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一条微信
手机在桌上“嗡”地振了一下。
我划开屏幕,是小叔子陆临渊发来的微信。
就一句话。
“嫂子,临渊顿首,我周六结婚,酒店那边说座位紧张,你和我哥说一声,你那天就别过来了,免得到时候没地方坐,尴尬。”
我盯着那行字,看了足足有一分钟。
字都认识,每个字拆开都明明白白。
可连在一起,就像一个精心包装过的耳光,不响,但疼。
“临渊顿首”。
他一个二十四岁的小伙子,平时跟我说话“喂”“那个谁”地叫,这会儿倒是文绉绉地用上了古人的礼节。
客气得像是在通知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
不,通知远房亲戚都不会用“你别过来了”这种措辞。
这更像是在打发一个不请自来的麻烦。
我把手机扔在沙发上,靠进柔软的靠垫里,闭上眼睛。
客厅里很安静,只有加湿器在细细地喷着水雾。
窗外是十一月的阴天,灰蒙蒙的,像是蒙了一层脏兮兮的纱。
我和陆承川结婚五年。
五年,不算长,可也不短了。
短到婆婆张桂芬看我的眼神,还跟初见时一样,带着审视和挑剔。
长到我已经能从她每一个上扬的尾音里,分辨出她是真高兴,还是在说反话。
张桂芬不喜欢我。
从一开始就不喜欢。
嫌我家是外地的,嫌我爸妈是普通工人,给不了她儿子陆承川在事业上任何助力。
她理想中的大儿媳,得是本地户口,父母至少得是个处级干部,这样她走出去,在老姐妹里头才有面子。
可陆承川偏偏选了我。
我们是大学同学,爱得不管不顾。
他为了我,跟他妈拍了桌子,说这辈子非我不娶。
张桂芬拗不过儿子,只好捏着鼻子认了。
但这份“认”,是有条件的。
彩礼、三金,一概没有。
她说:“佳禾啊,我们家不是拿不出这个钱,主要是,承川为了你都跟我闹翻了,我要是再大张旗鼓,外人还以为我多稀罕你这个儿媳妇呢。”
她说得理直气壮,陆承川在旁边给我使眼色,让我别计较。
我想,算了,我嫁的是陆承川,不是他妈。
只要我们俩日子过得好,这些虚的,不要也罢。
婚房,是我俩自己凑钱买的。
我的积蓄比陆承川多,就多出了点。
张桂芬知道了,又是一声冷笑。
“哟,还是个有钱的。承川啊,你可得把钱看紧了,别让人骗了去。”
这话是当着我的面说的。
我气得手抖,陆承川把我拉进房间,一个劲儿地哄。
“我妈就那样,刀子嘴豆腐心,你别往心里去。”
“她那是刀子嘴,刀子心。”我红着眼说。
“好了好了,以后我们不跟她住一起,眼不见心不烦。”
是啊,眼不见心不烦。
可血缘这种东西,怎么可能真的眼不见。
尤其是在她的小儿子,陆临渊面前,她的偏心简直不加任何掩饰。
陆承川是老大,从小被要求懂事、谦让。
陆临渊是老幺,从小被捧在手心里,要星星不给月亮。
兄弟俩吃的穿的用的,永远是陆临渊的最新最好。
张桂芬的口头禅就是:“你是哥哥,让着点弟弟怎么了?”
