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草地，马匹牛群一溜儿往前：山峦与平原的种种景象，像倾盆雨幕般骤然掠过。”罗伯特·史蒂文森在《From a Railway Carriage》中这样描绘乘坐火车时的感受。不亚于最终抵达的目的地，坐火车本身也是一程旅行。自2025年10月后，纸质火车票将正式退出历史舞台，而那些带有油墨香、印着站名的火车票，它们也曾是旅人穿梭世界的凭证，是承载火车记忆的标本。
01
纸上的
铁路史
Stories about those train tickets
马腾腾与车票的缘分，最初始于北京公交车票。2017 年，他的《北京公交车票史话》出版，“在废品站收购老公交车票时，常常会顺带收到老火车票，”他说，“一开始没太在意，直到发现这些车票能串联起完整的铁路发展史。”2018 年，一张民国时期上海北站到炮台湾的硬板票，彻底点燃了他的收藏热情。硬板票厚实挺括，边缘磨出了岁月的温润，指尖抚过模糊的字迹，他恍然察觉：“从清末到现在，火车票的样式一直在变，每张都藏着历史。”
为了摸清火车票的收藏脉络，他花了整整两年。在废品站成麻袋地收购旧纸堆，回家慢慢筛选；在旧货市场与藏友竞速抢票；甚至远赴海外拍卖网站，竞拍清末时期和民国初年的老车票。“1956 年之前的车票特别难找，”他解释道，“因为那时车票不能带出站，只有故意留作纪念的旅客才会保存。”
一张 1949 年 5 月 13 日的车票，底纹还是日伪时期华北交通的样式，却被加盖了民国国有铁路的印章，最后又在解放区继续使用。“一张票，先后经历了日伪、民国、新中国三个时期，你说它承载了多少故事？”
1936 年粤汉铁路的三等票，票价国币 1 角 5 分，票面设计规整统一，这是中国国有铁路第一次使用统一格式的火车票，在此之前，每条铁路的车票都长得千奇百怪。“现在影视剧里的老火车票道具，大多是随意绘制，与真实样貌相去甚远。” 马腾腾说。他收藏的意义，或许就是为这些被遗忘的细节留存一份真实的底稿。
循着这些车票，中国铁路百年变迁的画卷缓缓展开：清朝时期的关内外铁路火车票，从塘沽到天津的头等车票，是近代铁路萌芽；1956 年郑州到新浦的车票，底纹是党徽与五角星，带着新中国成立初期的鲜明印记；1979 年北京到沧州的计算机客票，见证了火车票从硬纸板向计算机售票发展的历史进程；2020 年后，全面实行电子客票，并于 2024 年起启用数字化电子发票，火车票进入电子时代。
“我国火车票发展分七个阶段，每个阶段的变化，都与铁路技术、社会背景紧密相连。” 马腾腾拿出 1961 年的 “一条龙” 车票，昆明到北京需先乘火车到沾益，转汽车至贵阳，再换火车到柳州，最后乘快车北上。“如今高铁四通八达，很多人已经忘了过去坐火车翻越秦岭，跨过长江的艰难。” 他感慨，“我想通过这些车票，让大家看到中国铁路的一步步延伸。”
今年 9 月，他在北京二七厂展出《成组使用的火车票》和《火车票里的新中国铁路建设史》两个主题。
很多人不知道，过去的火车票大多是成组使用的。马腾腾取出几套完整的票组：乘快车，需在购买客票的同时购买加快票；乘卧铺，也需购买客票和卧铺票。两到四张车票成组才能乘车。“收藏市场上，很多人把成组的票拆散卖，再也凑不齐了。我特意收藏成组的，就是要保留历史的原貌。”
对马腾腾而言，车票不仅是历史见证，也是个人记忆的锚点。2015 年，他在清华园火车站买下人生第一张独自远途旅行的火车票，那时他是大学生，车站就在学校附近。后来清华园火车站停运改造成公园，他特意带着旧车票回去打卡，“站在老站房旁，看着车票上的‘清华园’三个字，仿佛看到当年第一次独自旅行的自己。”
聊到电子客票的普及，马腾腾感到遗憾：“我们得到便捷乘车体验的同时，失去了一个非常宝贵的旅途留念的方式。” 在纸质票消失的未来，他计划打印行程提示单和电子发票，也许还会定制纪念车票，背面印上旅途照片和感悟。
