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淄博市区开车到刘辛村并不远,走高速20多分钟就可以到达。冬日的刘辛村安静得如同沉睡一般,这个位于临淄区金岭镇的村庄,在作家魏思孝的《土广寸木》中以“辛留村”的化名反复出现。

获得理想国宝珀文学奖首奖后,魏思孝不时会收到省内外的活动邀约,“得奖之后,不用老惦记这事儿了,可以更踏实地写东西。”魏思孝正在为一个新书首发会活动作准备——阅读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莱蒙特的《农民》。他让我此次淄博之行放轻松,感受一下淄博的氛围,去刘辛村看看小说中出现的场景,顺道跟他的母亲,也就是《土广寸木》里的老付聊一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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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辛村的冬天

淄博烧烤这两年火爆出圈,如今的金岭镇也成了网红镇。进出刘辛村得经过镇子,不长的街道上,三五步便是各类熟食店。这里是来淄博的游客必打卡的一站,游客或来此挑选现宰现卖的牛羊肉,或寻找金岭烧烤的“隐藏款”——“烧烤大爷”。

我们停车坐定,在窗口选了韭菜肉和胡萝卜肉的火烧,他还单独给我点了一碗牛肉汤。“我想这口想了快一个月了!”魏思孝曾在不同场合说过,自己是一位农民,职业是写小说。他真实、坦诚,表达直接不加掩饰,性子略急。

“你得奖的那块宝珀腕表怎么没戴上?”我打趣问道。魏思孝随口笑着说,那块表现在还躺在盒子里,“这跟我身份不符,以前也没戴过手表,难不成得奖了又开始戴了?”

隆冬时节,天空阴沉沉,目之所及是光秃秃的农田、树干、杂草和土地,除了白色的厂房和土红色的砖瓦,土褐色成为视线里的绝对主导色。当车子停在老付家门前时,周边街巷空无一人。老付是《土广寸木》里的灵魂人物之一。若说魏思孝在整部作品中最用情和偏爱的人物,那一定是老付。

老付此时没在家,我们绕到房后的林间小路。掉落的树叶厚厚堆叠,踩在上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路边的花椒枝杈凌乱,前行时刮着羽绒服沙沙作响。屋后面不知谁家地里种的棉花已经枯死,但棉花还没摘,像一排排身躯羸弱又冻僵了的光杆军团,在头顶费力吐出一小团薄薄的棉花。墙角背阴处,积攒着没化完的白雪。北方的冬天萧瑟凋敝,寒冷刺骨,却也独有一种清冷沧桑的美感。

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村里陆续建起工厂,村民去厂里打工,之前他们只能务农和进建筑队打工。“房子变多了些,土路变成水泥路”。顺着房后小路向前,再爬一个小坡,就到了魏思孝笔下的铁轨。《土广寸木》中,这条双轨铁路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日本人为掠夺铁矿石而修建的,长约十几公里,南接胶济铁路,北通金岭铁矿。一个世纪后,铁路还在,铁矿却早已枯竭。村里没多少好玩的地方,这是魏思孝跟儿时玩伴最常来的。在看不到尽头的铁路西侧,是一处物流园厂房。

眼前的景象将《土广寸木》中的场景具象化了。在铁轨上站立,《土广寸木》里令人印象深刻的场景和人物,如幻灯片般在脑中回放。魏思孝写道:“这块弹丸之地,四季交替,雨雪飘落……”平凡庸常的乡村生活,承载着每个人命运的暗流涌动。世事无常,但村庄波澜不惊,冷眼看着时代更迭里,人们来来往往、生死轮回。

《土广寸木》里的乡村百态

《土广寸木》二十万字出头,分上下两部分。上部,写于2023年1月到9月。下部,写于2022年1月到7月。魏思孝曾说,“土广寸木”是对“村庄”两个字进行的拆卸。村庄,是一个形容词,是每一个面对生活不堪重负的人的处境写照。村庄也像一个千姿百态的小宇宙,有着各种层面的生活。因此,他从不同的视角,对村庄进行“解剖”。小说上部名为“局部”,包括馒头、酒、福利等七个章节;下部名为“一年”,以“我”为叙述主角,串联起十二个月份的日常。魏思孝坦言,这样布局纯粹是因为没人写过,他觉得“有意思”。

《土广寸木》后记中,魏思孝提到,自己过去总以小说化的笔法书写乡村,而忽略了村民的日常生活。以第三人称客观观察,会令作为主体的“我”一再缺失,无法参与村民生活。因此,在下半部他调转思路,以“我”为叙述者,以月为单位,以“我”和老付这对母子的生活为主,其余村民为辅,贯穿一年的乡村生活,里面包含了农事生产、婚丧嫁娶、基层政治等,以文字纪录片的形式,来展现乡村各面。

