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皇十八年的寒冬,长安城尚书省内烛火通明。五十七岁的高熲放下手中奏章,望向窗外飘雪。案头堆叠的文书,有河北水患的急报,有江南漕运的条陈,更有北方突厥蠢蠢欲动的军情。这位历仕北周、大隋两朝的老臣,缓缓展开一幅泛黄地图——那是二十年前他亲手绘制的平陈进军路线。
“独孤公,夜已深了。”侍从小声提醒。
高熲摆摆手,指尖划过长江天堑,最终停在建康城的位置。恍惚间,他又听见了开皇九年的战鼓声。
渤海少年
高熲字昭玄,渤海蓚县人,生于西魏大统十一年。其父高宾原是东魏官员,后投奔西魏,成为独孤信僚佐。正是这层关系,让少年高熲得以出入独孤府邸。
十七岁那年,他在独孤家书房偶遇当时还是大将军的杨坚。杨坚见他手持《孙子兵法》,便问:“用兵之道,何者为先?”
高熲从容作答:“孙武云‘上兵伐谋’,故以为庙算为先。”
杨坚暗暗称奇,记下了这个目光沉静的少年。
北周武帝时,高熲已崭露头角。平齐之役,他随齐王宇文宪出征,献“分兵袭扰”之策,使齐军首尾不能相顾。邺城攻坚战,他独率五百死士,趁夜攀爬东城墙,率先打开城门。战后论功,武帝拍着他的肩膀说:“卿有宰相器,非独将才也。”
定策安隋
大象二年,宣帝暴卒,杨坚受遗诏辅政。当夜,杨坚密召高熲入府。
“时局艰危,如立危檐之下,”杨坚神色凝重,“昭玄何以教我?”
高熲撩衣跪地,额头触砖有声:“愿效犬马之劳,虽死不辞。”
彼时尉迟迥在相州起兵,关东五十二州响应。有人劝杨坚避其锋芒,高熲力排众议:“尉迟迥虽老,其子惇无谋。请给臣精兵三万,六十日内必献捷音。”
杨坚命韦孝宽为帅,高熲为监军。军至河阳,诸将逡巡不敢渡河。高熲下令尽焚河桥,背水列阵:“今日唯有前进,诸君欲做水中鬼耶?”
他更创造“速筑浮桥”之法——命士卒以布袋装土,夜间沉入河中,一夜之间便筑成三道浮桥。黎明时分,隋军突然出现在叛军侧翼,大破尉迟惇于沁水。此战果如所料,五十八天平定关东。
开皇元年,杨坚受禅称帝,即拜高熲为尚书左仆射,兼纳言。这位三十九岁的宰相,开始了他的治国生涯。
平陈大略
开皇三年起,高熲开始筹划平陈大业。他做了三件关键之事:
第一,推行“疲陈之策”。每逢江南收获时节,便在江北集结兵马,佯装南渡。陈军不得不调兵防御,误了农时。如此数年,“陈人始困”。
第二,命大将贺若弼镇广陵,韩擒虎镇庐江,暗中打造战船,训练水师。又派间谍过江,重金收买陈国将领,并在江边立下无数假粮囤。
第三,制定详尽方略。他在太极殿悬挂巨幅地图,向文帝讲解:“长江千里,其势如弓。我军当在武昌至广陵间多点渡江,使陈军不能相顾。”
开皇八年十月,五十万大军分八路南下。高熲坐镇寿春总节度,每日处理军报数百件,调度粮草、兵员井井有条。前线将领发生争执,他总能公正裁断,诸将无不心服。
最紧张的时刻出现在次年正月。贺若弼在钟山遭遇陈军主力,战事胶着。有人建议增兵,高熲却下令:“命韩擒虎加速进军,直取建康。陈军闻都城有失,必溃。”
果然,当韩擒虎攻入建康城的消息传来,陈军土崩瓦解。捷报至长安,文帝执高熲手叹道:“平陈之功,公居其七!”