结了婚也一样。
我每次买点水果、补品回婆家,张桂芬接过去,转头就给陆临渊打电话。
“临渊啊,你嫂子买了车厘子,你快回来吃,妈给你留着。”
等陆临渊回来了,那一盒车厘子就跟他的专属似的,我跟陆承川要是多吃几颗,张桂芬的眼神都能把我们冻住。
我跟陆承川提过。
陆承川还是那句话:“他是我弟,我妈就那样,为这点小事生气,不值当。”
是啊,都是小事。
车厘子是小事。
过年红包,给陆临渊的比我们俩加起来还多,也是小事。
家里拆迁分了套房,直接写了陆临渊的名字,更是“理所当然”的小事。
在他们家,我这个大儿媳,好像就是个外人。
不,连外人都不如。
外人来了,张桂芬还会客客气气地倒杯水。
对我,她连正眼都懒得瞧。
我渐渐地也想开了。
只要她不来我们的小家指手画脚,我也懒得去她面前讨那个嫌。
我们的小日子,过得还算不错。
我在一家设计院做建筑设计师,收入稳定,工作体面。
陆承川在一家国企,按部就班,不好不坏。
我们自己买的这套房子,在郊区,带一个小小的院子。
我花了很多心思装修,还在院子里,给自己建了一个小小的露天温泉池。
这是我的避难所,我的精神角落。
每次工作累了,或者心里不痛快了,我就会放满一池热水,撒上精油和花瓣,把自己泡进去。
什么婆媳矛盾,什么工作烦恼,在温暖的水汽里,好像都能暂时消散。
这次,陆临渊结婚,新娘叫乔染,我见过一面。
是个挺漂亮的小姑娘,有点娇气,看人的眼神带着一股傲气。
张桂芬对这个小儿媳,那叫一个满意。
本地户口,家里开了两家连锁超市,虽然算不上大富大贵,但在张桂芬眼里,已经是顶好的条件了。
为了这场婚礼,张桂芬忙前忙后,张罗了小半年。
订的是市里最好的五星级酒店,光是酒席,一桌就上万。
她逢人就夸,说自己有福气,娶了个这么好的儿媳妇。
婚礼的请柬,早就发了出去。
我和陆承川自然也收到了一份。
大红的描金喜帖,上面印着陆临渊和乔染的婚纱照,郎才女貌。
我当时还想着,要穿哪件衣服去,红包要包多大才合适。
毕竟,再怎么说,我也是长嫂。
这个面子,得给足了。
可我怎么也没想到,临到头了,等来的却是这么一条微信。
“座位紧张,你别过来了。”
我拿起手机,又看了一遍。
心里那股被针扎似的疼,慢慢退了下去,转而升起一股荒谬的凉意。
五星级酒店,几十桌的宴席,会紧张到缺我一个人的座位?
这借口,拙劣得像个笑话。
他们甚至都懒得编一个像样点的理由。
这已经不是不尊重了。
这是赤裸裸的羞辱。
是明明白白地告诉我:苏佳禾,我们家的喜事,你没资格参与。
我深吸一口气,拨通了陆承川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
那边很嘈杂,能听到张桂芬高八度的笑声和指挥声。
“喂,佳禾,怎么了?我这儿正忙着呢。”陆承川的声音听起来有点不耐烦。
“你看到临渊发的微信了吗?”我问,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觉得意外。
“哦,看到了。”他顿了一下,语气软了下来,“佳禾,你别多想。我妈……我妈可能是觉得,乔染那边亲戚朋友来得多,怕到时候招待不周。”
“所以,招待不周的解决办法,就是让我这个大嫂不要出席?”我忍不住笑了一声。
“哎呀,你怎么就这么想呢?我妈没那个意思。她就是……就是想让场面好看点。”
“我去了,场面就不好看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陆承川的声音有些急了,“就是……就是人太多了,乱。你不是也不喜欢凑热闹吗?在家休息休息,不是挺好的?”
我听着电话那头他苍白的解释,和他身后张桂芬意气风发的笑声。
一瞬间,我觉得特别没劲。
这么多年了,他永远是这样。
永远在和稀泥。
永远让我“别计较”,“别多想”。
他不是不知道我受了委屈。
他只是觉得,我的委屈,和他妈的面子、他弟的婚事比起来,无足轻重。
“行,我知道了。”我说。
“佳禾,你别生气啊。等婚礼结束了,我带你出去吃大餐,给你买包,好不好?”他还在用哄小孩的语气。
“不用了。”
我挂了电话。
屋子里又恢复了安静。
我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
院子里,那个白色的陶瓷温泉池,静静地卧在那里。
旁边我种的几株冬青,在阴沉的天色下,绿得有些固执。
生气吗?
当然生气。
委屈吗?
已经麻木了。
难过吗?
