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页摊开在膝头,纸的边缘微微卷起,像倦鸟收拢的羽翼。目光从最后一行字滑开,飘入空气里,就那样软了,化了,再也聚不拢了。窗外的天光,正一寸一寸淡下去——不再是白日慷慨的明亮,而是掺了灰的、毛茸茸的暖色。远山的轮廓,方才还用墨线清晰地勾勒着,此刻已渐渐晕开,与暮霭融成一片。世界仿佛被谁不动声色地调暗了。我像是坐在戏台下的看客,台上的悲欢依然真切,却隔着一层越来越厚、透明的纱;那热闹是他们的,我只是个正在缓缓淡去的影子。
目光落回手上。这双手,此刻松松搭在书的封皮上,指节弯出安静的弧度。忽然觉得它们陌生——这双手,曾在田埂上追过蜻蜓,在煤油灯下写过第一封信,在风雨里攥紧过另一双手。那些滚烫的时光,就这样从指缝间哗啦啦地淌过去了,竟让人感到一阵短促而无由的眩惑:那么多日子,真的都已过去了吗?如今,它们只是这样静置着,像河床上被水流磨圆的卵石,所有的故事都收进温润的沉默里。连掌心的纹路,都像干涸的河床,曾有过的,都蒸发了。时间,大概真是从指尖开始睡去的。
静。静得能听见呼吸长长地出去,缓缓地进来,带着潮汐的节奏。那些日间的嗡鸣——街上的车马、邻人的絮语、心头纷扰的念头——都如退潮般远去,沉入一片广大的安宁里。这静不是虚空,而是温软的实体,轻轻包裹着我。窗外偶尔一声鸟啼,像从极远的梦里传来,非但不打破这静,反将它衬得更深、更圆满了。
一丝极淡的香,不知何时萦绕而来。是阳光晒过棉布的味道,混合着旧书纸页深处漾出的、干燥的暖意。这气味牵着神思,悠悠回溯。我的手无意识地探向颈间——那里空无一物。许多年前挂过一枚小小的玉环,触感总是微凉。后来线断了,玉环不知滚落到了哪个角落。我曾仔细地找过,未果,也就作罢。此刻却忽然想起它圆润的弧度,和肌肤长久摩挲后生出的、油脂般的光泽。 这些记忆的碎片静静浮起,又静静沉下,像深水里鱼吐的泡。它们是我的,却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依稀成了别人的故事。记忆,原来也在这温暾的暮色里卸下了重量,只留下浅浅的轮廓,轮廓里,空荡荡的。
夜终于合拢了它墨色的翅膀。最后一缕天光从山脊滑落,天空由深蓝转为鸦青,终成一片沉沉的墨色。几粒星子疏疏地钉在上面,光也是凉的、静的。我没有起身开灯。黑暗漫进来,不像入侵,倒像一床巨大而妥帖的绒被,轻轻覆上疲惫的躯体与心神。在这完整的黑暗里,视觉褪去,人便向着内部缓缓沉降。白日的“我”——那个需要应对、言说、辨别的“我”——像一件沾满尘土的外衣,被轻轻脱下。此刻剩下的,只是一团模糊的知觉,随着呼吸微微起伏,与满屋的黑暗、寂静,乃至窗外无垠的夜,融在了一起。没有思虑,亦无挂碍,只有潮水般的倦意,从四肢百骸温柔地漫上来。
我知晓了——我的时光,正这样睡去。不是轰然的崩逝,也不是沉重的叹息,只是静悄悄的,像一片羽毛悠悠旋落;像一杯茶散尽最后一丝热气,渐渐变得与室温一致;像一本书翻到末页,手指在纸面停留片刻,终是轻轻地合拢。没有惋惜,也谈不上哀伤,心里竟是一片前所未有的空旷与平和。仿佛走了一整天的路,此刻终于到了家,可以卸下一切,在这属于自己的黑暗与寂静里,获得一种圆满的休憩。
窗外,夜色正浓。万籁俱寂中,或许有新的时光,在某个我不知晓的角落,正悄然醒来。
但那已是别人的清晨了。
我的时光,已安然睡在这片无梦的黑暗里。而那枚遗失的玉环,想必也在某个尘埃的覆盖下,做着它温润的、亘古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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