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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我娘怪不怪,就爱看火车。

我家在陇海线道北的半塬上,离火车道只有一里来路,不远处还有个车站。在我家门口,听得见火车响,看得见火车跑。

娘说,当年嫁到我家,除看上了我爹,还有媒人讲婆家离铁道很近,能天天看火车。娘家那地儿,别说看火车,连火车声儿都听不着。

奶说,娘嫁过来没几天,就后悔了。嘟囔:离火车道近有啥好,整天价咣当咣当的,吵得人觉都睡不好。

哥出生那年,村上有两个后生,考学考到了省城,后来,还在那儿上了班。逢年过节,坐火车回,坐火车走。穿得光鲜,说话洋气。娘不嘟囔了,她跟奶说,看人家那娃!

奶说,打那时起,娘变了个人。除了干活儿睡觉,只要火车响,就跑门口去看。

奶曾问过娘,看啥呢?

娘说:火车。

奶说:那有啥看的。

娘说:就想看!

奶问:想去坐坐?

娘说:我坐它干啥!

时间久了,奶也不问娘了,愿看你就看呗。

娘的心思只有她自己知道。

娘就这样看火车,把车头从圆的看成方的,把方的看成尖的;把绿皮车看成红皮车,又把红皮车看成白皮车。自打有了哥和我,哥成了大小伙儿,我成了大姑娘。

拿这事儿逗娘,娘只是笑。

有一天,娘说,妮,火车变了。

我问咋变了。

娘说,原来的一条道儿变成了两条;原来的火车长长的,像条菜青虫,咣吃咣吃的爬,能见着车厢里的人影儿;现在的火车短了,像根擀面棍儿,短短的白条儿,嗖的一下就过去了,车厢里的人影儿瞅不着了。

那年,哥考学考到了京城,娘说还是靠铁道好,娘家村里十几年才考上了一个省城。

哥走的那天,爹娘和我到车站送哥。那么多坐车的人都上了车,娘还拉着哥的手不放,泪眼汪汪,千叮咛万嘱咐:坐车别碰了头;累了靠着坐背歇歇;吃饭慢点儿,别噎着;别喝凉水;睡觉盖好被,别晾了肚子……

好好好。哥答应着,车厢门口的列车员催了两次,娘才放开了哥的手。哥上了车,娘追着火车朝车厢里看,见着了哥冲她招手的影儿。

呜!火车一声吼鸣,盖过了娘的失声。

火车拉走了哥,也拉走了娘的心。

哥在京城上学,总是坐东去的车走,坐西去的车回。娘更喜欢看西去的车。

娘惦着哥,只要听见火车响,娘就到门口去看。慢慢地娘也知道了些规律:东去的火车什么时候来,西去的火车什么时候到。每天,她估摸着西去的火车该到了,她就去站在门口看。下雨下雪天,打个小伞,也去门口站一会儿,直到东来的火车西去。

哥寒暑假回来,娘都要去车站接。哥一下车,娘就拉住哥的手说,快,让娘看看。胖了瘦了,高了矮了,白了黑了的,说一大堆的话。看着看着,娘就流下泪来。哥说,娘,看你,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您咋流泪了呢?

娘说,你每次回来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娘是高兴的。改天让火车也把你妹也拉走,回来时变得漂漂亮亮的,找个俊女婿!

我嫉妒哥。

哥在家的那些日子,娘不再看火车,而是看挂历。挂历上,哥在家呆一天,娘给那天打个勾,再过一天,娘又给那天打个勾。哥要走的前几天,墙上的挂历不见了。娘跟我说,妮,我不愿听火车响,你能不能去找点驴毛来,把我的耳朵塞上。背过身去,又给哥把在车上吃的喝的用的塞满了双肩包。

哥假期满,走的时候娘没敢去送,她怕关不住泪湖的闸。我送哥回来,看见娘站在家门口,朝着车站方向发呆。

哥大学毕了业,读了研,考了博,在京城上了班,还娶了个京城里长大的老婆。回来按乡俗办婚礼的时候,村里人羡慕得要死。娘高兴得红光满面,走路带风。第二年,哥嫂又添了个小宝宝,娘乐得脸像朵花儿。娘打电话说要去给哥嫂看孩子,嫂子说娘年纪大了,京城里车多人杂,安全上不放心,没让娘去。娘好像是亏欠了哥似的,心里老是过不去,打电话让哥嫂把小孙子带回来给她看看。

哥说好,过年回来。

娘又开始在挂历上画勾,画完了勾,就去门口站着,看着东来西去的火车出神。

村上人问,他婶儿啊,这一天天的,看啥呢?

娘说,看火车呢。儿媳妇儿说啦,要带孙子家来过年,坐的是尖头车呢!

"尖头车" 三个字在娘心里生了根,成了金箔似的盼头。她把这份喜讯泡在嗓门儿里,让乡邻都听见了,仿佛这样就能把没能抱抱孙子的日日夜夜,都晒成糖霜。最是那藏在皱纹里的委屈,偏要开出欢喜的花,像乡下人把腌菜坛封得严实,只等团圆那天启封。

我终于明白,母亲不怪,这是普天下母亲的通病 —— 把思念嚼碎了酿成蜜,把牵挂揉成团儿,系在了游子归乡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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