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笛子

冬日上海,素素来找我,去浦东看房子,一间伍尔夫所说的“属于自己的屋子”。她那多年不赚钱的艺术项目,停滞三年后重启,她想开个工作室大干一场。我见她的时候,气温极低。我裹着过膝羽绒服,她披着薄薄的摇粒绒家居服,骑着电瓶车赶来。我坐在后座,戴不上头盔,她硬生生帮我卡住扣子,原来这头盔是给她女儿的——这间工作室的最大好处,是电瓶车五分钟就可到达孩子的幼儿园。

我们来到一间装修极简的工业风健身房。走到最里面,才发现一间弃置的瑜伽室——四面无窗,白天也黑黢黢的,只有一扇布满灰尘的玻璃门,从外面上了锁。在健身房大器械噪音和隔壁洗车店噪音的两面夹击中,这个场地连做社区公益活动室都不合格。

我回头看她,她直勾勾地盯着三面墙,呢喃着对未来的想象。“如果在这里摆我的画架呢?能摆十几个吧。其实也可以偶尔开瑜伽课?我还考过教练证呢。如果做一间活动会客厅呢?这里位置很好,你觉得一场能赚几百块吗?……要不要做孩子们的美育课!我们去和健身房老板聊聊,可以资源互换帮我们推广。”

我欲言又止。我想,她是真的很想拥有一间工作室,在自由职业的第15年。这么多年,素素尝试了十几个职业,房产经纪、海外代购、品牌代理、公众号代运营……在所有项目中,她唯一热爱的是自己独立运作的概念艺术平台。因长期不盈利,三年前,那个坚持七年日更的公号断更了,难道现在她有理由和资源去开设一间艺术工作室?

和素素约访时,我才发现,她每天的时间像切西瓜一样,分成半小时的碎片,能见朋友的时间只有早上10点到下午15点,其余时间分别留给:遛狗,带她的拉布拉多参加游泳比赛;接送孩子,为了女儿学校的文艺演出从零学架子鼓;维系房产经纪的客户;拍视频号、直播;上拳击课,上期权课;写公众号、帮某品牌做公号代运营;绘画、写作、把作品集结成展、成书……

她反反复复在月亮与六便士之间测试推演,最后发现,无法低头捡起六便士,去购买一架摘月的梯子。

1

素素是赶着中国房地产最红火、海外学位最值钱的时代,读了当时最热门和高薪的专业。

2006年,素素在伦敦政治经济学院取得房地产经济与金融硕士学位,只投了一封简历,就入职了某全球四大房地产公司服务公司的香港办公室,成为管培生,起薪过万,还提供核心地段的住宿。作为广东人,这份工作简直是,钱多事少离家近,好得让她有“愧疚感”。

那年国庆节,她出差到上海,南京路上游人如织,整条街都飘着桂花香。百年老建筑与东方明珠同框,她想到了《情深深雨濛濛》、《老房有喜》的浪漫桥段,发自内心觉得,上海是比想象中更有活力的城市。出差结束,本可以调去广东的她,准备了一份PPT,直接冲到亚太区负责人办公室,申请调来上海。

区域负责人很器重她,破例批准,素素自此在上海开始了一种体面、松弛却充满危机感的职场生活。销售需要开单,素素打了大半年推销电话,只有一单成交,客户还临时毁约。总部看重年轻人潜力,并不责怪,素素却产生了强烈的不配感。

她开始琢磨着跳槽,鬼使神差地把简历投进了领导邮箱。领导跑来质问:当初破例批的名额,你怎么这么不珍惜。素素的回答带着年轻人的执拗,“我是真心觉得,如果我没有办法为企业创造出价值,就应该寻找其他机会。”

她找了一份降薪一半的领事馆工作。之前打了半年推销电话,虽没成交,却积累了拜访陌生人的能力。在领事馆以活动执行为主的工作中,她总是最先邀约到来宾。不料,领导却提醒,“不要这么快做完工作,会显得很不合群。”