有一点。
但更多的是一种解脱。
像是背了很久的一个包袱,一直以为里面装着什么珍贵的东西,舍不得放下。
今天,他们亲手把包袱的拉链扯开,让我看到,里面空空如也。
原来,我所以为的“一家人”,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也好。
也好。
我拿起手机,给我的助理发了条信息。
“明天帮我请一天假。”
然后,我走进储藏室,搬出了我珍藏已久的那一套温泉SPA用品。
火山泥浴盐,玫瑰精油,檀香香薰,还有一瓶82年的拉菲。
既然人家不欢迎我参加他们的庆典。
那我就给自己办一场。
一个人的庆典。
02 我的庆典
周六,陆临渊婚礼的大日子。
我睡到自然醒。
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我伸了个懒腰,感觉身体里那些积压的郁气,都随着这一觉烟消云散了。
陆承川是一大早走的。
天还没亮,他就蹑手蹑脚地起床,生怕吵醒我。
临走前,他大概是想跟我说点什么,在床边站了很久。
我闭着眼睛,能感觉到他的目光。
最后,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帮我掖了掖被角,走了。
我没睁眼,也没说话。
我们之间,好像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
起床后,我先给自己做了一顿丰盛的早餐。
烤得焦香的吐司,抹上厚厚的牛油果酱,再煎一个流心的太阳蛋。
配上一杯手冲的耶加雪菲。
咖啡的香气,瞬间充满了整个屋子。
我坐在餐桌前,慢悠悠地吃着。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陆承川发来的照片。
婚礼现场,布置得富丽堂皇。
巨大的水晶吊灯,铺满玫瑰花的路引,还有背景墙上,陆临渊和乔染笑得甜蜜的巨幅婚纱照。
照片里,张桂芬穿着一身定制的紫红色旗袍,满面红光,正拉着新娘乔染的手,跟亲戚们炫耀着什么。
陆承川站在他们身后,笑容有些勉强。
我放大照片,看到了张桂芬手腕上戴着的那只金灿灿的龙凤镯。
那是她自己的陪嫁,宝贝得不得了,平时都锁在保险柜里,今天为了儿子的婚礼,也拿出来撑场面了。
我又想起了我那个翡翠手镯。
那是我外婆传给我妈,我妈又传给我的。
是块老坑的冰糯种,水头极好,通体翠绿,没有一丝杂质。
当年我结婚,我妈把它交给我,说这是我们家的传家宝,让我好好收着。
我拿给张桂芬看过一次。
她当时撇了撇嘴,一脸不屑。
“什么玩意儿,绿油油的,跟玻璃似的。还是黄金实在,戴出去又气派又保值。”
从那以后,这只手镯,我就再也没在她面前拿出来过。
我把它收在首饰盒的最底层,用一块柔软的丝绒布包着。
它不只是一个值钱的物件。
它是我外婆的爱,是我妈妈的嘱托,是我娘家的根。
是他们这家人,看不上,也配不上的根。
我关掉手机,不想再看那些虚假的笑脸。
吃完早餐,我开始准备我的“庆典”。
我把院子里的温泉池刷洗得干干净净,然后开始放水。
热水“哗哗”地注入池中,蒸腾起一片温暖的白雾。
我从储藏室里搬出我的宝贝们。
喜马拉雅的玫瑰浴盐,倒进水里,整池水都变成了淡淡的粉色,散发着甜美的香气。
法国普罗旺斯的薰衣草精油,滴了十几滴进去,安神助眠。
我又点燃了一支印度老山的檀香。
古朴沉静的木质香气,在空气中袅袅散开,把整个院子都熏染得禅意十足。
我把蓝牙音箱放在池边的石凳上,连上手机,播放我最喜欢的爵士乐。
小野丽莎慵懒的嗓音,配上Bossa Nova的轻快节奏,让人从骨头里感到放松。
我还开了一瓶珍藏的红酒。
82年的拉菲,是去年我一个项目拿了国际大奖,老板特地送给我的贺礼。
我一直没舍得喝。
今天,我觉得是个好日子。
值得用最好的酒来庆祝。
庆祝我的“不被邀请”,庆祝我的“不被需要”。
庆祝我,终于可以不用再扮演那个懂事、识大体、受了委ê屈还要笑脸相迎的大嫂。
我换上丝质的浴袍,端着高脚杯,赤脚踩在温润的鹅卵石上,一步一步,走进那片粉色的、温暖的、香气四溢的水中。
热水包裹住身体的瞬间,我舒服得长长吁了一口气。
我靠在池壁上,抿了一口红酒。
单宁的涩,果香的甜,在舌尖上层层叠叠地化开,顺着喉咙滑下去,一股暖意从胃里升起。
阳光正好,透过枝叶的缝隙,懒洋洋地洒在水面上,波光粼粼。
远处传来几声鸟鸣,清脆悦耳。
我闭上眼睛,感受着这一切。
微风拂过脸颊,带着花草的清香。
水流温柔地按摩着每一寸肌肤。
音乐在耳边低回婉转。
我忽然觉得,张桂芬他们,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如果此刻,我正身处那个喧闹、虚伪的婚礼现场。
我需要穿着不舒服的礼服和高跟鞋,端着得体的微笑,跟一群不熟悉的人寒暄。
我需要忍受张桂芬的冷眼和挑剔。
我需要看着她对新儿媳妇百般讨好,然后转过头来,用眼神示意我这个大儿媳去厨房帮忙端茶倒水。
我需要应付那些八卦的亲戚。
“佳禾啊,结婚五年了,怎么肚子还没动静啊?”
