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铃响的时候,我还在厨房里把火关成小,锅沿冒出的白汽像一条轻微的蛇,绕着我的手腕走了一圈。
我穿着睡衣,毛巾随意挂在肩上,拖鞋在瓷砖上发出轻轻的擦音。
我走到门口,透过猫眼看到孟扬站在走廊白光里,手里拎着两个纸袋,雨点在他肩膀上绣出一层浅色的层次。
我拉开门,他第一句话是:“我来给你送石榴,路上顺带。”
顾行在我身后,靠在餐厅的边缘,灯光切到他侧脸,冷淡的弧线像翻过来的勺子。
他慢慢说:“当我不存在。”
他没抬头,看着桌面那只没擦干的玉坠,像看一只旧证物。
我侧身给孟扬让路,白光随他进屋稍稍晃了一下,又落到客厅的地毯边。
“你这两天还好吗?”孟扬问,他声音总是比记忆里更温柔一点。
“还好。”我有意把拖鞋的脚步放轻,像在审讯间里选择坐中间的椅子。
玉坠是婆婆三年前让我戴的,说戴在胸口可以护住心,把不好的风遮在外面。
我把玉坠放在桌上,是我自己的选择。
孟扬把纸袋放到桌面,石榴红得亮,雨水没把它们的皮色磨掉,他另外一个袋子里是他母亲熬的鸡汤,用玻璃罐装着,热度还在往外逼。
顾行看着汤,喉结滚了一下。
我知道他今天没吃晚饭。
我看了看时间,八点零五分。
时间像硬币,我把一枚投进这场景的静默里,听见它滚到最深处,没有回音。
两天前。
时间提示语在我的脑子里自动弹出,像我在法庭上举出证据时候的手势。
两天前的下午,我在市站厅里等车,列车进站之前,轰鸣像层层叠叠的墙,雨从天花板缝隙里泄下来,地面光滑得像刚打蜡的镜面。
我离开了人群,站在靠墙的自动售票机旁边,心里有一个无关紧要的念头:晚饭要不要煮面,汤里加点蔬菜,简单;又有一个重要的念头:手机里那个“常用同行人”,把谁留在了第一名。
我拿起顾行的手机,是他忘在家里的,我此刻带着它,其实是为了给他充电。
屏幕亮的时候,白光像从山洞走出去,眼睛要花几秒钟调焦。
“常用同行人”,备注“小安”。
从列表里跳出来的不仅是字,还有说不出的温度,像蒸汽从口鼻里出来,湿。
我不是善良,我是不喜欢脏。
我把手机关掉,没有当众撕破,我把情绪放进一个干净的盒子里,盖上。
列车呼啸着进站,站厅里所有人的声音都被一根看不见的绳子拉得短,脚步变快,雨像掌心扣在玻璃上的频率,密。
我看着屏幕熄灭,像在看一盏灯泡的最后一秒,婚姻像房间的灯泡,坏了不是把房拆掉,是换灯。
回到“现在时”。
我把石榴拿起一个,沉,指尖有微微的黏。
“你怎么就穿着这个开门。”顾行淡淡说,他不是在责备,他是在站在自己的线边。
“家里。”我说,我把石榴放入盘子里,潜意识里把盘子推到桌子更靠中间的位置。
孟扬把鸡汤递给我,热,玻璃盖上的水珠“滴”地落下,夏天过去了,温度都往屋内挤。
“我妈熬的,路过给你送一下,她说你最近瘦。”孟扬的眼神在厨房里绕了一圈,落到锅边那根被蒸汽软化的面条上。
