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亮起,是陈默发来的微信。
“妈,这个月生活费能再多给点吗?三万。”
我盯着那个“三万”,感觉眼睛被针扎了一下。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又紧又疼。
我叫李慧,今年四十八,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会计,在一家半死不活的国企里混日子。
前夫在我儿子陈默十岁那年,跟一个比他小十五岁的女人跑了,扔给我们娘俩一套不大不小的房子,和一笔不多不少的存款。
我没再嫁。
我这辈子唯一的指望,就是陈默。
他争气,从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一路重点,最后考上了美国那所我连名字都念不顺的顶尖大学。
为此,我卖掉了前夫留下的那套房子,换成了现在住的这套老破小,剩下的钱,全给他当了学费和生活费。
去美国第一年,他很懂事,每个月只要一万五。
他说,妈,我省着点花,够了。
第二年,他说物价涨了,要两万。
我咬咬牙,给了。
现在是第三年,他张口就是三万。
人民币,三万。
我的工资,一个月到手才六千出头。那点死期存款,利息都不够银行理财经理一个白眼。
为了凑够他每个月的两万,我已经开始接私活了,每天晚上对着一堆乱七-八糟的单据算到眼花。
现在是三万。
他这是要把我的老底都掏空啊。
我捏着手机,指节发白。
一种尖锐的、陌生的怀疑,像毒藤一样从心底最阴暗的角落里爬出来,缠得我喘不过气。
他在那边,到底在干什么?
波士顿的物价,难道比天还高吗?
我不敢问。
我怕一问,我们母子之间那层薄薄的窗户纸,就捅破了。
我怕他说出什么我无法接受的理由,比如交了挥霍无度的女朋友,或者染上了什么富家子弟的坏毛病。
那会让我觉得,我这十几年的含辛茹苦,我卖掉房子换来的骄傲,全成了一个笑话。
我回了他一个字:“好。”
然后,我打开了另一个APP,开始看飞往波士顿的机票。
我得亲眼去看看。
不为别的,就为了让自己死心。
或者,安心。
签证是早就办好的,想着他毕业典礼时要去。
没想到,第一次用,竟然是去“捉奸”。
我跟单位请了半个月的年假,理由是老家有急事。
领导看着我憔-悴的脸色,什么也没问就批了。
我收拾行李,几乎没什么可带的。几件换洗的衣服,塞了半箱子方便面和榨菜。
我怕那边东西贵,也怕自己吃不惯。
更怕的是,我没钱在外面吃饭。
每一分钱,都得省下来,给我那可能正在“水深火热”中的儿子。
坐在经济舱狭窄的座位里,听着引擎巨大的轰鸣声,我心里一片茫然。
十几个小时的飞行,我几乎没合眼。
空姐送来的飞机餐,我一口都吃不下,满脑子都是陈默那张英俊又疏远的脸。
他小时候很黏我,会抱着我的脖子说:“妈妈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妈妈。”
什么时候开始,他话越来越少,眉头越皱越紧,连视频通话都总是匆匆忙忙?
是我老了,跟不上他的世界了吗?
还是他的世界,已经变得我完全不认识了?
飞机降落在洛根国际机场。
十一月的波士顿,风是硬的,像一把把小刀子,刮在脸上生疼。
我裹紧了身上唯一一件厚外套,在机场的寒风里,第一次感觉到了无助。
我不会说英语,除了“Hello”和“Thank you”,我就是个哑巴。
我把陈默学校的地址和他的公寓地址,用中文和英文并排写在一张纸上,攥在手心,手心全是汗。
我拦下了一辆出租车,把纸条递给一个黑人司机。
他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我,眼神里有点奇怪的同情,然后点点头。
车子开动,窗外的建筑飞速后退。
这里的一切都那么陌生,那么冰冷。
我看着计价器上的数字飞快地跳动,心也跟着一跳一跳的。
这一趟车,估计得花掉我好几天的饭钱。
我先去了他登记的校外公寓。
那是一栋看起来很高级的公寓楼,有穿着制服的门禁。
我被拦在了外面。
我比手画脚,把陈默的名字念了好几遍。
那个高大的保安摇着头,叽里呱啦说了一堆我听不懂的话。
我猜,他是说没有这个人,或者不能让我进去。
我的心,沉了下去。
他给我的地址,是假的?