“你这工作也太忙了,女人嘛,还是要以家庭为重。”
“承川现在也是科长了,你可得把他看紧了。”
光是想想,就觉得窒息。
而现在,我在这里。
在属于我自己的,用我赚的钱打造的一方天地里。
享受着阳光、温泉、美酒、音乐。
没有一个人来打扰我,没有一句废话来污染我的耳朵。
这哪里是惩罚?
这分明是恩赐。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
我拿起手机,对着我的温泉,我的红酒杯,还有我泡在水里、敷着面膜的惬意双脚,拍了一张照片。
没有P图,没有加滤镜。
然后,我发了一条朋友圈。
配文是:“有些‘紧张’的场合,不必硬挤。自己的庆典,才最惬意。阳光、温泉、82年的拉菲,完美的一天。”
我没有屏蔽任何人。
包括陆承川,陆临渊,张桂芬,以及他们家所有的亲戚。
发完,我就把手机调成静音,扔到了一旁的躺椅上。
世界清静了。
我靠在池边,又喝了一口酒,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管他什么婚礼,管他什么婆家。
今天,我只为自己而活。
03 夺命连环call
泡了不知道多久,泡到浑身骨头都酥了,皮肤也变得粉红。
我从温泉池里出来,裹上厚厚的浴巾,躺在院子里的藤编躺椅上。
阳光暖洋洋地晒在身上,舒服得像有无数只小猫在给你按摩。
我昏昏欲睡,半梦半醒间,仿佛听到手机在执着地震动。
我懒得理。
今天,天塌下来,也别想打扰我的清净。
震动停了一会儿,又响了起来。
一次,两次,三次……
跟催命似的。
我有些不耐烦地皱了皱眉,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柔软的靠枕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震动终于停了。
世界重归宁静。
我迷迷糊糊地想,大概是哪个不识趣的推销电话吧。
正准备继续睡,手机又一次疯狂地振动起来。
这一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急切,更持久。
我被吵得彻底没了睡意。
我坐起身,有些恼火地抓过手机。
屏幕上,一长串的未接来电提醒,红得刺眼。
十几个。
有陆承川的。
有陆临渊的。
还有张桂芬的。
他们三个人,像是商量好了一样,轮番轰炸。
我看着屏幕上“婆婆”两个字,还在不知疲倦地跳动着。
心里忽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按理说,现在应该是婚礼仪式进行得最热烈的时候。
新郎、新郎的哥哥、新郎的妈妈,怎么会有空,这样一遍又一遍地给我打电话?
出什么事了?
我划开屏幕,朋友圈已经炸了。
几十条评论和点赞。
有我的朋友和同事,都在羡慕我的悠闲生活。
“哇,佳禾姐,你这日子过得也太爽了吧!”
“这才是人生啊!求带!”
“82年的拉菲!壕无人性!”
夹在这些评论中间的,是陆家亲戚们一些阴阳怪气的留言。
一个远房表姑说:“哟,佳禾,临渊今天结婚,你怎么还有空在家泡温泉啊?”
另一个堂叔评论:“承川在婚礼上忙得脚不沾地,你这个做老婆的,倒清闲。”
我冷笑一声,懒得理会。
划到最下面,我看到了陆承川的评论,只有三个字。
“接电话。”
语气里透着一股压抑的怒火和焦灼。
我挑了挑眉。
他有什么资格对我发火?
我正想着,张桂芬的电话又打了进来。
这一次,我没有挂断。
我倒要听听,她想说什么。
我慢悠悠地擦干身上的水珠,换上干净柔软的家居服,给自己又倒了一杯温水。
然后,我才走到一个阳光最好的位置,坐下来,按下了接听键。
我没有立刻开口。
电话那头,是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几秒钟,我能清晰地听到张桂芬粗重的喘息声,像是刚跑完八百米。
“喂?”我淡淡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慵懒。
“苏佳禾!”
