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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时间并行的村落

文/刘红梅

村落依偎着巫咸山。

在山的母体中,称坪,杨柳坪,是一种融合,高山与大地的融合,巍峨与广袤的融合,坚韧与宽容的融合。

巫咸望天,一眼万年。远古的故事,听在今人的耳中,淡远,又有点神秘。巫咸是十巫之首,化身为山,于是,我们眼中雄壮的山脉便愈发雄壮了。万千生灵,包括我们,一脚踏入,就有了身有所护的安全。

巫峡口的大桥还没修建的时候,杨柳坪在我心中,熟悉又陌生。我家就在隔着一条江,斜斜地对着杨柳坪的地方。朝夕相望,总有种享受近邻关照的温暖。何况,我妈曾指着那块半山腰的平地说,你有个姨妈嫁在那里。更何况,有年我爸生了重病,给我爸治好病的高人就住在杨柳坪。

大桥通车之前,我从没到过杨柳坪。那些年乘坐轮渡过江,从南陵从跳石一路向东,靠双腿从杨柳坪眼皮子底下迤逦而过。时不时扭头仰望着半山腰那个村子,零落散着的土墙瓦房。有的房子墙面粉刷过,有些骄傲,有些抢眼,像是脸上扑过粉的姑娘;有的房子,原始的泥巴墙不是灰头但绝对是土脸,有些瑟缩。它们,都吸引着我,挑动着我心底想去邻家串门的欲望。

后来,建桥了,通车了。我骑着红色的蚂蚱车一次一次去杨柳坪,去杨柳坪著名的鹰嘴岩。在凹凸的土路上颠簸前行渐渐成了我的一种嗜好。颠簸到路的尽头,静立山崖边缘,凝视江水东去,成了我另一种嗜好。站在崖边,开始头有点晕,腿有点软,站得久一点,一切便都静了,江水,山崖,白云,日光,崖边的我,都在时间里驻停了。我成了崖边的一株灌木,不高大,却根稳茎固。我站在崖边回看我的童年,还看得见在崎岖山路上来来去去的瘦小的身影。那个身影,很快乐,有时候又带点装腔作势的愁绪。于是,我的心,也变得快乐,还夹杂着一点哑然的笑意。

等到可以驾车前往时,杨柳坪已经敞开怀抱,用宽阔的柏油路迎接四方尊客。

我依然心怀赴约的激动,数次驱车而至,车里常常有友人相随。有次,荣幸邀得一位本土学者同行,这位人称“地理活字典”的老人,一路上都讲着与杨柳坪有关的传闻轶事。突然,老人急切地喊停车,我赶忙停下。我们下车,举首西望,那一长面成巨弧形的山崖的首起处,两方人形巨石相靠而立。老人有些激动,说,那就是“和尚背尼姑”。“和尚背尼姑”,巫山八景之一,我很早就听说过,多次从他们脚底下穿过,却是初次识得真的面貌。站在似乎触手可及的地方,看着两个互相依靠的身影,联想到那个听上去叫人有点不知所措的名字,根本不需要去探求源初的故事。关于爱情,关于逆道,关于逃亡,关于苦难和悲剧……所有能够想象得出的故事,都可能是故事最初的样子。

鹰嘴岩,生活在这狭窄的世界里,又多出了一些想象的依托。赫然凹在不平石面上的仙人的脚印,以前从未注意过,尽管屡次从它近旁踩踏而过,从它上空跨步而行。现在,当故事加诸其身时,它,一下子便神秘莫测了。没有传说,它就只是一小块凹地,平淡无奇。但,它是仙人踩过的印迹,那印迹里装满了凡胎对自由飘飞的向往,装满了世人逃离尘间艰辛的希望,装满稀世离奇的故事,装满了不能到达的远方。它叫我想起儿时听过的,关于王母踩着赤脚大仙的脚印受孕的故事,仙人的足迹,都那么神奇。

被传说覆盖的土地,都披着古老而神秘的外衣。在我们非非之想中,古老很难真实定义。而与鹰嘴岩一母双生的另一处崖壁,以可以考证的载体,晓谕我们古老的含义。

崖壁,居于鹰嘴岩下方一两里地的地方。也是凹凸不平的石面铺开覆盖,只是,比鹰嘴岩的石面相对要平整许多。那石面上,有许多海洋生物化石,其中以珊瑚、贝壳、三叶虫和菊石居多,也有极少的类似鹦鹉螺、舌贝等软体动物的化石,我们的眼眸因这些石中精灵而闪光,我们脑中闪现着光怪陆离的画面。这些画面,来自影视剧中有关白垩纪的图景,温暖的气候,海水覆过陆地,海洋生物自由地游动沉浮……眼前的高山大川和脑中的无际大洋交相切换,形成一种神奇的冲击力。我们时而从上帝视角俯视忙碌生灵,时而与万千生物一起飘摇于浪涛之间,时而回到眼前,站在坚硬的岩石上,脚底下是海中浮游生物的残骸,那些残骸,都已石化成精。