开皇治世
天下既平,高熲转思治国。他做了几件影响深远的大事:
改革律法,主持制定《开皇律》。他删减前朝酷刑,定死刑须“三复奏”,并首创“十恶”之条。有酷吏抱怨束缚太多,高熲正色道:“刑律如医家用药,过则伤人。”
推行“输籍法”,重新核定天下户口。当时豪强隐匿人口严重,高熲设计“大索貌阅”——官吏逐户核对相貌与年龄。此举查出隐户四十四万,朝廷赋税大增。
整顿府兵,创立“骠骑府”制度。使兵农合一,战时为兵,闲时务农,既减轻财政负担,又保证兵源。这套制度沿用至唐初。
某日,突厥使者来访,见长安城粮仓充实、街市繁华,问:“此皆高相之功乎?”高熲笑答:“此陛下圣明,百姓勤劳,熲何功之有?”
智者之忧
开皇末年,高熲渐感朝中暗流涌动。晋王杨广与杨素结党,太子杨勇日渐失势。一次宫宴后,文帝私下问:“朕诸子谁可嗣大位?”
这是一个致命的问题。高熲跪地叩首:“长幼有序,太子仁孝,陛下慎之。”
这话传到独孤皇后耳中——她素来不喜太子,更因高熲拒绝娶她推荐的女子为继室而心存芥恨。从此,谗言日进。
开皇十九年,文帝游仁寿宫,命高熲留守。恰逢突厥犯边,高熲未经请示便发兵抵御。这本是宰相应有之权,却成了“专擅兵权”的罪状。
更致命的是王世积案。这个被诬谋反的将领,曾在酒后妄言:“高相尝言,天命无常……”虽然查无实据,但猜忌的种子已经发芽。
凄凉晚景
开皇十九年八月,诏书下:免高熲一切官职,以齐国公归第。
罢相那日,他平静地交出印绶。走出尚书省时,数十位官员跪送道旁。老仆哽咽:“公为相二十年,竟得如此结局……”
高熲摇头:“为国效力,本不求善终。”
仁寿四年,文帝驾崩,杨广即位。一度被重新起用的高熲,因直言批评炀帝奢侈,被扣上“谤讪朝政”的罪名。
大业三年,一纸诏书降临齐公府:“高熲、贺若弼等,私议得失,罪当诛。”
临刑前夜,高熲在狱中最后一次梳理生平。他想起父亲临终嘱咐“谨守臣节”,想起杨坚托付时的信任眼神,想起平陈战船上猎猎作响的隋字大旗。
黎明时分,他整理衣冠,对监刑官说:“我事二主,尽心竭力。今得死所,复何恨哉?”
刑场设在长安西市。这位六十七岁的老人跪在积雪中,突然仰天长笑:“我死之后,江南必乱,突厥必兴。可惜三十年心血……”
刀光闪过,开皇盛世最后一块柱石轰然倒塌。
尾声
高熲死后第七年,天下大乱。杨广被困江都时,曾对镜自语:“大好头颅,谁当斫之?”或许那一刻,他想起了那个总能为他化解危机的渤海男子。
唐朝贞观年间,太宗与房玄龄论及前朝人物,叹道:“高熲为隋相,公平见称,有王佐之才。惜乎炀帝无道,枉害忠良。”
在长安故吏的私下记录中,还留有这样的评价:“开皇之治,若大厦将起。高公为柱,苏威为梁,杨素为瓦,韩擒虎、贺若弼为门户。柱折而厦倾,岂偶然哉?”
这位被后世称为“真宰相”的人物,用他的一生证明:最艰难的征伐不是沙场对决,而是在诡谲朝局中坚守初心;最伟大的功业不是拓土开疆,而是为乱世之后的太平奠下基石。当他在刑场上倒下时,倒下的不仅是一个老臣,更是一个时代最后的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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