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北门那家砂舞厅的卷闸门,每天下午两点准时拉开。门一打开,震耳欲聋的音乐就裹着一股混合了烟味、香水味、汗味的气息涌出来,飘在老城区的街面上。
黄小妹总是踩着点到,她今年四十五岁,不算年轻,但也不算显老,一张圆脸笑起来眼角会堆起几道浅浅的皱纹,不笑的时候,眼神里带着点淡淡的疲惫。
她换好那条洗得有些发白的红色连衣裙,坐在舞池边的塑料椅子上,看着陆续涌进来的男人们。
有头发花白的退休大爷,穿着熨得平整的衬衫,手里攥着零钱;有肚子圆滚滚的中年男人,身上带着酒气,眼神在舞池里乱瞟;还有些年轻点的小伙子,缩着脖子,看着挺腼腆,一进舞厅就往角落里钻。
黄小妹看着他们,心里头跟明镜似的,这些男人,都是被欲望困住的可怜虫。
这话,是她干这行的第十年想明白的。
黄小妹老家在资阳农村,山高路远,地里的庄稼一年到头也刨不出几个钱。她十八岁嫁给同村的男人,二十岁生下女儿,日子过得平淡却也算安稳。
那时候男人还没出去打工,两口子守着几亩薄田,喂着一头猪,女儿在田埂上跑来跑去,黄小妹觉得,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那年,男人说要去成都打工,说城里挣钱多,挣够了钱就回来盖新房,供女儿读书。
黄小妹没拦着,她知道男人是个老实人,不会瞎混。
男人走的那天,她把家里仅有的两千块钱塞给他,又给他煮了十个鸡蛋,看着他背着蛇皮袋踏上村口的班车,眼泪噼里啪啦地掉。
男人一开始还往家里寄钱,每个月五百块,不多,但够娘俩的生活费。可半年后,钱就断了,电话也打不通了。
黄小妹托人去成都打听,那人回来说,没找到她男人,只听说他好像跟一个外地女人跑了,去了南方,再也没回来。
这个消息,像晴天霹雳,把黄小妹的天给劈塌了。
她抱着女儿哭了三天三夜,哭完了,抹干眼泪,看着女儿那张瘦巴巴的小脸,心里头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把女儿养大。
她把家里的田地托付给亲戚,背着铺盖卷,带着女儿,挤上了去成都的班车。那是她第一次进城,看着高楼大厦,看着车水马龙,她晕头转向,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
她在城中村租了个十来平米的小单间,月租三百块。
为了养活女儿,她什么活儿都干过。在菜市场帮人卖菜,凌晨三点就起床,一站就是一整天,腿肿得像馒头;在小饭馆洗碗,手泡在洗洁精水里,裂了一道又一道口子;在小区里做保洁,扫楼道,倒垃圾,被人呼来喝去。
一个月挣个千儿八百块,除去房租和女儿的学费,几乎剩不下什么。
女儿上初中那年,学费涨了,还有各种各样的辅导班费用,黄小妹的那点工资,彻底不够用了。
她愁得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头发大把大把地掉。
就在她走投无路的时候,一起做保洁的大姐悄悄拉她到一边,压低声音说:“妹子,我知道个来钱快的地方,就是砂舞厅,当‘白菜’,陪男人跳舞,一曲十块,一晚上能挣不少。”
黄小妹那时候还不知道砂舞厅是啥地方,听大姐说要陪男人跳舞,脸一下子就红了,连连摆手:“不行不行,我一个有女儿的人。”