杨柳坪,说它古老,因为它承载着厚重的过去,经久的历史,千年的演变,永不褪色的传奇。但它并未只是守着丰厚的过去,无关天长日久之中物换星移的变化。它,一直在顺时而前行。

一缕都市的风吹进杨柳坪,带着艺术的香气,驻足成一处供流浪的心栖息的僻静之隅。

三峡院子,一个宽阔的有田地有花草有涓涓水流有小小池塘的民宿院子。那些带着落地玻璃窗的房间,朝向幽深的山谷,雾气弥漫的清晨,站在窗前,看窗外的浓雾渐变轻薄,看日光在雾气中伸着懒腰,听晨起的小鸟打着招呼,听落下的叶子归根的欣喜。

院中的风雨长廊,可以晴观星与月,雨听交响曲。风雨之夜,雨打在廊顶棚上,高一声,低一声。不紧不慢,你听,它就诉说,那些陈年的辛苦,鲜为人知的伤痛;你不听,它自顾自地弹着唱着自由自在的生命之歌,一首接一首。无须刻意,无须逢迎,生命是自己的生命,生活也是自己的生活。

毗邻院子的,是房车基地。那一辆辆房车,停靠在崖边,整装待发,随时准备带你从喧嚣的尘世驶向瑶池蓬莱。日色西沉,你坐在车旁露台的椅子上,尽情享受山野间的清风草树你来我往的情味。暮色从山底一点点涌起来,围住你,在你耳旁呢喃。那些灌木的枝条,摇摇晃晃,点头哈腰。它没有乔木那么硬气,但你会喜欢它们,谁不喜欢被卑躬屈膝的众生捧得忘乎其形呢?

来到熙攘的游客中心,你举目所望,三峡院子入眼,房车基地静候,你会想,来到这里,住上几天吧,既有尘间的烟火,又有世外的宁静,还有山林间的野趣,实在难得。

只是,你不会想到,在村子更深处,还藏着一个叫目涯的民宿,让都市的繁花在那里肆意盛开。那是建造在悬崖边的房子,屋顶放着实木的条桌和靠椅。雪白的餐布和椅上雪白的靠枕,同声共气。桌上的咖啡冒着袅袅的香气。随性地坐着的人儿,翻动着手中的画页,画里画外的生活,融为一体。而夕阳,也留恋了这崖边的浪漫,西坠的脚步磨磨蹭蹭地,舍不得下山。

房子的四周,那蓬蓬勃勃拼了命生长着的蔓草,想要抢占来访者的眼中的波光。它们不知道的是,来者生命的触角早已抚遍它们风中轻摇的手掌,早已数遍看过它们摇曳生姿的模样。蔓草间的小路上,悠然的一只两只小羊,甩动着短短的尾巴,挑剔地尖着牙咬一株草,咽下之后“咩咩”几声,享受着,又有点委屈,像被宠惯了的孩子自食其力后的不甘不愿。

被蔓草紧围着的圆形剧场,时时在音乐会的余韵中,沉醉发痴心性激荡。也会在婚礼派对中沉浸于幸福甜蜜的时光。那些画中走出来的人呀,在这剧场的边缘,演绎生活的酸甜苦辣,各样姿态。

累了,去崖壁上的书屋吧,歇歇脚,翻翻闲书。

我曾经,紧守着自然的法则,认为山该是山的样子,树要有树的姿态,村子应永葆朴实的秉性,都市的气息只能在繁华中弥漫。

我曾经,为松林里扎进水泥的步道而伤怀,为岩石旁的仿木围栏而哂笑,为山林间耸出的镶着玻璃的楼房而恼恨,为找不到回归儿时的路径而怅惘。

我曾经,因为杨柳坪鹰嘴岩这些我心中可以冯虚御风羽化登仙的地方,沾染了尘间烟火而念之便寡欢。

现在,我释怀了。我应该接受,一个村落,与时间并行的样子。

作者简介:刘红梅,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重庆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供职于重庆市巫山中学。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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