火车票不只关于出发与抵达，它是时光的载体，是历史的注脚，是人类记忆的凭证。即便有一天，纸质车票彻底消失，但那些藏在车票里的故事、与铁路有关的岁月，如同铁轨般，延伸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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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雪国列车
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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搭火车爱好者周健翻开收藏夹，那些火车票讲述着绿皮火车与东北大地的故事，从富拉尔基到满洲里，他的手抚过车票上已有些许褪色的站名，仿佛在触摸那些被时光浸润的北国往事。每张车票都是一个通往过去的入口，等待着被重新唤醒。
火车穿过雪原，窗外的世界是一片无垠的白，车厢内却温暖如春，窗上结着冰花，像大自然创作的版画。这是行驶在中东铁路旧线上的列车——一条由俄国人在100多年前修建的铁路。
铁路的起点是齐齐哈尔的下辖区富拉尔基，坐落嫩江岸边，松嫩平原的富饶在此展露无遗。周健总会想起《三体》里的红岸基地，这里曾是东北重工业的骄傲，“中国一重”的厂房矗立在平原上，见证过 “共和国长子” 的辉煌年代。你站在厂区附近，能感受到一种厚重的工业气息，仿佛能听到几十年前机器运转的声响。
继续北上，便抵达扎兰屯，这座曾名为布特哈旗的小城，是从松嫩平原进入大兴安岭的必经之路。因山清水秀、景色宜人，扎兰屯有着 “塞外苏杭” 的美誉。早在百年前，俄国人就看中了这块宝地，将其辟为避暑疗养圣地，建造了大量俄式建筑。周健喜欢清晨在扎兰屯的街道上漫步，路边随处可见标注着 “1903” 的保护建筑，坍塌的房屋旁草木丰茂。
火车轮轰隆隆碾过铁轨的寂静，进入大兴安岭深处，周健指着车票上的“博克图”，他称之为 “遗落在大兴安岭深处的糖果盒子”，冬天大雪覆盖时，整个小镇银装素裹，美得像童话世界。百年前，蒸汽机车是铁路运输的主力，且需要频繁加水，博克图因地处大兴安岭缓冲地带，成了绝佳补水点。这里至今仍保留着中东铁路沿线最大的扇形车库，还有当年俄国人留下的宪兵队营房、警察署和大量民居。站在扇形车库前，能想象出当年蒸汽机车在这里停靠、检修的繁忙场景。
而车票上的“牙克石站”上方加了几个小字：“列车补票”，简单的四个字背后却藏着一段奇遇。周健出发匆忙，没来得及准备食物，穿过大兴安岭的莽林，冬日清晨的车厢格外寒冷，他饿着肚子坐在座位上，显得有些窘迫。邻座的老大爷注意到他，从背包里拿出一瓶红色包装的酒，写着 “杜康”，里面装的却是当地酿的烧刀子，又取出儿子准备的东北酱大骨，用粗犷又热情的语气说：“小兄弟，整点儿！”他和老大爷在火车上大口喝酒、吃肉、唠嗑。
老大爷是退休的伐木工人，坐火车去看望在林场工作的儿子。他聊起 1987 年大兴安岭那场大火，“火呼呼地烧，好多人没跑出来，傻狍子和好多动物都被烤焦了”；聊起黄大仙（黄鼠狼）记仇，不能随便招惹；聊起年轻时伐木，上世纪 60 年代和俄罗斯人打交道的往事......两瓶酒下肚，两人都有些醉了，原本该在牙克石下车，结果一路坐到了海拉尔，周健干脆跟老大爷一起去泡澡堂子。
海拉尔是呼伦贝尔的首府，也是草原与城市的交汇点。从海拉尔再向北，火车便驶向了满洲里，这里是中东铁路的终点站，也是从俄罗斯进入东北的首站，站在国门前，可以遥望对面的俄罗斯。凌晨两点，周健决定不睡觉，为了看黑龙江注入阿木尔河。“在我的左手边，就是中国的国际线乌苏里江，在俄罗斯有个地方叫哈巴罗夫斯克，100 年前我们叫伯力。黑龙江和乌苏里江是中国的母亲河，却在俄罗斯相会。”
在周健收藏的火车票里，每一张都对应着一段鲜活的往事。比起精致的纪念品，他更偏爱这些带有流动性的票证——它们记录着出发与抵达的瞬间，也承载着旅途中的遇见与感动。“现在电子客票普及了，纸质车票越来越少了。” 他有些感慨，“但我会一直收藏下去，因为这些车票，是我穿梭于这个世界的凭证，也是我与那些时光、那些人的连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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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南昌西