大姐叹了口气:“妹子,我知道你抹不开面儿,可你想想你女儿,她要读书,要吃饭,你这点工资,够干啥的?那地方是不光彩,但也没你想的那么不堪,就是陪人跳跳舞,只要你守得住底线,没人能强迫你。”
黄小妹的心,动摇了。她看着女儿作业本上的“优秀”,看着女儿那双渴望读书的眼睛,咬了咬牙:“姐,你带我去。”
她第一次走进砂舞厅的时候,紧张得手心里全是汗。震耳欲聋的音乐,忽明忽暗的灯光,舞池里男男女女搂搂抱抱,她吓得不敢动弹。
大姐推了她一把:“妹子,别怕。”
有个头发花白的大爷走了过来,笑着问她:“妹子。”
黄小妹的脸唰地一下红了,点了点头,跟着大爷走进舞池。
大爷的手搭在她的腰上,有点粗糙,有点用力,黄小妹浑身僵硬。
三曲下来,大爷塞给她三十块钱,笑着说:“妹子,放轻松点。”
黄小妹捏着那三十块钱,手心都出汗了。这三十块钱,是她在菜市场卖半天菜才能挣到的。
从那天起,黄小妹就成了舞厅里的一棵“白菜”。她那年三十五岁,不算年轻,但胜在干净利落,说话也客气,慢慢就有了些熟客。
她见过各种各样的男人。有长得歪瓜裂枣的,一张脸皱得像核桃,跳舞的时候喜欢凑在她耳边喘粗气;有闷骚的,一句话不说,就知道搂着她晃悠,手还不安分;有油腻猥琐的,跳舞的时候喜欢讲荤段子,还想趁机占便宜。
一开始,黄小妹很反感,遇到过分的,她会躲开,甚至会跟人吵起来。可这样一来,生意就差了,一晚上挣不了几个钱。后来她想明白了,干这行,就得受得了委屈。
从那以后,黄小妹就想开了。她对自己说,这些男人,都是可怜人。
他们要么是退休了,儿女不在身边,家里没人说话,来舞厅找个乐子;要么是在外面受了气,被老板骂,被老婆唠叨,来舞厅放松一下;要么就是没什么本事,在现实生活中抬不起头,只能在舞厅里,花十块钱,找个女人陪自己跳舞,找找存在感。
他们都是被欲望驱动的囚徒,黄小妹这么想。既然选择了这行,就不能太挑剔。不管是丑陋的,闷骚的,还是油腻猥琐的,只要别太过分,她都不会斤斤计较。
她知道,要是对客人挑三拣四,就做不好这份工作,也赚不到钱,这不仅是对自己不负责任,也是对客人不负责任——人家花钱来寻乐子,你摆着一张臭脸,算怎么回事?
想通了这一点,黄小妹的生意越来越好。
她不跟别的女人抢客人,也不撒娇卖萌,就安安静静地陪男人跳舞,客人跟她说话,她就认真听着,客人发牢骚,她就安慰两句。
她的舞跳得不算好,但胜在实在,很多男人都喜欢找她跳,说跟她跳舞,心里踏实。
一天下来,运气好的话,能挣个七八百块,运气差也能挣个四五百。靠着这笔钱,黄小妹不仅供女儿读完了初中、高中,还在女儿考上大学那年,在成都郊区买了一套小户型的房子,首付是她十年攒下来的血汗钱。
拿到房产证的那天,黄小妹抱着房产证,哭得像个孩子。她觉得,这么多年的委屈,这么多年的辛苦,都值了。
干这行的十年里,黄小妹也交过三个男朋友。
第一个是个开出租车的男人,四十多岁,老婆去世了,带着一个儿子。他经常来舞厅找黄小妹跳舞,一来二去就熟了。
男人对她挺好,知道她不容易,经常给她带早饭,晚上送她回家。黄小妹以为自己遇到了真爱,跟他在一起了。
可在一起没多久,男人就开始嫌弃她的工作,说:“你别干这行了,天天跟别的男人搂搂抱抱,我看着膈应。”
黄小妹跟他解释:“我不干这行,怎么养活女儿?怎么还房贷?”