我拿出手机,想给他打电话,可手指在拨号键上悬了半天,又缩了回来。
不能打。
打了,就前功尽弃了。
我拖着箱子,像个孤魂野鬼,在他学校附近游荡。
那所世界闻名的大学,此刻在我眼里,像一头巨大的、沉默的怪兽。
校园里来来往往的,都是年轻、自信、充满活力的面孔。
他们三三两两,说着流利的英语,笑着,闹着。
每一个,都像是陈默应该有的样子。
可我的陈默呢?
他在哪里?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风更冷了,吹得我骨头缝里都冒着寒气。
我又冷又饿,在路边找了个长椅坐下,从包里掏出一包榨菜,撕开,一根一根地往嘴里送。
咸涩的味道,混着眼泪,一起咽进肚子里。
我看着街对面一家亮着温暖灯光的中餐厅,闻着飘过来的糖醋排骨的香味,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我想起了陈默小时候,最爱吃我做的糖醋排骨。
每次我做这道菜,他都能多吃一碗饭。
鬼使神差地,我站了起来,拖着箱子,朝那家中餐厅走去。
我只是想,离那种熟悉的味道近一点。
餐厅不大,生意很好,里面坐满了人。
我没进去,我怕他们嫌弃我这个拖着箱子的老女人。
我绕到了餐厅的后巷。
后巷又脏又乱,堆满了垃圾桶,一股馊味直冲鼻腔。
昏暗的灯光下,一个瘦高的身影正背对着我,站在一个巨大的水槽前。
他穿着一件不合身的、沾满油污的灰色T恤,正费力地刷着堆积如山的盘子。
热水腾起的蒸汽,模糊了他的背影。
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哪怕他化成灰,我也认得。
那是我的儿子。
陈默。
我养了二十多年,引以为傲,恨不得向全世界炫耀的儿子。
那个在视频里告诉我,他参加了学校的高端学术论坛,和诺贝尔奖得主握了手的儿子。
那个每个月跟我要三万块钱生活费的儿子。
他现在,正在一个肮脏的后巷里,洗盘子。
“轰”的一声。
我感觉大脑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怀疑,所有的心疼,在这一瞬间,全都变成了滔天的怒火。
我扔下箱子,疯了一样冲了过去。
“陈默!”
我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在摩擦。
那个背影猛地一僵。
他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
当他看到我时,那张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上,先是极致的震惊,然后是无法掩饰的慌乱和狼狈。
他脸上有油污,头发乱糟糟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
那不是我意气风发的儿子。
那是一个被生活压垮了的,疲惫不堪的年轻人。
“妈……”
他张了张嘴,声音轻得像蚊子叫。
“你……你怎么来了?”
我冲到他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他的胳膊很瘦,隔着薄薄的T恤,我能摸到硌手的骨头。
“我怎么来了?我要是不来,你是不是打算瞒我一辈子!”
我气得浑身发抖,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掉。
“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你这是在干什么!啊?”
“你在美国读顶尖大学,就是来给人家刷盘子的吗?”
“那三万块钱呢!你每个月跟我要的三万块钱呢!都花到哪里去了!”
我的质问,像连珠炮一样砸向他。
他被我吼得低下了头,嘴唇紧紧地抿着,一言不发。
他这个样子,更让我火大。
“说话啊!你哑巴了?!”
“你知不知道我为了给你凑钱,每天晚上觉都睡不好!我一把年纪了,还要出去给小公司做假账,担惊受怕!”
