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为陀思妥耶夫斯基最具争议的小说,《群魔》自诞生之初便不断迎接社会舆论与文学批评的挑战。
俄国社会从上至下,从最权威的理论专家到市井八卦小报的写手,都曾投入对《群魔》的“Pro et contra”(赞成与反对)论争之中,这其中就有堪称最懂“陀氏”的理论家——米哈伊尔·巴赫金。
除了对陀氏“复调”理论的阐释与解读,巴赫金在早年教师生涯中留下了一系列课程讲稿,其中也曾重点介绍了陀氏的《群魔》。
今天,就让我们回到巴赫金的文学课堂,看看这位专为陀氏而生的理论大家是如何锐评与分析这部陀氏的争议之作。

《群魔》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著 臧仲伦 译
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米哈伊尔·巴赫金)
《群魔》1
文 \\ 米哈伊尔·巴赫金
与《群魔》的写作关系密切的事件就是涅恰耶夫运动2,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多少有些抵触这一事件。此次运动的参与者既是幻想家,同时也是擅长煽风点火的实干家。陀思妥耶夫斯基以他们为素材,以这些生活中的案例为基础,对“群魔”展开了深入的分析。

影视剧《群魔》剧照
群魔是指一群没有土壤而无处扎根的人,他们甚至与亲属都断绝了关系。这些人是无名之辈,但也因此能掀起翻天覆地的巨浪。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看来,革命的理念就是毁灭。基督教正统将这些无根之人视作一群恶魔,而小说的题词便引用了福音书中关于一群魔鬼的故事,说的是一群恶魔钻进一个人的体内,而在这个人被基督治愈后,群魔又附身在猪群身上,并纷纷跳下悬崖进了湖里。故事中的病人代表着俄罗斯,而群魔则是四处游荡的冒名顶替者,他们在生活中没有位置,也没有任何可扎根的地方3。这部小说的重点就是这些没有面目的群魔的活动。

《群魔》中的人物都有其历史原型。斯塔夫罗金多少带有涅恰耶夫的特点4,老韦尔霍文斯基对应着格拉诺夫斯基,卡尔马津诺夫则对应着屠格涅夫。
从形式上来看,《群魔》是一部时事记述。记述者是一位不明类型的讲述者,也没准儿是一位爱捕风捉影的人。作者本人在刻画主人公时并未给出这一问题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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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塔夫罗金
斯塔夫罗金是一位美男子,但他的脸仿佛带着面具,因此他并没有属于自己的一张脸。而这种外貌的象征在他的性格中也得到了延续。
斯塔夫罗金带着面具,在每个人面前都有不同的模样。对跛女5来说,他一开始是一位浑身发光的公爵,之后变成了骗子;对彼得·韦尔霍文斯基来说,他是伊凡王子6;他给沙托夫灌输了人民是“上帝使者”,亦即俄国基督的理念;他告诉基里洛夫“反抗上帝”的观点;而对自己的母亲来说,他是一个可爱而卓越的儿子。
抛开这些伪装,作为本人的他并不存在。他对待每一个身份都未从一而终,因为他既不相信这些身份,也无法成为任何其中的一个。由此,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转换身份。

斯塔夫罗金
在与季洪的谈话后,斯塔夫罗金试图完成一个壮举——向公众进行忏悔,但又对此犹豫不决。在季洪神父来访前,斯塔夫罗金就想过相信善良的存在——在挨了一个耳光后,他提出了决斗,但在最后时刻还是放弃了。由于对斯塔夫罗金来说,生活中的一切都是相对的,所以他只得胡作非为。没有找到积极的信念,也没有择善而从,斯塔夫罗金就像一只栖息在猪身上的恶魔,用自杀终结了生命。
总之,斯塔夫罗金的形象由一系列假面组成,这些假面由本性驱动,展开了行动。

彼得·韦尔霍文斯基
他的形象是斯塔夫罗金诸多假面之一的具象化。
在生活中,他如无根之浮萍,父亲心中没有他,朋友也不接纳他,甚至也没有归属的民族。因此他就像赫罗斯特拉特7一样,哪怕是遭受非议或以犯罪为代价,也要名扬于世。彼得千方百计想引发社会混乱、屠杀、动荡和毁灭。
陀思妥耶夫斯基认为,涅恰耶夫分子的各种计划都是不切实际的荒谬之举,就像巴枯宁鼓吹在革命的第一阶段要为毁灭而毁灭的计划一样。但是巴枯宁对待许多事业都是真诚的,他热爱人民,也希望无产阶级能得到幸福,可韦尔霍文斯基却没有这种激情,也毫无敬畏之心。这就是为什么他认为只有罪行才能把人们团结在一起。这种赤裸裸的玩世不恭,对待一切人或事的否定,在他身上并没有像斯塔夫罗金那样强烈;他在精神上是萎靡堕落的。

他的破坏行径都发生在小镇上,他的追随者甚至连小鬼都称不上。利普京——狠毒的失败者,利亚姆申——微不足道的自尊被侮辱,维尔金斯基——这个人还不坏,希望不会在时代潮流中掉队,埃尔克利——绝对的好人,因为渴望建功立业而意外受到韦尔霍文斯基的影响。至于韦尔霍文斯基,他是一意毁灭的否定者,并成为了斯塔夫罗金的猴子。甚至对于囚徒费季卡来说他都是毫无说服力的。费季卡是完全出于本能的、土生土长的、原始的恶,这种恶几近一种象征性的色彩。他完全不尊重韦尔霍文斯基以及这位沽名钓誉者的内心,韦尔霍文斯基想当上大人物,但还尚未成功。而对于这个冒牌货来说,他的上司国王只能是斯塔夫罗金——一个在生活中没有位置却因此百无禁忌的人。