顾行在背后发出一声极轻的笑声,没有开心的成分,是一种发觉。
我转过头,看见他的肩线,更加瘦了,像一条绳。
我们结婚第七年,婚龄在我的手机备忘录里有一条单独的记录,像合同里的定义条款,清晰,冷。
我们没有孩子,不孕既往史写在医院的诊断书上,我把它夹在一个白色文件夹里,和其他结婚相关的证件页同级,生活像法庭,处处留证。
我们做过两次试管,失败,婆婆的眼泪总是留在最后一句话后面,不往前走,只顺着脸颊下去。
我不喜欢在公共场合撕裂,婚姻是板书,要在屋里写。
我们坐下来,客厅里的灯是暖黄,跟走廊白光的冷对白。
孟扬没有坐太靠前,他懂边界,沙发有一个留白的位置,他把自己放在离我最远的那端,相当于在开庭时坐在旁听席。
“你叫我来是因为?”他问,我知道他会这么问,他是我大学时写作社的朋友,我们在同一个课堂上听过法律与文学的旁听,老师说话像拉法条,我与他也以为人可以把生活写成契约,那时我们还小。
“石榴。”我举起那颗石榴,“还有汤。”
顾行没有说话,他看着我手指间的红,没有伸手,也没有把眼神拉回来。
两天前的晚上,我在客厅,顾行回了信息,句子短,语气平直。
他把手机拿走,常用同行人的第一条仍是“小安”。
他坐在沙发上看会议纪要,我去厨房泡了面,用汤做底,面线浮起的时候像在空气里画字,字在锅里又散开,一句句读过。
“吃。”我把面端到他面前,“你一直没吃。”
“我在会议室吃了饼。”他低头,香味在他鼻翼下面滑过去,他不动,喉结却在那个时刻轻轻动了一下。
“你常用同行人备注的‘小安’,是谁。”我问,我的语气不抬高,像在路灯下说一句定义。
他抬头,看了我一秒。
他把目光放在我的左肩那根毛巾上,就像把问题放到桌面,没有逃避,只是还没回答。
“同事,出差。”他短句,逗号省略。
“常用,备注,‘小安’。”我重复,我把每个词放到不同的盒子里,他们装着各自重量,“你知道这四个字对我意味着什么。”
他没有马上说话,这很好,他把沉默当成审讯的第一步。
“你要怎样?”他最后说了一句,“你问是有什么目标?”
“合同。”我说,我准备好这两个字,是两天前在站厅看到那个备注之后我在脑子里排列出来的第一个词。
“合同?”他轻笑,笑声里的细微颤像石子落入水,“我们已经结婚了,这个不就是合同。”
“我们需要补充条款。”我把面放在他面前,把汤勺借给自己的手,攒住,“共同财产、重大开支、忠诚义务、违约责任。”
我第一次把这四组词在客厅里说出来,它们是法律语言,却贴在生活里,像把一张纸压在桌面,纸下面是木纹,木纹是这房子住了这么多年形成的风。
顾行看着我一会儿,眼睛里的光滑落到那个面碗里,又滑回来,他嘴唇抿了一下。
“你拿什么来签?”他问,他不是在挑衅,他是在确认流程,“写出来,我看看。”
“我会写。”我说,“我会把条款写成你看得懂也愿意遵守的版本,尽可能减少不必要的羞辱感和戏剧性,但要清晰边界。”
“你不当众撕,就要私下谈判。”他说,语气里有一丝我熟悉的疲惫,“谈判的结果你要什么?”