“你倒好!拿着我的血汗钱,在这里装穷学生,体验生活吗?!”
我的话,一定很伤人。
因为我看到他的肩膀,在剧烈地颤抖。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通红。
“我没有!”他冲我吼了回来,“你什么都不知道,你跑来这里干什么!”
这是他第一次,用这么大的声音跟我说话。
我的心,像被那盘子里的碎瓷片划过一样,鲜血淋漓。
“我什么都不知道?好,那你告诉我!你告诉我,钱呢?你为什么要骗我?!”
“我没骗你!”他梗着脖子,像一头受伤的小兽,“我需要钱!我就是需要钱!”
“需要钱就来这里洗盘子?你一个高材生,去做家教,去做翻译,哪个不比这个挣得多?哪个不比这个体面?”
我简直无法理解他的脑回路。
“你不懂!”他烦躁地甩开我的手,“跟你说了你也不懂!你回去!你现在就回去!”
他开始推我,想把我推出这个肮脏的后巷。
我死死地抓住门框,不肯走。
“今天你不说清楚,我死也不走!”
我们俩,就在这个充满馊味的后巷里,像两头斗红了眼的牛,互不相让。
一个穿着厨师服的胖男人从后门探出头来,用我不懂的语言对陈默嚷嚷着什么,指了指那堆还没洗完的盘子。
陈默不耐烦地回了几句。
那个胖男人鄙夷地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陈默,耸了耸肩,缩回去了。
那一瞬间的眼神,像一根毒刺,深深地扎进了我的心脏。
我的儿子,在被别人鄙视。
而我,这个当妈的,像个上门讨债的泼妇。
我们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的力气,一下子被抽空了。
我松开手,靠在冰冷的墙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陈默看我这样,眼里的怒火也渐渐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妈,你先跟我走吧。”
他脱下那件油腻腻的围裙,扔在一边,拉起我的胳膊。
他的手,因为长时间泡在热水里,又红又肿。
我跟着他,麻木地走着。
他没有带我去那个高级公寓。
他带着我,穿过几条小巷,走进了一栋破旧的、散发着霉味的筒子楼。
楼道里很黑,灯是坏的。
我们爬了四层楼。
他掏出钥匙,打开了一扇掉漆的木门。
一股方便面和潮湿空气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
房间很小,小到一眼就能看完。
一张床,一张书桌,一个衣柜,就占了大部分空间。
地上堆着书,桌上放着一台旧笔记本电脑。
窗户上挂着洗得发白的窗帘。
这就是我儿子在波士顿的“家”。
跟我想象中的,窗明几净、充满阳光的留学生公寓,没有半点关系。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沉到了无底的深渊。
“你……就住在这里?”我声音发颤。
“嗯。”他从鼻子里发出一个音节,给我倒了杯水。
杯子是塑料的,上面还有豁口。
我没接。
我看着他,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一丝说谎的痕迹。
“那个高级公寓呢?你发给我的照片……”
“租的朋友的,拍了张照片就搬出来了。”他轻描淡写地说。
“为什么?”
“这里便宜。”
“便宜?”我冷笑一声,“一个月三万块的生活费,你住这种鬼地方?陈默,你到底要骗我到什么时候?”
他沉默了。
又是这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就在我快要再次爆发的时候,门,突然被推开了。
一个女孩走了进来。
她很清秀,扎着马尾,穿着一件洗得泛白的牛仔外套。
当她看到我的时候,整个人都愣住了。
“阿……阿姨?”
她手里还提着一袋东西,看起来像是刚从超市回来。
我看着她,又看看陈默,脑子里那根弦,“啪”地一下就断了。
我明白了。
我全明白了。
所有的钱,都花在这个女孩身上了!
怪不得他要住这么差的地方,怪不得他要去洗盘子!
他是在用我的血汗钱,养着这个女人!
