥戴,元稹自己也甚有成就感,将自己近期诗作四十三首一并寄来,请刘禹锡和白居易欣赏、继和。
刘禹锡和白居易欣喜于元稹小老弟的诗作,尤喜其中之《生春二十首》,韵剧辞殚,瑰奇怪谲,遂各自依韵奉和,每首以“何处深春好”开局,以“家”“花”“车”“斜”收韵,二十余首几乎尽列世态人情,洋洋洒洒,蔚为奇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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