沙托夫
与遭到否定的韦尔霍文斯基相反,沙托夫追求积极地立足世间。他明白为了生活就需要信仰。诚然,他还不相信上帝,他将上帝降格为民族的一个属性。但他的妻子回到他身边,还生下了孩子,这并非偶然。沙托夫在家庭与民族观念中站稳了脚跟,还差一点他就能够实现自我了,但却被杀死。当然,他的死也并非意外。形象地说,他的精神之父就是斯塔夫罗金,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无法提供明确出路的陀思妥耶夫斯基。


基里洛夫
他居于沙托夫和彼得·韦尔霍文斯基两极的中间地带。他的严肃认真和对绝对的渴求让他接近于沙托夫,不过他却并不积极主动地理解上帝,这一点和韦尔霍文斯基很接近。
一个人如果失去了至高的原则,也不相信上帝、绝对和权威,那就无法存活于世。而如果他不相信上帝的客观存在,那他就会根据自己来造神,也就是把“自我”神化。“如果神不存在,那我就是神”的论断让基里洛夫成为了一名冒名顶替者。冒名顶替的本质是侵占不受法律制约的地位与权威。基里洛夫宣称,如果神可以存在,但实际上却没有,那么人自己就能成为神。但当他想确立自己的绝对地位时,就会面临无法被自己控制的事实——死亡。生命中最无法承受的就是死亡的恐惧,而意志的最大功绩就是能克服这种情感。因此,要想成为神,人就必须克服恐惧,克服最深的恐惧——对死亡的恐惧。所以基里洛夫决定通过自杀来战胜死亡(对死亡的最好胜利就是死上加死!),但他并没有让自己这件大功劳贯彻到底:他没有按照自己的想法自尽。一个危机产生了,可自杀已然势在必行,他杀了自己,却对自己的绝对性产生了动摇。他的自我了断成为了一件荒谬之举。

列比亚德金
在他身上反映着群魔的世界,他也让这个世界变得荒诞离奇。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韦尔霍文斯基
在他身上,旧俄罗斯与涅恰耶夫习气展开了对抗,一些老爷派头也表现了出来:装腔作势、挑三拣四、多愁善感、肤浅浪漫、唯美是求。他并没有体验到在善与恶两极之间挣扎的人性悲剧。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并不仅仅是社会构造出的人物,他脱离人民,游戏人生,被知识分子的虚伪以及肤浅做作的虔敬所包围。可尽管他也没有扎根进生活,但他身上的一种激进的理想主义却很引人注目。
实际上,他像个孩子般纯洁,与天真的理想主义和身似浮萍的特征一起存在于他体内的还有一种骑士精神,尽管这种精神带有天真的堂吉诃德式色彩。陀思妥耶夫斯基被这类人群所吸引,他并不赞同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但仍认为斯捷潘是所有这群人物中最好的一位。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对群魔的理解十分到位,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把关于群魔的最后一句话留给了他。

丽莎
在她身上,对拯救的渴望凸显了出来。但她是生活中的女主角,而不是上帝。斯塔夫罗金知道丽莎可以在生活中给他带来快乐,但并不能让他实现蜕变。

斯塔夫罗金与列比亚德金娜

跛女
和所有人物不同,她是有根基的。她是东正教徒(东正教在她身上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现),也具有深厚的人民性。她就是大地之母本身,带有愚妄特质和非理性神话:关于带来救赎的新郎的神话,以及教会统一的神话。人们可以接近她,而拯救或违逆她都意味着杀死她。跛女就如同是真理,所有人在她面前都是冒名顶替者。
①本文摘译自М. М. Бахтин.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7-ми томах. Том 2, Москва: Русские словари, 2000. 摘译者李钰韬。
②涅恰耶夫是十九世纪俄国著名革命者、虚无主义者和无政府主义者,涅恰耶夫运动就是由其领导的民粹主义运动。——译者注
③冒名顶替者主题与双重人格主题紧密联系在一起,共同构成了巴赫金从《论行为哲学》以来贯穿其作品的主题。在本部文学讲稿中,这一主题在《鲍里斯·戈东诺夫》一节中被重点认定为是建立在“历史基础”之上的主题。
④这里的讲稿可能有误,应该是指小韦尔霍文斯基,即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正是这位彼得,在作者的初稿中本计划着就称其为涅恰耶夫,把他父亲称为格拉诺夫斯基。斯塔夫罗金并没有直接的原型人物。关于斯塔夫罗金的原型问题,列·彼·格罗斯曼和维·巴·波隆斯基曾于1923至1925年间在报刊上进行了争论。前者认为是巴枯宁,后者则在瓦·列·科马罗维奇的支持下认为斯佩什涅夫是其原型。可参见《巴枯宁与陀思妥耶夫斯基之争》一文。
⑤即玛丽娅·列比亚德金娜。——译者注
⑥伊凡王子是俄国传统神话中的一个角色。——译者注
⑦古希腊一位名叫赫罗斯特拉特的人为了名扬后世,不择手段地纵火焚毁了阿泰密斯神殿。——译者注
公号封面图来源:电影《教父》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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