很快她被某个邀约嘉宾看重,高薪挖角去了一家国际银行。跳槽不久,素素便在一个不熟悉的新项目上栽了跟头,团队合作的项目出了问题,责任却落到了她这个新人头上。她愤怒地关上电脑,提着鞋子离开公司。“跟我一起做事的同事都往后退,全说是我一个人做的,我一下子受不了了。”

三段职场经历把素素对职业生涯的想象全部打碎。那年冬天,她萌生了独立做事的想法。她一向对未来有着乐观预期,也不怎么存钱。当时1万出头的存款,仅够四个月的房租。好友们怕她连过年都要委屈自己,纷纷喊她来家里包饺子过小年。

也是那个冬天,月薪不到5000元的男友向她求婚,说“我去努力上班赚钱,让我们的未来,哪怕你不工作都可以。”

坐在十多平的出租屋里,素素每天早起画好了妆,穿上地产公司的那件职业西装,电话从天亮打到天黑。尽管房地产是她最不喜欢的行业,但她发现,地产推销仍是她能抓住的唯一一根稻草。“我只会做这个。哪怕是大雪天或者生理期,都还要去扫楼或找客户。”

第一个月没有成交,第二个月没有,到第三个月,她突然好怕,开始疯狂投简历。印象最深的是,为了一份1700元的工作,约了负责人在静安寺喝了一杯34元的咖啡,还特意穿上了漂亮的职业短裙和浅紫色打底袜,一转身便得到了“不合适”的反馈。同学给她介绍了一份金融公司的工作,对方直切正题,“我们同事在深圳银行圈有资源,你有什么资源可以搞呢?”

到第四个月,素素终于拿到一单成交。“我当时签字的手都是抖的,好怕到紧要关头出什么意外。那些1700、3000元的工作,一下子不可惜了。”这单写字楼经纪的业务,让素素赚到了超出之前两年的收入。“从这一单开始,无论遇到怎样的困难,我都没再动过回去上班的念头。”

更重要的是,由第一个客户开始,她有了自己的服务案例。素素脑子灵活,做了租赁又开始联系装修公司,装修也能附带着承接。朋友们又给她介绍了某英国品牌的代理运营等新业务。“每次接手都怕得要死,怕给人家搞砸。但是实际上你要相信,任何事情都不会搞砸的,至少这15年来我没有搞砸过。”

2

素素每天的时间安排,看似毫无规律,但其实她在专心致志地设计每一天。比如,某个情人节,她决定给上幼儿园的女儿设计一场“爱”的疗愈课。头天晚上临睡前,让女儿画出小植物的种子,第二天找来真实的种子绑在会飞的气球上。她告诉女儿,可以把气球当成自己的心意,送给最爱的人。女儿把气球送给了最好的朋友和班上最帅的男生,还想把气球送给老师,但因为找不到老师,她哭了。素素说,那是她的爱受挫了,如果能学会放下一些执念,也很好。

她带着女儿,将气球绑在邻居家的门把手上,绑在陌生汽车的后视镜上,绑在快递小哥的电瓶车上,带着她暗暗观察小哥的反映。看到小哥从惊讶到开心地带着气球离开,她们的心情像偷窥情人一样激动。她告诉女儿,并不是“爱人先爱己”,爱是流动的,爱人和爱己可以并行。

这么多年,素素经历过一个个项目,选中又放弃,只有一件事情坚持了十年,那就是从未盈利的艺术疗愈。

2012年,在地产经纪领域步入正轨的素素,突然决定去英国从事艺术行业。留学期间,她曾走遍英国的画廊与展厅。她有更多存款,却只带了5万人民币。她决定在5万元花完前找到英国艺术行业的工作,否则就结束掉这个所有人都觉得“疯了”的理想。一个相处得很好的校友跟别人说,“你知道吗?素素姐姐居然要去搞艺术。”

在英国,素素给各种艺术机构投过简历,却屡屡碰壁。为了让这5万元延续更长时间,她一边跑画廊打实习工,一边兼职做导游和鞋店销售。零工收入裹不住高昂的生活成本,把钱花完的最后一刻,一个赏识她的英国球队经理好心劝告说,“英国职场很严苛,我们几乎不会给跨行业从业者机会”。

那时正逢伦敦奥运会,素素男友借着看奥运的机会来看她。看台上,素素突然望向男友,“你娶不娶我?娶我的话我就回国。”回国结婚给了英国的理想一个体面的结束。飞机落地的那一刻,素素心里发狠,没有平台就不能做艺术吗?