“忠诚。”我说,“克制是义务,不是恩赐。”
他没有再说,我把面推到他近一点的位置,汤在灯下显出油的光,像一层薄膜。
第二天晚上,我写了草案。
纸张是从办公室带来的标注纸,我用黑笔,条款编号,从1到8,不多不少。
定义:婚姻是共同体,忠诚是基础义务,隐匿同行关系属于违约前奏。
共同财产:银行账户透明化,重大开支需要双方审批签署,审批阈值以月收入的百分之三十为限。
同行人登记:出差同行人需提前告知,备注真实姓名,关系类别明示,旅行行程页共享。
忠诚义务:不可与第三人建立超越合理工作关系的常态化私密联系,不得以暧昧语言进行非必要沟通。
违约责任:出现证据确凿的违约行为,共同财产按比例分割,违约方退让居住权,额外附加精神赔偿。
观察期:合同生效后设定九十天观察期,期间双方按约执行,定期会议讨论执行情况。
调整条款:如出现工作变动或家庭重大事件,双方有权提出调整,书面修改。
披露条款:信息披露义务,手机、通讯,相关记录如有合理需要皆可查看。
我把纸放在餐桌上,玉坠在旁边,光洁,像一颗凝固的意志。
顾行坐下,读条款,他读得很慢,每一个词像一杯水,喝完又看下一杯。
“你准备得很专业。”他抬头,目光换成我熟悉的认真,“像你在公司里做的那套。”
“婚姻值得。”我说,“值得用它的重量来对待。”
“你这是把私事公共化。”他说,他讲出了我期待他讲出的词,“你让它可证据。”
“是。”我说,“我不喜欢脏,不喜欢骂,我喜欢证据,喜欢规则。”
他打了一个电话,挂,然后拿起笔。
“签还是不签。”我说,句子短,地面平。
他签了。
他签的瞬间,空气往我的耳朵里偏了一下,像火车从山洞出来再进另外一个,黑白交替。
我们设定了周末的“执行检查”,像一个小会议,我把面放在锅里,我把汤做得清,葱花撒开,稀微的绿就是心里可以被看见的安全感。
第三天的晚上,也就是现在,孟扬来了。
我开门的时候穿着睡衣,顾行说“当我不存在”。
他在他的位置上表达他此刻的状态。
孟扬理解,他用他那种自然的方式把存在感放低,把汤放到桌面时不制造声音,玻璃底与木的接触像孩子脚步。
“你最近忙?”他问我,他问的是周,我们之间的问候常常以周为单位,我们曾在图书馆里按周算书页,现在按周算生活。
“忙。”我回答,“人的忙可以在合同里排日程,但情绪的忙排不了。”
顾行微微动了一下,像被轻轻擦到的琴弦发出一丝短音。
“你们俩先聊。”他站起来,把椅子往桌边推了一个角度,像在给我们的谈话留出一个空间。
“坐。”我说,“你也是我们的小会议的一部分。”
孟扬看着我,眼睛里有我大学时认识他的那种轻亮,他坐下,从袋子里拿出石榴,我闻到了有一点点泥的味道。
“石榴就是家。”我说,这话不是为了好听,是为了提醒自己从哪里开始,“锅也是,汤也是。”
“玉坠呢。”孟扬看向玉坠。
“在这。”我把玉坠拿起来,手指被它的凉度敷了一下,像被安静的夜亲了一口。
“我那天看到‘小安’。”我说,不绕,不装,“常用同行人,备注‘小安’。”
顾行没有否认,他看着我,不逃,“是同事。”
“她知道你结婚了吗。”我问,我在问那个事实,因为它会影响协作的伦理,“她知不知道你的边界。”
“知道。”他说,短,“她有男朋友。”
我把玉坠放下,把汤盖打开,蒸汽像缓慢的白色波浪,沿着桌面滑过去。
“我想见她。”我说,“三人会谈,价值宣示。”
顾行没有马上答,他把视线放到孟扬的脸上,像在评估旁观者。
“我不当众撕。”我再次说,“见面是为了稳定,不是为了羞辱。”
“你确定她会来?”他问,实务性的疑问,“她会愿意吗?”