到长沙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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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娟，一名南昌医院的护士，她没有去往世界各地的火车票，唯独只有一条路线：南昌西到长沙南，但她有一百来张，每一张都记录着她与长沙恋人三年异地恋的长跑。"我们一个月见一到两次，全靠这些车票连接。"
由于距离不算太远，火车经济实惠，速度又快，所以他们始终选择火车。作为护士，她的休息时间不固定：“有时候是下了白班坐傍晚的车，有时候下了晚班坐晚上的车。对象通常周五过来周日回去。”没有固定的车次，只有不变的路线，她对南昌西到长沙南的火车时刻表的熟悉程度应该不亚于乘务长。
最让人心跳加快的一次，是她想给男友带点南昌抢手的卤味。“下了班飞奔去买，排队半小时才买到，没赶上火车。”她回忆道，“立马改签最近的一趟车，飞奔去车站，终于在发车前最后一刻上车了。虽然是很小的一件事，但是有种为爱奔赴山海的感觉。”
有次她还撒了一个谎，是在恋爱第一年的男友生日。她谎称自己要值班，没法陪他过生日。其实偷偷准备了礼物，坐上了去长沙的火车。“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惊喜。”时隔多年，她都还记忆犹新，泛着甜蜜。
见面时的仪式感很简单：一个大大的拥抱，一杯她喜欢的奶茶，默默拉上的手。他们的约会也是普通的，逛街吃喝、看电影，去植物园、博物馆、美术馆，看她喜欢的展。但她非常珍惜和他相处的每分每秒，好像下一秒就要失去。每次相处时的心境总是复杂的，喜悦中夹杂忧伤，“开心每一次的见面，但是想到一两天之后又要离别，心里会空落落的。”
现在他们早就结束了异地恋，住在一起，她把这一百张车票拼在画框里，装裱起来，放在家里的玄关处，就像一幅记录爱情轨迹的地图。“一回家都能看到这些车票，每次看到这些，都会感到很幸福，会庆幸当初没有因为异地恋的辛苦而放弃这段感情。”对于其他正在经历异地恋的人，大娟的建议简单而坚定：“如果真心相爱，不管多难，一定要坚持。记住，相爱能抵万难，就像火车总会抵达目的地，只要你们朝着同一个方向努力，就一定能等到团聚的那天。”
粗略估算，这三年的车费花了上万元。“这笔投入，让我们的爱情开花结果，”大娟洋溢着幸福，“如今更是有了爱情的结晶，一个可爱的小女孩儿，这是对我而言最宝贵的。”
没有了纸质票，或许很多年后，我们无法回忆起多年前的某一天，我们带着怎样的心情去到了某一个地方，纸质票对于大娟而言，不仅是通行的凭证，它更是相爱的证据，是无数个为爱奔赴的瞬间的凝固。那些曾经承载着思念的火车票，如今也成了他们婚姻里最温暖的注脚，证明着爱情从来不怕山高水远，只要心中有彼此，铁轨就能铺就通往幸福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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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划／悦游编辑部
编辑 / 王学硕
作者 / 杨璐源
图片 / 承蒙受访人提供、视觉中国（头图）
版式设计／CNT ARTRO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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