魏思孝不以通常意义上的人物延续来进行长篇的叙述,而是对准了事物或地点,勾连出世事百态。以他比较满意的《福利》一篇为例,一般情况下中国人写春节都是走亲戚、家庭聚会、习俗活动之类,“不知道多少人写过”,魏思孝觉得没意思。他在《福利》中找到一个切入点,就是农村春节发福利,福利是怎样流通的?通过这些福利流通到每个家庭之后,每家的生活状况逐渐铺陈开来。

当代诗人、小说家韩东认为,《土广寸木》开发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小说技术,前半部为“仓储式现实主义”,后半部为“流水账现实主义”,对当代乡村及村民作了几乎是全景式的描述,人物庞杂、细节丰富。《土广寸木》上下部半虚构半纪实的布局,也让上半部语言风格冷峻凝重,下半部则更亲切和生活化一些。葬礼、酒局、福利,以及村里的男人、女人、老人、年轻人……《土广寸木》之于乡村的体察,虽然呈现并不聚焦具体人物和线索的碎片化,但其中走马灯一样登场的人物,如河床上散落的石头,数量众多、性格各异、鲜活生动,带有乡野原始的质朴和粗粝。

作家赵坤在为《土广寸木》作的序中写道,《土广寸木》挑战的是传统对于乡村的想象式书写,不以戏剧性的“乡村进化史”或“农民成长史”美化生活,也没有刻意丑化夸张。在乡土脸谱化的类型描述之外,魏思孝选择了鲁迅式的现实主义,严肃地表现出乡村的真实图景。乡村里,村民的核心要务是讨生活,每家有隐秘而不足为外人道的事,但实际上信息早已流通开来。当然,随着时代发展,微信付款、新型丧葬等新兴生活方式也影响了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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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眼热心

《土广寸木》里,魏思孝将此地牢固的生存哲学描述为“勤恳、本分、忍耐、少言”……书中这些“有故事”的人物,迷人且立体,没有绝对的黑白善恶,却又在细微处展露最本真的质朴与温情。

怎么做到对每家的“花边新闻”都了如指掌?魏思孝笑着回答,老付就是他的信息收集器,大多村民的故事都是老付讲的,她讲个大概,魏思孝在此基础上想象与虚构,并没有实地挨家挨户地打听。但他的文字读来却让人有信任感和现场感。魏思孝认为,不少60后、70后乡土作家更多是以离开了乡村的知识分子的视角回望乡村,而他本身就是村民,并以此身份展开写作。

持续写村里人,没什么特殊缘由,仅仅是因为魏思孝熟悉这一亩三分地,从身边人写起来好把握,而乡村是一个稳定的熟人社会,也可以持续关注村民的生活。刚开始的《余事勿取》还是大略地写一个村民临死之前三天的状态,魏思孝想在这本书里描述一个特定的、当下的农民的真实处境,以其父亲为原型。写完后,他发现村里有各种村民和生活素材,但又一时很难把握,于是就找了捷径,以人物小传的形式写了《都是人民群众》。后来他想再深入挖掘、树立一个典型人物,所以写了《王能好》。之后,他觉得农村除了人物还有日常生活,比如农民的劳作、他们怎样过春节,最后就写出了《土广寸木》。

魏思孝选择了偏现实主义的写法创作《土广寸木》。“我不喜欢花里胡哨的、炫技的语言,我喜欢冷峻节制的描写。”每个作家的小说中,都有对自身价值观的呈现,即如何看待世界和周围的人与事物。魏思孝将自己的写作视角概括为“冷眼热心”,写作时,他尽量抛开个人的情感,用客观冷静的视角刻画村民的喜怒哀乐,同时又抱持悲悯和关怀的底色。

魏思孝喜欢失败者,他们身上有更为动人的部分;喜欢为这些失败者发声,因为他们是被遮蔽的一群人。“从我的成长环境、受到的文学教育来讲,我把握不好外表体面光鲜、内心也有很多故事的人,我更擅长或更想写的,是那些被生活压榨得没什么办法的人,因为我也是这样的人。”魏思孝说。因此,在《土广寸木》里,乡村是真实、离奇、艰辛的,但依然有为了生活坚强劳作的人,生活没有将他们打倒。

魏思孝热爱着这片土地。他一直觉得还是村里住着舒服,因为村里安静。如今,魏思孝还是经常回村,有时候中午开车回老付家吃顿饭,下午再回城里。在魏思孝家里,我见到了他笔下的老付。书中的老付,是个典型的农村女性形象,心直口快,勤劳务实,对家长里短异常敏感,常常怼“我”,嘴上不饶人。真见到从外面风尘仆仆归来的老付,才发现与书中真是高度吻合。老付住不惯城市有暖气的楼房,嫌热。现在冬天,维护绿化带的活儿暂停了,老付每天就在家看抗战剧,或者在外面拉家长里短,但都不如“去干活,干活还多少有点收入”。书中,老付跟“我”的相处十分逗趣,几乎很少心平气和地说话。我本意想问她如今怎么看待魏思孝的成绩,当听我说起“魏老师”这个称呼时,老付扑哧一声乐了:“叫啥魏老师,他还老师,叫他名字就行啊!”