我点头,“我会发短信,但你要转达,她现在的信任对象是你。”
他沉默一秒,“我转。”
我看了看时间,“九点一刻。”
从九点一刻到九点半我们没有再说“合同”,我们说了面,石榴,汤,锅。
生活器物是这场谈判的软垫,它让话语不至于硬到把人刺伤。
雨停了,站厅的轰鸣在我脑子里仍有余音,我的心像列车在刚进山洞时的那一下黑,不需要灯,眼睛知道会出洞。
第二天的午后,小安来了。
她站在走廊白光里,蓝色的风衣,头发有一点点湿,眼睛是明亮的,像她自带一种不害怕的光。
顾行先开门,他偏头看了一眼里屋,“来了。”
我穿的是灰色的家居服,我的姿态放得很低,我祝福我自己这一刻的体面,因它不是为了谁,是为了我。
小安进屋,第一句话:“对不起,打扰。”
我递给她纸巾,她接,动作很轻,我看到她指尖有一条很浅的伤痕,像新的纸割。
“我们坐。”我说,“喝水。”
她坐在靠窗的椅子,把手放在腿上,她看了顾行一眼,又看我。
我先说话,“你知道我是谁。”
她点头,“知道,我看过你的照片,在顾哥手机里,他给我看过一次婚礼的。”
我短暂地呼吸了一下,我把情绪放回盒子里。
“我们今天见,是为了建立规则。”我说,“不是为了抓人,也不是为了责骂。”
她点头,她在“明白”和“不知道该怎么做”之间摇摆,我看到她的喉结也在微微动,她不是男的,却像在把一个很重的负担放在嗓子的门口。
“我和顾行签了合同。”我直接,“你可以知道它的核心,为了明确边界与忠诚义务。”
“合同?”她看向顾行,她的眼神里有一瞬的孩童感,“顾哥你们还签这个。”
“我们把婚姻变得可证据。”顾行说,声音平,“她做她能做的,我做我该做的。”
我拿出一页,递给她,“这是摘要版。”
她接过,字看得很认真。
她读的时候,我看着她的额头,我看到那种年轻的对规则不抗拒,她不是那种忌惮,她是那种因有人把灯打开反而更安定。
“我理解。”她抬头,“我知道我和顾哥的关系边界,出差是工作,对不起,我备注‘小安’是我自己写的,我不太喜欢被叫全名。”
她说到这句的时候,有一丝很隐蔽的羞,像把手放进冷水里再拿出来,手背青。
“你有没有对话里不必要的情绪词?”我问,我把我的角色从妻子切换到规则制定者,“比如‘想你’‘想见你’‘在等你’这些。”
她摇头,“没有,顾哥一直很严肃,他会讲行程,他不会讲情绪。”
顾行在旁边微微动,他的肩线像把箭放回了弓。
“你有男朋友?”我问,我需要把她的现有关系挪到桌面上,“你有你自己的合同吗?”
她点头,“有,三年,但我们在不同城市,他平时也很忙,我们有我们自己的规则。”
“他知道你和顾行出差?”我问。
“知道。”她的声音有一个微小的明亮,“我会跟他讲行程,他也不会问他不应该问的。”
“很好。”我合上摘要,“我们今天就是把这条线画得清楚。”
“谢谢你允许我在你家说这些。”她说,她的语言里有一种年轻的坦白,“我来之前害怕,但现在不会。”
她看着那锅,笑了一下,“我进来的时候闻到了汤的味道,突然觉得很明亮。”
明亮,是一个她的词,也是我的词。
顾行把水杯放在她面前,是不可见的礼貌,“喝水。”
我们做了一个很短的三人协议。
我讲:工作关系要透明,出差同行人提前确认,语言不越界,若被认定为越界行为,通告即刻,停止非必要交流。
顾行讲:我会保持沟通边界,调整备注操作,不制造非必要误解。
小安讲:我会配合,任何让你不舒服的地方,请你告诉我们,我们会改。
“婚姻像房间的灯泡。”我说,我重复我在站厅对自己说的比喻,“坏了不是把房拆掉,是换灯。”
小安笑,她接:“如果房间暗了,我不会拿手机的光去照你的脸,我会照我的行程。”
她说完,有一种干净的喜感,她不是取笑,她是在使自己的语言变成契约。
谈话结束,时间过了十二点,我们在厨房吃了一点面,淡淡的汤,葱花在夜里也有绿色。
她走之前,站在走廊白光里,回头说了一句:“谢谢。”
我看着白光把她包住,然后脚步从黑到白,再从白到黑,山洞一进一出,时间在那个交替里变成一个柔软的环。