一股血腥味涌上喉咙。
我指着那个女孩,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她是谁?”
陈默脸色一白,下意识地挡在了那个女孩面前。
“妈,她是我同学,林曦。”
“同学?”我尖锐地笑了起来,“同学能随便进你家?同学能让你为她洗盘子,为你骗你妈?”
“阿姨,不是的……”那个叫林曦的女孩,怯生生地想解释。
“你闭嘴!这里没你说话的份!”我厉声喝道。
我这辈子,都没这么失态过。
我觉得自己像个疯子。
但我控制不住。
我觉得我付出的一切,都变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我辛辛苦苦供儿子上学,不是让他找个拖油瓶,把自己的人生都拖进泥潭的!
“陈默,我问你,是不是为了她?”
“你跟我要的三万块钱,是不是都给她花了?”
“你让她买了多少名牌包?多少化妆品?你才会沦落到去洗盘子!”
我的话,像一把把刀子,不仅扎向他们,也扎向我自己。
陈默的脸,白得像一张纸。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和痛苦。
“妈,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的人吗?”
“那你告诉我,你是什么样的人!”
“钱呢?钱到底去哪了!今天你不说清楚,我就当没你这个儿子!”我下了最后的通牒。
这句话,我说出口就后悔了。
但盛怒之下,我已经收不回来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
陈默死死地盯着我,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那个女孩,林曦,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她推开陈默,走到我面前,“噗通”一声,跪下了。
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阿姨,你别怪陈默,都是我的错!”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瘦弱的肩膀一抽一抽的。
“钱……钱是给我爸爸治病了。”
我愣住了。
治病?
“我爸在国内,上个月突发脑溢血,住院抢救,手术费就要二十万……”
“我们家……我们家就是普通工薪家庭,所有的积蓄都拿出来了,还借了一圈亲戚,还是不够……”
“我本来想休学回国的,可是我爸妈死活不同意,他们说,砸锅卖铁也要让我读完书。”
“陈默知道了,就……”
她泣不成声,说不下去了。
陈默走过去,把她扶了起来,紧紧地搂在怀里。
他看着我,眼睛里是化不开的悲伤和决绝。
“妈,就是这样。”
“小曦她爸的手术费,还有后续的康复治疗,都需要钱。”
“她家里已经山穷水尽了。我不能不管她。”
“所以,你跟我要钱,是寄回国给她爸爸治病?”我的声音,干涩得像是在沙漠里走了三天三夜。
“是。”
“那你自己呢?你自己的生活费呢?”
“我打工挣。”他回答得很快,好像早就想好了。
“洗盘子?一小时能挣多少钱?够你吃饭还是够你交房租?”我追问。
“不止洗盘子。”他避开我的眼睛,“我还去送外卖,周末去给华人小孩辅导功课……能挣一点是一点。”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巨手揉捏着,疼得快要窒息。
我看着他。
我的儿子。
他瘦了,黑了,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神采飞扬,只剩下与年龄不符的疲惫和沧桑。
他才二十一岁啊。
本该是享受青春,在象牙塔里无忧无虑的年纪。
可他却在异国他乡,用自己稚嫩的肩膀,扛起了一个不属于他的重担。
我做了什么?
我像个泼妇一样,在这里质问他,羞辱他,甚至……羞辱他想要保护的人。
我这个当妈的,怎么能这么混蛋?