她将这个想法在自己的圈子内广而告之,很快就招募到两个合伙人,成立了艺术策展工作室。两个合伙人一个在艺术行业,一个活动经验丰富,素素则凭借房产经纪结识了不少来自品牌方的朋友。在那个蓬勃发展的年代,品牌方希望通过策展提升品牌调性,不少国外艺术家则想在中国办展。三个人一无所有,但策划、运营、销售能力俱全,且熟悉海内外艺术市场,他们陆续接到各类策展需求,还连续三年在上海艺博会展出作品。

当工作室主理人成了素素的新名片,她一度想放弃房产经纪工作。“它是我的主要收入来源,我时常觉得,自己是在靠投机赚钱。我也知道,如果什么都做,就不可能把哪件事做到极致。可是,让我把全部时间都倾注在一件事上,我会更没有安全感。”

“身份认同”像心里的一枚定时炸弹。有时朋友会问,你搞的这些,是不是就是去名流晚宴上摇一摇红酒杯?她笑答,对哦,我就是去摇红酒杯的。她擅长商业与艺术的融合,脑海里又有纯粹的艺术乌托邦。她时常问自己,当年不顾一切跑去英国,是为了做现在这些吗?

2014年是马年,素素去参观了一个以“马”为主题的展览。她看到艺术家们创作的“马”,没有一件走到自己心里。“这些马怎么都画得一模一样,像是一个艺术家画出来的。在我心里,艺术应该是很自由的,甚至可以是很‘烂’的。”于是,她开始每天漫无目的地画,为了诠释这幅画,又会创作一首小诗附在旁边。起初,这是一种缓解焦虑的自我疗愈。后来,她开了一个公号发表自己的作品,叫“写烂诗画烂画”。

她的“烂诗烂画”理念迅速吸引了一批同样以自由创作为目的的爱好者。“有时候我一天能收到100多篇来稿,筛选和发布都来不及。”自此,素素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创作、选稿,和公号粉丝交流。在上海的粉丝会来她家吃火锅,有的粉丝开了画廊,有的成为了插画师。有一次她去做其他项目,朋友这样介绍她:这是素素,在做一个叫“烂诗烂画”的艺术运动。“我突然感觉,这件事情得到了大家的认可,更起劲儿了。”

她一度吸引了一些知名媒体的采访,一位美术界投资人建议她改造公号,去接受“市场的验证”。素素思忖了很久,拒绝了一切投资。“所谓‘经过市场验证’,在我看来就是去模仿别的大号,那就背离我做这件事的初衷了。”

2015年,房地产也很火,素素的心思却全在公号上。“我只接老客户的单子,新客户都拒掉了,现在想想,好像为此丢了很多生意。”

那段时间,她也很迷茫,越做越觉得这个项目是不可能盈利的。她把迷茫告诉了一位信任的职场导师。导师问她,“如果你有八辈子都花不完的钱,你想做什么?”

“我还是很想,很想,做一个自由的艺术家。”

说完这句话,她的心突然平静了。脑海忽然浮现出一个画面,在英国利物浦有个“路人博物馆”,就是把路人的作品放在那里展出。“为什么不能把我的粉丝作品做成一个展呢?”这是素素的第一个非商业化展览,她决定用众筹的方式募集全国巡展的资金。天南海北的人加了她的微信,资金迅速达到3万元。

带着3万元,从上海开始,“烂诗烂画”巡展走遍北京、成都、宁波、郑州、维也纳……在每个策展城市,她都能找到自己的粉丝。“这是一种深度的量子纠缠。有些人现在是我最亲的朋友,大家在一起写诗画画,这种情谊真的很难得,一个人能有多少朋友可以爱着自己十年呢?”