“你觉得怎样?”顾行问,他站在厅里,灯落在他的肩上,像把一条温和的毯子放在他上面,“你做你能做的事。”
“我们把规则放在桌面。”我说,“接下来就是行为的改变。”
他点头,喉结慢慢地在喉里滚过,我知道他在把话嚼碎。
睡前,我看手机,合同摘要发给了我的邮箱,我把它放入一个文件夹,名字叫“婚姻·忠诚·执行”,这个名字像一个小台阶,拉着我的脚往上走一点。
第三天起床,雨停,窗外有一点浅蓝,我们做了早餐,我煮粥,他切面包,我们的动作像提前排练过的舞。
我不喜欢把人生变成电视剧,但我喜欢看见行为的证据。
早上九点,顾行把行程发给我,站站详列,有时间,有同行人名字,备注,不含“昵称”。
“这就是改变。”我说,“可观察。”
他把手机递过来,让我看地图,我的手指在屏幕上移动,像在生活的地图上加一个新的标记。
当天十一点,我收到小安的短信,“十分钟后到站,顾哥在会议室,我自己去场地。”
短促、有力,不产生依赖,也不制造误会。
中午我去市场,买了两只鸡腿,回家用锅煮汤,一样的玻璃罐,我把它装起来,给婆婆送去,她看见我,眼角的纹像被轻轻抚平。
“你变瘦了,但眼睛亮了。”婆婆说,她拿起我放在桌上的玉坠,轻轻摸,“这东西不是护身,是护心,你心稳,才是护。”
我笑了一下,“我把规则放到了桌上,就不会让情绪变成黑洞。”
她听不太懂“黑洞”,但她听懂我不打算吵,她摸摸我的手,“你做你自己觉得对的事情。”
晚上顾行回家,他先把包放在门口的架子上,没有把它丢在沙发。
这是一个小行为,我把它记录在心。
我们吃饭,我把石榴略微打开,露出里面紫红色的粒,像一个小世界。
他把一粒放口里,酸甜有节,他说:“柠檬,柠檬水,生活的比喻要变得可饮用。”
“是。”我说,“把酸变成可喝的东西,你总得加水,加糖,加规则。”
这样的句子是在我们之间的练习,它不华丽,它是工具。
他洗碗,我擦桌,我们把锅洗净,把玉坠擦干。
镜头切换。
隔天我们约了见面谈合同的执行细则,我做了一份表格,两个列,责任与行为,以防我们忘记。
他看着表格,“很好。”
“每周一次会议,十五分钟。”我说,“你要把你的感觉说出来,我也要把我的观察说出来,我们不吵,不拉扯,不拖延。”
“如果我想发火?”他问,一种亲近的试探。
“沉默。”我说,“沉默是审讯,你用它。”
我们第一次会议的时候,他说:“我累。”
他不是在说自己委屈,他是在做事实披露,“工作像石头,一块一块往身上压,我走在隧道里,黑。”
我看着他,“黑不是坏,黑是阶段,你要知道出洞。”
“你出洞的方法是什么?”他问我,他在吸取实务经验。
“做饭,写字,揉面。”我说,“把手放在具体的东西上,心就不碎。”
他看着我的手,那些细小的伤痕是我自己做饭留下的证据,他眼里有一瞬的不安。
“我不是善良。”我重复那句,“我是不喜欢脏。”
他笑,笑里有温柔,他伸手触到我的手,“好。”
我们的三个月观察期进入第二周。
我在手机里看了一条新的“常用同行人”,名字是“王峥”,男。
不惊喜,不失望,我把这条名字像一颗小石榴粒放到心里,我不需要把它拿出来展示。
第三周,小安发了一条短信,“我换城市了,调到南区,之后不同行了。”
短句,节拍稳。
我和她约了一个短很短的告别,我给她端了一碗面,清淡,她说:“这碗面让我觉得我的生活是一个有边界的地图。”
她的语言长得很快,她在这段时间里学会把感觉变成句子。
她走的时候,把她的钥匙扣送给我,是一个小小的山形,“给你,你喜欢山洞的比喻。”
她笑。
我把钥匙扣挂在我那只大锅旁边,把锅和钥匙镶成一组,在我心里它们作为物的线索串场。
第四周,我们的会议上,我提出了一个“重大开支”的议题。
“我们要买洗衣机。”我说,“旧的要换,这不是很大,但它触及规则。”
他点头,“在阈值内,我们还是要两人签署。”
我们打开电脑,在商场网页上看型号,我把价格写在纸上,他在纸上签了一下,我们把签名放进一个文件夹,叫“生活开支”。