愧疚,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我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眼泪,再一次汹涌而出。
这一次,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心疼。
心疼我的儿子。
我走过去,伸出手,想摸摸他的脸。
他下意识地躲了一下。
我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我知道,我伤他太深了。
“对不起……”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虽然微弱得像是在说梦话。
“妈……对不起。”
陈默也哭了。
这个在我面前,永远挺直了脊梁的男孩,此刻像个孩子一样,在我面前泣不成声。
我们母子俩,还有那个叫林曦的女孩,就在这个狭小、简陋的出租屋里,哭成了一团。
所有的误解,所有的怨恨,都在泪水中消融了。
哭过之后,是长久的沉默。
我坐在那张唯一的椅子上,林曦和陈默坐在床边。
气氛还是很尴尬。
我打量着这个叫林曦的女孩。
她眼睛哭得又红又肿,但能看出来,是个很干净、很懂事的孩子。
她一直低着头,绞着自己的衣角,一副犯了错的样子。
“你……你爸爸现在怎么样了?”我先开了口。
打破沉默的,竟然是我。
林曦猛地抬头,有点受宠若惊。
“手术……手术做完了,很成功。现在在康复期,就是……费用还是很高。”她的声音依然带着哭腔。
“还差多少?”我问得很直接。
林-曦和陈默对视了一眼。
陈默开口了:“妈,这是我们的事,你别管了。”
“什么叫你们的事?”我火气又有点上来了,但立刻压了下去。
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陈默,我是你妈。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何况,这件事,妈也有错。妈不该不问青红皂白就冤枉你。”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好孩子,你做得对。你比妈妈想的,要有担当。”
陈默的眼圈,又红了。
“可是,你不能一个人扛。”我话锋一转。
“你还是个学生,你的首要任务是学习。你把自己累垮了,书没读好,钱也没挣够,那不是两头都耽误了吗?”
“那怎么办?”他茫然地看着我,“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小曦她爸……”
“钱的事,我来想办法。”我说。
“你?”陈默一脸不信,“妈,我知道家里的情况。你那点工资……”
“你别管我用什么办法。”我打断他,“总之,从明天开始,你不许再去洗盘子,不许再去送外卖。”
“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工都给我辞了!”
“给我搬回学校宿舍去!好好读书!听见没有?”
我的语气,不容置疑。
陈默愣愣地看着我,好像不认识我一样。
林曦也怯怯地看着我。
“阿姨,这怎么行……不能再给您添麻烦了……”
“你这孩子。”我看着她,叹了口气。
“这不叫麻烦。这叫……一家人。”
我说出“一家人”这三个字的时候,林曦的眼泪,又掉下来了。
陈默也低下了头,肩膀微微耸动。
“好了,都别哭了。”我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
“天塌下来,有当妈的顶着。”
那天晚上,我没回自己订的廉价旅馆。
我就睡在陈默的书桌上。
他把所有的书都搬到地上,给我铺了厚厚几层被子。
我睡不着。
我听着隔壁床上,陈默和林曦极力压抑的、小声的交谈。
我闻着房间里,属于年轻人的,混杂着汗水和梦想的味道。
我的心里,五味杂陈。
有骄傲,有心酸,也有……一丝欣慰。
我的儿子,长大了。
他不再是那个只会跟在我身后要糖吃的小男孩了。
他有了自己想要保护的人,有了自己的担当。
虽然方式很笨拙,很傻。
但那份心,是金子做的。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
陈默和林曦还在睡。
我看着他们相拥而眠的样子,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我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间,去了楼下的公共厨房。
我用他们那口缺了角的锅,煮了我从国内带来的方便面,还奢侈地卧了两个鸡蛋。
等我把热气腾腾的面端回房间时,他们已经醒了。
两个人看到桌上的面,都愣住了。
“快吃吧,吃了不想家。”我说。
那是我妈以前常说的话。
陈默默默地拿起筷子,吃了一大口。
然后,眼泪就掉进了碗里。
吃完早饭,我做出了一个决定。
“陈默,你现在就去把那些工作辞了。”
“然后,带我去银行。”
“妈,你要干什么?”