老付提及魏思孝毕业后几年在家晃悠、一直不工作,只埋头写作的经历,说撵着他出去工作,他根本不听。

“现在魏思孝有名气了,您觉得他怎么样?”我问。

“他写的东西,人家有承认的,有看上的,这不就行。”老付说。

“那如果他一直家里蹲,不工作,又没写出来,没获奖、没人看,你会怎么想?”我追问。

老付语气明显急促起来:“别管别人觉得他好还是不好,他都得能挣钱养活家口才行。”在母亲的朴素价值观里,外界的认可比不上能养活自己和家庭重要。而魏思孝的书,她依然不看,虽然有时候会有人跟她提及,但这似乎与她关联不大。

“我恰好是那个心思一直在写作上的人”

从2005年初涉写作至今,已有二十年时间。魏思孝小时候没有接受过文学的熏陶,他写不好作文,掌握的词汇量不够,背不过古诗词。他上大学后才开始对写作感兴趣,并大量阅读,发现写小说跟作文写得好坏没有直接关系。对“野路子”出身的他,文学是宽容的,不以智商和学历为门槛,接纳了他。“作文是写给别人看的,有评定标准,但是纯文学、严肃文学从本质上来讲,首先要满足作者文学上的追求。是否有人喜欢,这并不是一个严肃文学作家该考虑的问题。”魏思孝说。

“我开始阅读文学作品的时候,没看名家经典。当时二十来岁,骨子里是叛逆的。”魏思孝觉得,如果都去看大家推荐的经典作品,未免太趋同。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在阅读非主流作品。王小波在当时不算是主流作家,而第三代诗人如韩东、杨黎、何小竹、朱文等,很多普通读者根本就不读他们的书,因为他们不出名。魏思孝则认为这些人作品中的解构和反崇高的意旨,给他很大的启发。他说,要先关心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体验和情感表达。

“后来我发现写小说很重要的一个因素,就是你是否热爱这件事情。有很多人,如果他把心思放在写作上,肯定会写得很好。只是有些人的心思不在写作上,我恰好是那个心思一直在写作上的人。”魏思孝说。

许多作家真正被看见前,都会经历漫长的沉寂,魏思孝也不例外。2009年,魏思孝已大学毕业两年,除了有三个月的工作经历,其余时间都在闲逛。在认为自己精神上已经走投无路、活得像个“废物”时,他写完人生中的第一个长篇《不明物》。2010年,《不明物》签订了出版合同。2012年,魏思孝写了四五十个短篇,他似乎有些开窍了,把过去几年积攒的生活经历一股脑倾泻而出,这些小说开始零星在文学期刊上发表,不时能收到稿费。之后又陆续出版小说集《兄弟,我们就要发财了》《嘘,听你说》。2013年到2016年,他住在村里写作,依旧是零星发表小说,没什么太大反响。

2017年底,魏思孝开始写《余事勿取》。此时距离他父亲去世,已经过去6年,这部小说让他站在父亲的角度思考其人生,他终于在内心和解,坦然接受了父亲的死亡。把目光放在乡村和身边的人身上,给他打开了一个新的世界。2019年与母亲一起被困在村里的魏思孝,白天跟发小散步、打牌,晚上写《王能好》。2021年到2023年,他主要写了《沈颖和陈子凯》《土广寸木》两个长篇,间歇写了二三十个中短篇。

“基本上,我的写作有两个方向,一是聚焦乡村;二是写日常的感触和身边朋友的境况。前者,我喜欢用第三视角去观察。后者以‘我’来写,基本上也算是延续了过去的‘小镇青年’。”魏思孝说。2020年出版的《余事勿取》《都是人民群众》让他获得了业内和读者的关注;《王能好》让他在35岁这个节点,对自己有了一个还算不错的交代;2022年,《王能好》入围宝珀理想国文学奖决选名单,对他来说是一个很大鼓励;而《土广寸木》出版并获得宝珀理想国文学奖,令他持续多年书写的乡村、乡民们的生活受到外界的关注。

魏思孝正在为乡村人物以及乡村树碑立传的路上前行。目前,魏思孝已经写完了一个长篇的初稿,还是着眼农村,从一个乡镇基层干部的视角去观察乡村,观察这个乡镇和村庄如何运行。魏思孝认为乡镇干部接触的面会更广,以此为视角,能触及更多的层面。

如果持续虚构和书写身边的乡村景观,会不会陷入想象力缺乏的重复?在魏思孝看来,许多人对文学有一个误区,总觉得天马行空的发散,或如科幻小说一样,编造一个离奇的故事才是想象力。“但我认为,发现生活中不易察觉的一些细节,或者刻画出人们面对同一处境之下那种幽暗的心理,这也是想象力。”

(大众新闻记者 宫小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