“这个动作很好。”他抬头,“它让我们知道我们在做合作,不是在做牺牲。”
第五周,婆婆打电话,她问我们要不要去寺里求一求子。
她的声音里有老的担心,她把自己可以做的事情摆出来。
“妈,我们会去。”我说,我把她的愿望当成一种规则的软件,它不能改变硬条款,但它可以运行在脑子里,减少卡顿。
我们去寺里,雨后的石板路有一层湿润,灯笼在晚上亮起来,红圆。
和尚诵经,声音像低频的列车,我们站在香火下,我不许愿,我只把双手放在胸前,把玉坠的凉度与热香烟的暖混在一起,我看见一个镜头:一盏灯泡换掉了,新灯亮,旧灯在一旁,灰。
第六周,我们的合同执行出现了一次小冲突。
顾行晚了半小时,没有提前告知。
我看手机,时间像一条干线,我把它拿起来,没有发火,我在厨房煮汤。
他进门时呼吸急,我把玻璃罐打开,热气上来,他的肩线放下。
“你迟到了。”我说,我把事实放在桌子上,像放这罐汤,“我不需要原因,我需要以后提前告知。”
“对不起。”他声音低,“下一次,我会。”
“规则重构,加入‘迟到告知’条款。”我说,我把笔拿出来,“延迟超过十五分钟,必须讲。”
“签。”他拿起笔,“签。”
我们把这条写在摘要页的边上,它像一条新生的小线,合理。
第七周,我们一起做了面,他在我旁边揉面,他的手有一瞬的笨拙,他在学。
“生活像法庭。”我说,“处处留证。”
他笑,“我喜欢你把抽象变成物的能力。”
“你也可以。”我说,“你可以把疲劳变成一碗面,把压力变成一勺汤。”
我们把汤喝完,洗碗的时候,玻璃罐在水里发出很轻的声音,像雨落在屋檐上。
第八周,我们接到一个突发消息。
小安发来短信,“顾哥,你今晚可以拨个电话吗,关于合同,我有一个问题。”
我拿起手机,发过去,“你说。”
她回复,“如果合同里的‘观察期’结束后,遇到新的同行人,是否需要另设一次‘告知会’?”
我看着屏幕,我看见她在把我们的规则变成她的工作习惯。
“需要。”我回,“我们可以设一个触发机制,出现新同行人,触发告知。”
她发过来一个笑的表情,我不讨厌这个,它不是不严肃,它是年轻的我曾经拥有过的一种柔软。
顾行坐在我旁边,“她在学。”
“是。”我说,“她在把我们写下的东西变成她自己的边界,这很好。”
第九周,我收到一条匿名短信。
“常用同行人,更新。”
短促,有力,像新的风停在门边。
我看屏幕,对比列表,它没有改变,第一位是“王峥”,没有诡异的“昵称”。
我把这条短信放进文件夹,名字叫“可能的钩子”,我用它自己提醒,不要把每一次阴影都当成洞。
第十周,我们做了一个“尾声前”的总结。
“合同带来的变化是什么?”我问。
“我知道该怎么做态度。”他说,“我知道我什么可以做,什么不能做。”
“你觉得不舒服吗?”我问。
“不。”他说,“它让我减负。”
“你还会累。”我说,“累是本质,不是合同能解,合同只是灯。”
“婚姻像房间的灯泡。”他重复,像把我的句子在他的嘴里重新做一遍,“你换了一盏灯。”
我们捧着汤,喝,汤在嘴里变成温热的证据,晚上的路静,我们不需要分享更多的成长故事,我们在做一个含蓄的修复。
第十二周,我们去了一次婆家的小宴,桌上有面,有汤,有石榴,婆婆笑,我们笑,她拿起玉坠又摸,我把它递给她,她的眼睛里有一个小亮。
“你们最近好。”她说,她不问孩子,她打磨自己的问话,她在学习我们。
第十三周,我收到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今晚九点站厅,顾行。”
短促,有力,像一个新的钩子,黑与白之间的某一处,突然亮了一点点。
我看着短信,心里没有狼狈,我把它放到桌面,我们把它变成一个话题。
“你怎么看?”我问。
“号码不认识。”他把手机拿过来,瞳孔收缩了一下,“可能是项目组临时通知。”
“可以确认。”我说,“调查确认。”
我拨过去,提示音:“已关机。”