张桂芬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尖利,刻薄,带着她一贯的颐指气使。
“你现在!立刻!马上!给我……”
她的话说到一半,突然卡住了。
我能想象到,她此刻一定是想破口大骂,但又有什么事,让她不得不把骂人的话硬生生吞回去。
这种感觉,一定很难受吧。
我勾了勾嘴角,没说话,等着她的下文。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
这一次,我听到了更复杂的声音。
有嘈杂的人声,有司仪在台上打圆场的声音,还有……乔染,那个新娘子,隐隐约-约的哭声。
看来,婚礼现场,是真的出事了。
而且,这事,还跟我有关系。
“佳禾啊……”
张桂芬再次开口,声音像是换了个人。
那尖利的、刻薄的语调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混合着焦急、讨好,甚至带着一丝央求的腔调。
她居然叫我“佳禾”。
不是“苏佳禾”,也不是“喂”。
这可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妈,什么事啊?”我故作惊讶地问,“您那边不是正忙着吗?怎么有空给我打电话?”
我特意在“忙”字上加重了语气。
“佳禾,你……你现在在家吗?”她问,声音有些发颤。
“在啊。”我说,“不然我能在哪儿呢?今天天气这么好,我刚在院子里泡了个温泉,正晒太阳呢。舒服得很。”
我一边说,一边用指甲轻轻敲击着玻璃杯壁,发出清脆的“叮叮”声。
这声音,通过电话,清晰地传到了张桂fen的耳朵里。
我能感觉到,电话那头的她,呼吸又急促了几分。
“那个……佳禾啊……”她艰难地组织着语言,“妈……妈有件事,想请你帮个忙。”
“请”字都用上了。
我差点笑出声。
“妈,您说笑了。我一个连婚礼都没资格参加的外人,能帮上您什么忙啊?”
我把“外人”两个字,咬得特别重。
电话那头,张桂芬的呼吸猛地一滞。
我仿佛能看到她那张涨成猪肝色的脸。
她一定气得快要爆炸了,但又不得不强行忍耐。
这种感觉,一定比刚才更难受。
“佳禾,你别这么说……”她的声音更低了,几乎是在哄我,“之前是妈不对,是妈考虑不周。妈给你道歉,行不行?”
道歉?
我跟陆承川结婚五年,在她手下受了多少冷眼和闲气,我从来没听过她一句软话。
今天,她居然跟我道歉了。
我心里的好奇,已经被提到了顶点。
到底是什么事,能让这个眼高于顶、自私刻薄了一辈子的老太太,低下她高贵的头颅?
“妈,您这可真是折煞我了。”我慢悠悠地说,“您有什么事,就直说吧。我听着呢。”
我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润了润嗓子。
我知道,好戏,才刚刚开始。
04 原来如此
电话那头,张桂芬沉默了足足半分钟。
我能听到她那边乱成一团的背景音。
有人在小声议论,有人在叹气,还有乔染家人尖锐的质问声。
“亲家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改口茶都喝了,给孩子的‘改口礼’怎么还不上来啊?”一个听起来很精明的中年女声,毫不客气地问。
“就是啊,我们家小染可是把你们家当亲人,你们不能这么欺负老实人吧?”另一个男声附和道。
“快了快了,亲家,已经在路上了,马上就到!”张桂芬压低了声音,对着那边的人解释,声音里满是谄媚和焦急。
然后,她又把听筒凑回嘴边,声音压得更低了,像是怕被旁边的人听到。
“佳禾,算妈求你了,你现在赶紧,把那个……就是那个绿色的手镯,给我送过来!”
绿色的手镯。
我心里“咯噔”一下,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原来,是为了我那个翡翠手镯。
我那个被她评价为“跟玻璃似的”的传家宝。
“哪个绿色的手镯?”我明知故问,语气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茫然,“妈,我有很多手镯,您说的是哪个啊?”
“就是那个!你妈给你的那个!最绿的那个!”张桂芬急得快要喊出来了,但又强行压着音量,声音听起来又尖又细,十分滑稽。
“哦,那个啊。”我恍然大悟地拖长了音调,“您要那个做什么?您不是说它像玻璃,不值钱吗?”
我把她当年说的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了她。
电话那头的张桂芬,被我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能想象她此刻的表情,一定精彩极了。
“我……我那是……我那不是老眼昏花,没看清嘛!”她终于找到了一个蹩脚的借口,“佳禾,你别跟我计较这些了,现在是紧急情况!”
“紧急情况?”我继续装傻,“什么紧急情况啊?临渊的婚礼,跟我一个手镯,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了!”张桂芬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乔染她家……她家点名要那个手镯,当做给乔染的改口礼!”
我愣住了。
点名要?
这倒是我没想到的。
“乔染家怎么会知道我这个手镯的?”
“还不是因为你!”张桂芬的语气里,又带上了一丝埋怨,“你前几天不是戴着它,跟乔染一起吃过一次饭吗?她那个当珠宝鉴定师的舅舅当时也在!人家一眼就看出来,你那个手镯是极品的老坑冰糯种,有价无市!至少值七位数!”