“取钱。”
我到波士顿的时候,身上带了一张卡。
那是我最后的家底。
是我准备留着自己养老的,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动用的二十万。
我本来想着,如果陈默真的学坏了,我就把卡收回来,断了他的念想。
现在,是时候拿出来了。
在银行里,我把卡里的钱,换成了美元,全部取了出来。
三万多美金。
我把那厚厚的一沓钱,塞到林曦的手里。
“阿姨,不行,这钱我不能要!”林曦吓得连连后退,脸都白了。
“拿着!”我把钱硬塞进她怀里,“这是救命钱,不是给你的,是给你爸的。”
“你记住,钱没了可以再挣,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你们现在,唯一的任务,就是好好读书。等你们毕业了,有出息了,再还我。”
我看着他们俩,说:“我等着你们,给我挣个金山回来。”
林曦抱着那沓钱,哭得站都站不稳。
陈默扶着她,看着我,眼神复杂。
他知道,这二十万,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那是我后半生的保障。
“妈……”他哽咽着,说不出话。
“行了,别婆婆妈妈的。”我挥挥手,装作不在意的样子。
“赶紧把钱汇回去。然后,陈默,你马上去学校申请宿舍,今天就搬。”
“这个鬼地方,多一天我都待不下去。”
接下来的两天,我像个监工一样,监督着陈默。
看着他辞掉了餐厅的工作。
看着他退掉了那间又小又破的出租屋。
看着他搬进了窗明几净的学校宿舍。
虽然是两人间,但比那个地下室一样的鬼地方,强了一百倍。
看着他把书重新摆上书架,打开电脑,开始查阅学术资料。
我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这才是我的儿子该有的样子。
离开波士顿的前一天晚上,陈默和林曦,请我吃了顿饭。
就在他曾经洗盘子的那家中餐厅。
老板,就是那个胖胖的厨师,看到我们,还愣了一下。
当他看到陈默穿着干净的衬衫,像个真正的大学生一样坐在我对面时,眼神里充满了惊讶。
陈默用流利的英语,跟他交谈了几句。
我听不懂。
但我看到那个老板,对陈默竖起了大拇指,还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一刻,我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这顿饭,我们吃得很安静。
林曦给我夹了很多菜,都是我爱吃的。
她说,都是陈默告诉她的。
我看着对面这两个孩子。
男的英俊,女的清秀。
真般配。
“小曦,”我放下筷子,“阿姨问你个事。”
“阿姨您说。”
“你们……以后有什么打算?”
林曦的脸,红了。
她偷偷看了一眼陈默。
陈默握住了她的手,看着我,眼神坚定。
“妈,我想好了。”
“等我们毕业,我们就回国。”
“我想进国内顶尖的科技公司,小曦想当老师。”
“我们会努力工作,挣钱,孝顺您,也照顾她爸爸。”
他的话,不华丽,但每一个字,都砸在了我的心坎上。
我点点头,眼眶又湿了。
“好。”
我只说了一个字。
但这个字里,包含了我所有的认可和祝福。
回国的飞机上,我的心情,和来时截然不同。
来的时候,是满心的疑虑和愤怒。
回去的时候,是满心的坦然和……贫穷。
卡里的二十万,没了。
我下半辈子的养老金,提前预支给了我儿子的爱情和担当。
我后悔吗?