我看了一会儿,抬头,“我们继续按规则走。”
第十四周,我们准时开始我们的会议。
“我收到一个短信。”我说,“未确认的。”
他看我,“我们可以设一个‘异常信息披露条款’。”
我拿笔,“设。”
我们的婚姻合同在这一刻从一个初始的港口出发,开往更远一点的水域,它的船体由我们两个不断加固,木板与钉子都是我们自己做的。
第十五周,我们买了一盏新的客厅灯,灯光更白一点,走廊的白光和屋里的白光相接,它们之间没有突兀,像一条没有缝的布。
晚上灯亮时,石榴的皮色在更白的光里有另一层亮,汤的蒸气更清,面条上的水珠更有形。
“你想我今天做什么?”他问,我把这个问题当成一个合作的开始。
“把你的疲劳说出来。”我说,“不是把我当垃圾桶,是把自己当镜子。”
他反着看自己,语言不多,但有效。
我们在第十六周更改了一个条款。
“重大开支的审批阈值,调整为月收入的百分之四十。”我提议,“因物价涨。”
他点头,签。
我们给合同继续加上润滑剂,它不是为了它自己,它是为了走得更稳。
第十七周,我们的汤有一次溢出锅沿,我把火关小,蒸汽像一条蛇从锅沿滑下,我想起开门时我的拖鞋擦音,我想起顾行“当我不存在”的那句话,我笑。
“你笑什么?”他问。
“我们都在存在。”我说,“我们存在在我们建设的规则里,我们存在在我们端着的碗里。”
他笑,背阔,像山的背。
第十八周,我在公司加班,夜里十一点回家,屋里灯还亮,他没睡,他拿着一个合同草稿,写着他的东西。
“你也写合同?”我问。
“我写我的责任。”他说,“我写我的疲劳以什么方式告知,你的疲劳我怎么处理,我把它变成条款,就不会乱。”
我看着他的字,认真的用力,像他在把一个黑洞用木板一板一板盖住。
我们的段落走向缓和,关系回温。
我们把生活的“柠檬”变成“柠檬水”,我们给它加了糖,加了规则,加了玻璃杯里的光。
第十九周,我收到一条短信。
“你晚上八点会在小区门口吗?我有东西还你。”
号码是小安,她调到南区,没同行了。
我回复,“我在。”
她站在小区门口,背后有白光,她手里拿着一个小盒子,是她那次送给我的山形钥匙扣的原盒,她说:“我搬家了,这个我想让你有完整的。”
她笑,明亮,“我在新的城市也制定了自己的规则,你帮助了我。”
我笑,笑里有一个想哭的点,又被我压住,我不喜欢脏,我喜欢证据。
她走后,我把盒子放在锅旁边,它们博物馆式地排列,城堡里,我的心在里面看展。
第二十周,我们的合同进入尾声阶段。
我做了一个总结报告,写:触发点、调查确认、公开呈现、冲突谈判、规则重构、缓和修复、尾部反转。
我们不仅是过生活,我们在写我们的故事,我们把它的结构打磨给自己看。
“你要出版吗?”孟扬在我们的小聚上问。
“不。”我说,“这是我们家的文稿,它在箱子里,它在锅旁边,它在玉坠下。”
“你们的语言好看。”他笑,“冷静,克制。”
“冷静不是不爱。”我说,“冷静是对爱的保护。”
第二十一周,我们在周末的晚上做了一件小事。
我们在家里把灯关掉一半,这样客厅里有一部分白,有一部分暗,我们在暗里坐了三分钟,什么话都没说。
“反高潮。”我说,打开灯,“在最易爆点选择沉默。”
他点头,“你很强。”
“我们都一样。”我说,“你签了合同。”
他把我的手拿起来,抚到了玉坠,玉坠的凉像一个无声的承诺。
第二十二周,我收到一条短信。
“今晚九点,站厅,明光。”
短促,短促,有力。
我看着它,我知道它在抛出一个新的问题,它是一个新钩子,它让故事还没完。
我抬头,看向桌面上的石榴,锅,玉坠,玻璃罐。
我知道,生活像法庭,我们会去,处处留证。
我要带着我的合同、我的汤、我的面、我的玉坠,去站厅的白光里,去那场列车轰鸣的边缘,走出去,再走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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