男人不听,非要她辞职。黄小妹不肯,两人就吵了起来,最后不欢而散。
第二个是个退休教师,文质彬彬的,看着挺斯文。他说不嫌弃她的工作,还说她是个坚强的女人。
黄小妹信了,跟他在一起了。可后来她发现,男人只是嘴上说说,他从来不肯带她去见他的朋友,也不肯带她回家见他的父母。
黄小妹的心,一下子就凉了。她主动提出了分手,男人也没挽留。
第三个是个做小生意的男人,性格豪爽,出手也大方。
他说要娶她,还说要帮她还房贷。黄小妹感动得不行,差点就答应了。
可就在谈婚论嫁的时候,男人的儿子找上门来,指着黄小妹的鼻子骂:“你这个不要脸的舞女,别想骗我爸的钱!”
男人站在一旁,一句话都没说。黄小妹看着他,心彻底死了。她转身就走,再也没见过那个男人。
三次恋爱,三次失败,原因都一样——他们都嫌弃她的工作。
从那以后,黄小妹就断了结婚的念头。她不是没想过找个伴儿搭伙过日子,可经历过这三次失望,她算是看透了。
这世上的男人,嘴上说得再好听,心里头还是过不了那道坎,嫌弃她是舞厅里的“白菜”,嫌弃她的双手挣过不干净的钱。与其找个人来给自己添堵,看人家的脸色过日子,不如一个人活得自在。她自己能挣钱,能养活自己,女儿也长大了,不需要她再操心太多,结婚对她来说,早就成了一件可有可无的事。
黄小妹也难过过,也迷茫过,可难过过后,迷茫过后,她还是得擦干眼泪,走进舞厅。她知道,没人能帮她,她能靠的,只有自己。
现在,黄小妹的女儿已经大学毕业,在一家公司上班,工资不低,还经常给她买衣服、买护肤品。
每天下午两点,黄小妹还是会准时出现在舞厅里,换上那条红色的连衣裙,坐在舞池边的塑料椅子上,看着来来往往的男人。
她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眼神里没有了年轻时的紧张和羞涩,只剩下从容和淡定。
有新来的小姑娘问她:“黄姐,你天天跟这些男人跳舞,不觉得烦吗?不觉得委屈吗?”
黄小妹笑了笑,给小姑娘倒了一杯水:“妹子,你记住,干我们这行,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也别太把客人当回事。他们是来寻乐子的,我们是来挣钱的,各取所需,互不相干。
那些男人,看着油腻,看着猥琐,其实都是可怜人,在现实生活中没什么本事,只能来这里找找存在感。我们受点委屈,挣点辛苦钱,不丢人。”
小姑娘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黄小妹看着舞池里晃动的人影,听着震耳欲聋的音乐,心里头平静得像一潭水。
她从三十五岁干到四十五岁,十年的时光,都耗在了这个小小的舞厅里。她在这里挣到了钱,买到了房,养大了女儿,也看透了人心。
她知道,自己这辈子,大概率不会再谈恋爱了,更不会再结婚了。她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习惯了舞厅里的音乐,习惯了那些男人的嘴脸。
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挣钱,不用看谁的脸色,不用跟谁妥协,这样的日子,挺好。
再过几年,她就五十岁了,那时候,她可能就跳不动了。
她想好了,等攒够了养老钱,就把房子租出去,自己回资阳农村,守着老家的几亩薄田,养几只鸡,种点蔬菜,安安静静地度过余生。
舞厅里的音乐还在响着,一个头发花白的大爷走了过来,笑着问她:“黄小妹,跳一曲不?”
黄小妹站起身,理了理裙摆,笑着说:“好啊。”
她跟着大爷走进舞池,灯光在她脸上晃过,她的笑容,平静而温暖。
她知道,这就是她的人生,不算光彩,不算体面,但却实实在在。她靠自己的双手,挣来了房子,挣来了女儿的前程,挣来了自己的尊严。
舞厅里的音乐,还在继续。那些被欲望困住的男人们,还在舞池里晃悠着。
黄小妹跟着音乐的节奏,迈着轻盈的舞步,心里头想着,等攒够了养老钱,就回老家去,看看田埂上的野花,听听村口的狗叫,那才是她想要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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