2018年,她做了一本书,叫《一本不正经》,这本最早使用AR技术让作品“动”起来的书,得到了二手玫瑰乐队的“吐血推荐”。她和粉丝一起庆祝和跨年,“这是我们的最高点。当我想把它团队化、公司化的时候,我发布的内容就慢慢变味儿了,粉丝可以很敏锐的感知到。”

也就是那段时间,素素怀孕了,强烈的孕期反应让她无法承受高负荷的工作,必须做出取舍,她的公号第一次长时间断更。宝宝诞生后,接着是新冠疫情、丈夫失业、投资失利、房产行业下行……这次停更,像是无数个重复而毫无经济回报的日子,催生出的一场漫长的阴霾。

除了书的版税,素素并未在“烂诗烂画”项目上收获经济回报,有时还要自己垫钱。她也反思,到底是自己对内容的坚持太执拗,还是赚钱的触角太不敏锐。“有人问我,如果给我100万发展烂诗烂画,我要怎么用这笔钱。我本能地回应,这项目不需要这么多钱。但是不是因为我这样,反倒错失了更多可能呢?”

3

2024年,素素一直在预备“烂诗烂画”项目的重启,却因为断更许久而不知如何踏出这一步。这一年,她仍有投资失利的项目,长期亏损让她陷于低落自责中。她还做了一个小手术,大量卧床的时间,她绘画、写作、冥想、思考一些哲学问题。她在日记本上写了一句话,“什么样的人生才值得一过?”

这十几年,她用尽一切用力活着。爱身边每个人,每个小动物,拳击要打得潇洒,狗子的生日趴要过得轰轰烈烈,连小区举办的节庆派对都要着最亮眼的衫。有一天,她和女儿一起翻看过去的照片,突然发现,眼睛里的光一点一点在变,也并不是更暗淡了,只是和以前不一样了。她写下日记,“我突然有了《金刚经》里的视角,一切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如何在虚幻的泡沫里真情的活着,真是造物主出的一道绝妙的题。”

“你知道,小说写到三分之一,笔下的人物就会自然发展了。曹操那么多疑,他肯定就是走华容道;哈姆雷特那么优柔寡断,就只能是那样的结局,对不对?可是,我们的人生不一样,你得跳出命运的剧本,才可能有突破吧。”

但她又开始反问,“如果命运是可以反抗的,那它还叫命运吗?如果一个人反抗命运的方式,也是由命运所决定的;那么,用真情去反抗命运这件事,可以让我们成为自己。”

素素重新审视和衡量过往的得失:从未感兴趣的房产经纪工作,撑起了自由职业十几年的物质基础;无法盈利的“烂诗烂画”,每个夜晚都在疗愈和滋养自己,也收获了最持久的友谊。回头看导师的那个问题,她没有八辈子花不完的钱,却一直在实现这辈子最想追求的理想。

我问她,这十五年来你最需要的是什么?

她毫不犹豫地说,好想有一个精神疗愈的小群体,不然会一直自我怀疑到天荒地老。她总有一种欲望,要把所有不完美一一修补好,由此产生很多恐惧不安在里面。

我问,大环境的波动会让你恐惧吗?

素素认真想了一下,“我经历的经济周期太多了,97年的、08年的、20年的,所有的危机都会过去,总有人能在危机里穿行,还有人能抓住危机里的机会。在怎样的处境都得向前,因为所谓大环境而去放弃真正想要的,那只是弱者的借口。”

在地铁站告别时,素素陪我去买了奶茶。她端着奶茶,看着我,眼神里流露出一种温柔的爱意,“你让我想起来十几年前的我,也是在这样的冬天,一个人,快乐或者不快乐的时候,都特别想喝一杯奶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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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 “烂诗烂画”愚园路展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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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烂诗烂画”成都水璟唐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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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烂诗烂画”展

——完——

作者笛子,写作者,播客制作者,一个热衷于走弯路的人。

题图:素素穿旗袍参加女儿学校中秋活动。

本文图片由受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