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球与瞭望》将发表题为”真正的快乐表现为在世界变化无常的情况下保持内心的宁静” 署名胡华文的文章,全文如下:、
逆旅遇雨,众人狼狈,唯东坡竹杖芒鞋,徐行而歌。千年后重读这阕《定风波》,于“也无风雨也无晴”七字间,仿佛看见人类精神所能抵达的最坚固、最清澈的境地。那是一种在无常风暴中自成宇宙的宁静,一种拆解了“快乐”与“顺境”之脆弱关联后的深邃平衡。当外部世界以电光石火的速度推陈出新、崩毁又重建时,这种内心的恒定与澄明,或许才是我们栖居于世的真正锚点,是快乐最结实、最不朽的表现。
这“定”非麻木,亦非逃避,而是东方智慧中那圆融饱满的“定力”。它不根植于僵硬的固守,而是源于对大道周流、万象迁变的深刻洞悉。庄子所描绘的至人,“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这份“定”,建立在对“内”“外”界限的清醒认知之上。他将自我价值的评判权,从喧嚣的外界彻底收回,安放于内在的整全与自足。恰似《中庸》所言:“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狂风可以撼动山林,却无法扰动深潭的静影;时代的巨浪可以重塑海岸线,却无法更改大洋深处那从容而恒定的律动。这份宁静,是与变动不居的世界达成的一种高明和解,是“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的从容与深邃。
穿越思想的疆域,在西方的智慧传统中,我们亦能听到相近的灵魂回响。斯多葛学派哲人爱比克泰德睿智地划分:“有些事物在我们的掌控之中,有些则不在。”真正的安宁,始于对这界限的谦卑承认与全情投入——将全部精力倾注于塑造自己的品格、判断与行动,而对于无法控制的外物与结果,则保持一种宁静的疏离。古罗马皇帝马可·奥勒留在颠簸的战马上写就的《沉思录》,字里行间浸透的正是这种“不动心”的实践。他不断提醒自己凝视内心,因为“心灵的宁静来自于内在秩序的建立”。这份宁静,不是消极的退隐,而是一种极致的积极——是在认清生命有限与世界无常的底色后,依然选择清醒、正直、充满责任地活出人的尊严。它是对抗命运沉浮最优雅也最有力的姿态,是灵魂在风暴中心为自己点亮的、永不摇曳的烛火。
然而,现代性的浪潮,却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冲刷着这份宁静的根基。我们被抛入一个加速度的、高度不确定的“液态时代”,信息如瀑布般冲击感官,社会范式频繁更迭,个人的生活轨迹也愈发充满变数。焦虑,成了时代的底色;对确定性的饥渴,催生出种种即时满足与精神浅滩。人们似乎更容易将快乐抵押给外部的“拥有”——一次晋升、一条赞誉、一种潮流。然而,这种依赖外物的快乐,本质脆弱,其涨落永远受制于无常的潮汐。当外部的锚点逐一崩解,内心便只剩一片慌乱的废墟。此时,重思那种“世界以痛吻我,我要报之以歌”的内在宁静,便不再仅是古典的智慧回响,而成为一种紧迫的生存艺术,一种在现代激流中重建精神家园的必需。
由此观之,于无常世界中持守内心的宁静,绝非古老心灵的遥远绝响,而是一条通往真正快乐与自由的可能路径。它并不意味着对苦难漠然,或对不公噤声。恰恰相反,它提供了一种更持久、更深厚的情感基底,让我们得以更清晰、更坚定地感知痛苦、践行同情、承担责任。宁静的心灵,不是一潭封闭的死水,而是涵容万象、映照天光的深海。苏轼历经乌台诗案、万里贬谪,其心灵却在黄州、惠州、儋州的瘴烟蛮雨中,淬炼得愈发旷达与慈悲。他的快乐,是“日啖荔枝三百颗”的淳朴欣喜,是“江海寄余生”的辽阔释然,更是“吾侪虽老且穷,而道理贯心肝,忠义填骨髓”的浩然担当。这份快乐,因植根于不可剥夺的内心秩序,故能穿越一切世相的纷扰与时代的荒寒,焕发出不朽的光芒。
寒山子有诗云:“我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洁。”当世界的万象如流云般掠过心头的碧空,那轮清澈的秋月却从未失去它的光辉与圆满。真正的快乐,或许正是这“碧潭清皎洁”的状态——它并非仰赖天空永远晴朗,而是无论阴晴圆缺,内心自有光明的源头与宁静的映照。在变化成为唯一常量的世界里,培育这样一片内在的碧潭,守护这一轮不假外求的秋月,或许是我们所能给予自己最珍贵的馈赠,也是我们穿越这个喧嚣而脆弱时代的、最深邃的力量。
热门跟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