我一下子想起来了。
是了,上周,陆承川非要拉着我,跟陆临渊、乔染还有她家人一起吃饭。
那天我正好刚参加完一个重要的会议,穿得比较正式,手上就戴了那只手镯。
饭桌上,确实有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盯着我的手镯看了很久。
当时我没在意,以为只是好奇。
没想到,居然是个行家。
更没想到,他们一家人,居然早就打上了我这只手镯的主意。
“乔染她妈说了,彩礼什么的都可以不要,但这个手镯,必须得给乔染!说这是传家宝,代表了我们陆家对她的重视和认可,给了这个,她才有面子!”
张桂芬的声音又快又急,像是竹筒倒豆子一样,把所有事情都抖了出来。
“我……我一开始没当回事,以为就是个普通的玉镯子,就答应了。我想着,你一个做大嫂的,弟媳妇开口,你总不能不给吧?谁知道……谁知道你今天没来!现在人家改口茶都喝了,就等着拿镯子呢,拿不出来,乔染她妈当场就翻脸了,说我们陆家骗婚!”
我听着张桂芬颠三倒四的叙述,终于把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拼凑完整了。
我气得浑身发冷,但嘴角却忍不住向上扬起。
真是太可笑了。
太讽刺了。
他们一家人,自作主张地,就把我的东西,当成了他们讨好新儿媳的筹码。
甚至都没想过要提前跟我说一声。
在他们眼里,我的东西,就是他们家的东西。
他们想给谁,就给谁。
连招呼都不用打。
因为我是“大嫂”。
因为我“应该”懂事。
而当他们发现,我这个“懂事”的工具人,居然没有按照他们预想的剧本出现时,他们就慌了。
婚礼现场,新娘哭,亲家闹。
几十桌的宾客看着。
他们陆家的面子,此刻正被人放在地上,狠狠地踩。
而能捡起他们面子的人,只有我。
我这个被他们以“座位紧张”为由,排除在外的“外人”。
“佳禾,好佳禾,你听妈说。”张桂芬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哀求,“现在全家的面子,都系在你一个人身上了。你赶紧打个车,把镯子送过来,好不好?妈求你了!等婚礼结束,妈给你包个大红包!不,妈给你买个新镯子,比这个还好的!”
她以为,我还在乎她那个红包吗?
她以为,钱能买到我外婆留下的念想吗?
她以为,到了现在,我还在乎他们陆家的面子吗?
我轻轻地笑了一声。
那笑声,透过电话,传过去,一定特别清晰,也特别刺耳。
“妈。”我说。
“哎,哎!佳禾,你说!”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您记不记得,临渊昨天给我发了条微信?”
”她愣住了。
“他说,他婚礼,酒店座位紧张,让我别过去了。”我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
“免得到时候,没地方坐,尴尬。”
电话那头,瞬间死寂。
我能感觉到,张桂芬的血,一点一点地凉了下去。
她终于意识到,她今天求的人,是谁了。
也终于意识到,她昨天做的事,有多愚蠢了。
05 我的规矩
“佳禾……那个……那个是临渊不懂事,胡说的!”
张桂芬的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
“妈已经骂过他了!你别跟他一个小孩儿计较,啊?”
“小孩儿?”我忍不住又笑了一声,“妈,陆临渊今年二十四了,大学毕业,马上就要成家立业了。他不是小孩儿了。他做的每一个决定,说的每一句话,都代表了他自己,也代表了你们陆家的态度。”
“不是的!不是那样的!”张桂芬急切地否认,“那都是误会!我们家怎么会不欢迎你呢?你永远是陆家的大儿媳啊!”
“大儿媳?”我慢悠悠地反问,“是吗?”
“我怎么觉得,在你们眼里,我这个大儿媳,连个座位都不配有呢?”
“我……”张桂芬被我问得哑口无言。
“妈,您先别急。”我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躺椅上,看着头顶那片湛蓝的天空。
“您听我慢慢跟您说。”
“您说,您说。”她连忙应道。
“第一,那只手镯,不是什么普通的‘绿镯子’。它是我外婆传给我妈妈,我妈妈再传给我的。它是我们苏家的传家宝,不是你们陆家的。”
“是,是,我知道,我知道了……”
“第二,你们在没有经过我同意的情况下,就擅自许诺,把它送给乔染当改口礼。这件事,从头到脚,你们就没尊重过我。你们没把我当成一个平等的家人,而是当成了一个可以随意取用物品的仓库。”
“不是的,佳禾,我们当时是想着……”
“你们想着什么,不重要。”我打断了她。
“重要的是,你们做了什么。”
“现在,婚礼现场出了状况,你们的脸面挂不住了,才想起我这个‘仓库’来了。妈,您觉得,这合适吗?”
