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年8月2日傍晚,警卫员在窑洞口低声提醒:“旅长,家里没人。”
王尚荣翻身下马,抬眼看见屋里整洁如昔,却空落得吓人。一个月前他被抽去延安开会,临走前还嘱咐妻子“等我回来一起给孩子缝鞋底”。此刻满腔欢喜瞬间滑落成疑惑,只剩襁褓里的奶香味留在被褥上。
炕头放着一张折得方正的纸条:黄克被点名参加整风座谈,请速到旅政治部报到。字迹端正,却透着仓促。王尚荣心里一沉,整风他见多了——查思想、追出身,气氛紧绷,稍不留神就会被贴标签。可他怎么也没料到,风口竟刮到自己家。
警卫悄悄递来消息:黄克已经给组织交了离婚报告,理由只有一句——“个人问题不连累同志”。王尚荣握着纸条,半晌说不出话,烟头在夜色里一闪一灭。突然,他低声反复念:“她要护我?”接着又狠狠摇头,“说她是特务我不信!”
此刻的黄克正在政治部隔壁的小屋接受问询。她出身东北,叔伯兄长早年在奉系任职,再加上她嫁给旅长,一些人便将“美人计”“双料间谍”一股脑扣了上去。面对轮番盘问,22岁的她咬着嘴唇一句辩解也没有,只在深夜抱着七个月大的闺女坐到村口水井旁,脑中乱成一团:死能表明清白,可孩子呢?最终,她写下那份离婚申请,把悲怆压进薄纸。
时针拨回四年前。1939年初春,东征一团操场上第一次点名,王尚荣远远瞧见新调来的排长黄克——麻花辫,脸上带着不服输的倔劲。那晚他给她写信,硬是在马灯下查字典,把心事摁进四页纸。黄克拆都没拆就撕了,口里嘟囔:“我来打鬼子,不是来谈婚论嫁。”撕碎的纸屑被她踩进松土里。
贺龙看在眼里,笑着把黄克调进120师政治部,硬是撮合了这对倔脾气。新婚不到三月,两人又分头奔赴前线。真正扭转关系的是那场伤寒。黄克高烧不退,军医建议送后方,王尚荣硬是守在床前喂水、擦身。病好那天,黄克盯着他瘦削的脸,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行了,别忙活啦。”那一刻,情分才算落地生根。
回到1943年。王尚荣按捺住冲进政治部的冲动,他深知整风中“感情用事”三个字比枪子儿还要危险。第二天清晨,他端着一碗稀饭站在黄克面前:“先垫两口,我陪你去说明情况。”黄克抱紧孩子,声音哑得像磨破的锯片:“他们连问七天七夜,我撑不住。”王尚荣拍拍她肩:“再苦也得过,咱俩谁也别退。”
调查持续了五十多天。组织派人去东北查档,还走访了抗大旧档案,结果一条条核对:黄克自1936年起即参加救亡运动,1937年赴延安,学籍、党籍、战场考评皆清楚。秋风起时,政治部公示:黄克历史清白,原岗位待遇全部恢复。宣读文件那间土屋里挤满战友,王尚荣握着黄克的手,半句豪言也没有,只是笑得眼角全是褶。
“你真就一点没怀疑过我?”黄克事后问。王尚荣耸肩:“对敌人该狠,对自家人不能糊涂。”简单一句,把他土生土长的逻辑讲得透彻。
时间快进到1974年。特殊年代里,王尚荣也被隔离审查。七月,他获准住院休养,消息传到千里之外的黄克耳朵里。当晚,她连夜赶车赶船,拎着一篓鸡蛋进病房,第一句话还是那句熟悉的半打趣半心疼:“老头儿,我祝贺你!”王尚荣握住她手,眼眶泛红,又是一阵沉默。
许多战友慨叹他们是“伤痕年代的幸运夫妻”。我却觉得,与其说幸运,不如说信任和担当替他们挡住了最锋利的风口。没有哪段感情生来闪光,它需要一次次共担风险、共熬夜寒,才能在岁月里长出韧性。
夜深人静,医院的小煤油灯晃着光影。黄克给他理好被角,低声说:“孩子们都好,你安心。”王尚荣点头,嘴角扬起少年般的笑:“还是咱俩并肩好打仗。”窗外星子亮,尘埃不语,两个历尽风雨的身影就这样靠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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