飞机飞过云层,看着下面像棉花糖一样的云海。
我想,我不后悔。
钱是王八蛋,没了可以再赚。
儿子,只有一个。
一个有情有义,有担当的儿子,比多少钱都金贵。
回到家,看着空荡荡的屋子,我第一次感觉到了孤独。
但我没有时间伤感。
我得挣钱。
我开始疯狂地接私活。
白天在单位上班,晚上回家就对着电脑和账本。
有时候,一忙就到凌晨两三点。
困了,就用冷水洗把脸。
饿了,就泡一碗方便面。
同事都说我疯了,说我这么拼命干什么。
我只是笑笑,不说话。
他们不懂。
我不是为自己拼命。
我是为我远在大洋彼岸的,那两个正在为未来拼命的孩子。
我和陈默的联系,比以前更频繁了。
他不再是报喜不报忧。
他会跟我分享他学习上的进展,会跟我抱怨哪个教授的课太难。
他也会问我,身体好不好,工作累不累。
林曦也经常会给我发微信,跟我说说她爸爸的恢复情况,问我一些菜的做法。
她会甜甜地叫我:“慧姨。”
我们的关系,在不知不觉中,变得越来越亲近。
他们每个月,还是会跟我要生活费。
但不再是三万。
他们只要一万。
陈默说:“妈,我们申请了学校的奖学金,还能覆盖一部分。剩下的,我们周末去做家教,够了。”
“你别太辛苦了。”
每次听到这句话,我都觉得,我所有的辛苦,都值了。
一年后,陈默和林曦毕业了。
他们真的,像说好的那样,一起回了国。
我去机场接他们。
陈默比以前更高,更壮实了,眉宇间,是成熟男人的自信和沉稳。
林曦还是那么清秀,但眼神里,多了几分从容和光彩。
他们俩,手牵着手,站在我面前。
“妈,我们回来了。”
我点点头,笑着笑着,就哭了。
陈-默和林曦,都进了国内顶尖的公司。
陈默成了年薪百万的程序员。
林曦成了一名受人尊敬的高中教师。
他们回国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了我一张卡。
“妈,这里面是五十万。”
“二十万,是还您的。另外三十万,是给您的养老钱。”
“以后,每个月我们再给您一万的生活费。”
“您把那些私活都辞了吧,别太累了。以后,我们养您。”
我拿着那张沉甸甸的卡,手在抖。
我想说点什么,却发现,所有的语言,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苍白。
我只是看着他们,不停地点头,不停地说:“好,好,好……”
后来,他们结婚了。
婚礼办得很简单,只请了双方的亲戚。
林曦的爸爸,也从老家赶了过来。
他恢复得很好,虽然走路还有点慢,但精神矍铄。
他拉着我的手,一遍遍地说:“亲家母,谢谢你。要不是你,我这条老命,早就没了。”
“要不是你,我们家小曦,也不会有今天。”
我笑着说:“别客气,我们现在,是一家人了。”
婚礼上,陈默和林曦,给我敬茶。
他们俩,跪在我面前。
陈默说:“妈,谢谢你。谢谢你当年的那一巴掌,也谢谢你当年的那二十万。”
“是你教会了我,什么是责任,什么是爱。”
林曦说:“妈,谢谢你。你是我见过的,最勇敢,最伟大的妈妈。”
“以后,我会像你爱陈默一样,去爱你。”
我喝下那杯茶。
甜的。
一直甜到了心里。
现在,我退休了。
每天的生活,就是养养花,跳跳广场舞,偶尔去儿子家,给他们做一顿糖醋排骨。
我的小孙子,今年三岁了,虎头虎脑的,最喜欢黏着我,听我讲他爸爸小时候的糗事。
每次,我讲到他爸爸在美国洗盘子的故事。
陈默都会在一旁,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林曦就会笑着,看着他,眼神里,全是爱意。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们身上,暖洋洋的。
我看着眼前这幅景象,常常会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在波士顿寒冷的后巷里,又冷又饿,又愤怒又绝望的自己。
如果那天,我没有冲动地飞过去。
如果那天,我只是在电话里,冷冰冰地质问他,然后断了他的生活费。
那现在的一切,会是什么样子?
我不敢想。
我只知道,生活有时候,就像一个巨大的盲盒。
你永远不知道,你揭开的,是惊喜,还是惊吓。
但无论如何,只要你还相信爱,相信亲情,相信那份血脉里割舍不断的连接。
那么,所有的惊吓,最终,都会变成惊喜。
就像我的儿子,陈默。
他用他最笨拙,也最真诚的方式,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
一个男人的成长,不是看他飞得多高,而是看他,愿意为他所爱的人,弯下多低的腰。
而我,很庆幸。
我亲眼见证了,我儿子的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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