电话那头,张桂fen彻底没声了。
只有粗重的喘息,和背景里越来越响的争吵声。
我顿了顿,给了她一点消化信息的时间。
然后,我抛出了我的结论。
“所以,妈,真是不好意思。”
我的声音很轻,很柔,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
“今天这忙,我帮不了。”
“什么?!”张桂芬的声音瞬间拔高,又回到了她原本的尖利刻薄,“苏佳禾!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我冷笑。
“你……你这是要毁了临渊的婚礼啊!你安的什么心!你这个毒妇!”她终于撕下了伪装,开始破口大骂。
“妈,您这话就说错了。”我不急不躁地反驳,“毁了陆临渊婚礼的,不是我。是你们的贪婪,是你们的自私,是你们从来没把我当回事的傲慢。”
“是你自己,亲手把陆家的面子,扔在地上踩的。”
“你……”她气得说不出话来。
“还有,”我继续说,“我今天心情特别好。我给自己放了个假,泡了温泉,喝了红酒,发了朋友圈,庆祝我不用去参加那场‘座位紧张’的婚礼。”
“所以,请您,不要再打电话来,破坏我的好心情了。”
“哦,对了。”我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
“您不是说,酒店座位紧张吗?”
“真不巧。”
“今天,我家也挺‘紧张’的。”
“我这儿,也实在是走不开。”
说完,不等她再发出任何声音,我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
然后,我把她的号码,陆承川的号码,陆临渊的号码,通通拉进了黑名单。
世界,终于彻底清静了。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胸口那股郁结了五年的闷气,终于,散了。
我端起酒杯,将杯中剩下的红酒一饮而尽。
然后,我躺回躺椅上,闭上眼睛,继续晒我的太阳。
院子里,爵士乐还在悠扬地唱着。
“Perhaps, perhaps, perhaps……”
也许,也许,也许。
也许从今天起,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06 他的选择
我不知道自己在躺椅上睡了多久。
再睁开眼时,太阳已经偏西,在院墙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空气里有了一丝凉意。
我正准备起身回屋,院子的门,被人用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
是陆承川。
他回来了。
他身上还穿着那套笔挺的黑色西装,领带扯得歪歪扭扭,头发也有些凌乱。
脸上写满了疲惫和焦灼。
他一进院子,就看到了我。
看到了悠闲地躺在椅子上的我,看到了旁边石桌上空了的红酒瓶和酒杯。
他的眼神很复杂。
有愤怒,有无奈,有失望,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情绪。
他快步向我走来,站定在我面前。
高大的身影,挡住了最后一片夕阳。
“苏佳禾,你到底想干什么?”他开口,声音沙哑,带着压抑的怒火。
我没有起身,只是仰头看着他。
“这话,应该我问你吧?”我说,“或者问问你妈,你弟。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你知不知道,你今天让咱们家在几百个亲戚朋友面前,把脸都丢尽了!”他提高了音量。
“咱们家?”我重复着这三个字,觉得无比讽刺,“陆承川,你搞搞清楚。在你们决定不让我参加婚礼的时候,我就已经不是‘咱们家’的人了。”
“那是我妈和临渊不对!我代他们向你道歉!但是你也不能……你也不能在这种时候,把事情做得这么绝啊!”他激动地挥舞着手臂。
“绝?”我坐直了身体,冷冷地看着他,“我怎么绝了?我只是待在我自己的家里,过我自己的生活,接了一个我不该接的电话,然后拒绝了一个我没义务答应的请求。这叫绝吗?”
“那只手镯,你给他们,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他口不择言地吼道。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凉透了。
我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这个我爱了将近十年,我以为可以托付一生的男人。
到了最后,他想的,依然不是我的委屈,我的尊严。
他想的,只是如何最快地平息事端,保全他和他家人的面子。
哪怕代价,是牺牲我。
“陆承川。”我站起身,与他对视。
我的身高只到他的下巴,但我感觉,此刻,是我在俯视他。
“第一,那只手镯,是我的。不是你的,不是你妈的,更不是你们陆家的。我没有义务给任何人。”
“第二,你们一家人,从头到尾,都在算计我。算计我的财产,践踏我的尊严。你作为我的丈夫,不仅不维护我,还站在这里,指责我做得‘太绝’。”
“你告诉我,你凭什么?”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钉子一样,钉进他的心里。
他脸上的怒火,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和无措。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走吧。”我说,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
“什么?”他愣住了。
“我说,你走吧。”我指了指院门,“回你那个需要你维护脸面的‘咱们家’去。这个家,太小,太‘紧张’了,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佳禾,你……你要跟我离婚?”他的声音开始发抖。
“我没说离婚。”我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我们都需要冷静一下。你也需要想一想,你的妻子,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
“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保姆,是予取予求的提款机,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说完,我不再看他,转身就要回屋。
“佳禾!”
他突然从身后抱住了我。
他的手臂很有力,把我箍得紧紧的,像是怕我下一秒就会消失。
他的脸埋在我的颈窝里,我能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滴落在我的皮肤上。
他哭了。
这个在我面前永远要强,永远说“没事”的男人,哭了。
“对不起。”他哽咽着说。
“对不起,佳禾,是我错了。”
“是我混蛋,是我懦弱,是我没保护好你。”
“我从婚礼上跑回来,不是想指责你。我是……我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妈在电话里骂你,骂得很难听。我弟也说你不懂事。乔染的家人要退婚。现场乱成一锅粥。我夹在中间,我快要疯了。”
“我回到家,看到你那么悠闲,那么……开心。我承认,我嫉妒了。我凭什么在这里焦头烂额,你却能置身事外?”
“可是,在你质问我的时候,我才突然想明白。”
“你本来就应该置身事外。”
“是我们,是我们一家人,把你推开的。”
“是我们,把你排除在外的。”
“我们凭什么,在你被推开之后,还要求你回来,为我们的烂摊子买单?”
他抱着我,说了很多。
颠三倒四,语无伦次。
但我听懂了。
他终于,想明白了。
我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就那么静静地让他抱着。
良久,他松开了我,但手还紧紧地牵着我的手。
他用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看着我,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坚定。
“佳禾,你等我一下。”
说完,他拿出手机,当着我的面,拨通了张桂芬的电话。
电话几乎是秒接。
“承川!你死到哪里去了!那个小贱人呢?你把她带回来了没有?镯子拿到了吗?”张桂芬尖锐的叫骂声,从听筒里传出来,刺耳得让我皱眉。
陆承川深吸了一口气。
“妈。”
他的声音,平静,但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力量。
“第一,苏佳禾是我的妻子,是你的儿媳妇,请你以后对她说话,客气一点。”
“第二,手镯是佳禾的私有财产,是她外婆留给她的念想。她有权决定给谁,或者不给谁。我们任何人,都无权干涉。”
“第三,临渊的婚礼搞成现在这个样子,不是佳禾的错。是您,是我,是临渊,是我们陆家自己,做得不对。是我们不尊重人在先。”
“所以,请您,不要再打电话来骚扰佳禾了。”
“婚礼剩下的事情,我会处理。至于乔家那边,如果他们非要因为一个不属于我们的镯子而退婚,那这婚,不结也罢。”
说完,他直接挂断了电话。
整个院子,一片寂静。
我看着陆承川,看着他脸上决绝的表情。
我认识他十年,结婚五年。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为了我,如此旗帜鲜明地,站在他家人的对立面。
他终于,不再和稀泥了。
他终于,做出了他的选择。
07 新的早晨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阳光已经洒满了整个卧室。
身边是空的,但床单上还有余温。
我走出卧室,闻到了一股食物的香气。
是烤面包和煎蛋的味道。
陆承川系着我那条粉色的卡通围裙,正在厨房里忙碌着。
他听见我出来的声音,回过头,对我笑了一下。
那笑容,有些笨拙,也有些讨好。
“醒了?快去洗漱,早餐马上就好。”
我没说话,走到餐桌边坐下。
桌上已经摆好了一杯温热的牛奶。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牛奶杯上,泛起一层柔和的光晕。
我低头,看着自己光洁的手腕。
那里空空如也。
但我的心,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陆承川把煎好的蛋和烤好的面包端上桌,在我对面坐下。
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探寻。
我拿起一片吐司,咬了一口。
外面焦脆,里面松软。
味道,还不错。
我抬起头,对他,也对我自己,轻轻地说了一句。
“以后,家里的温泉,可以两个人一起泡了。”
他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如释重负的笑容。
那笑容,像窗外的阳光一样,温暖,明亮。
新的早晨,开始了。
热门跟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