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9年巴黎世博会的展台上,新铸造的铂铱合金千克原器在玻璃罩内发出冷冷的光。意大利代表团的团长盯着展牌发着呆。展牌上写着1千克等于1000克。他的故乡那不勒斯还在使用罗马磅,1磅大约相当于325克。教廷文献中记载凯撒时代的罗马磅是327克。这两克的差距就像一根刺,扎在古文明叙事的关节之处。如果重量单位能够伴随时间发生变化,那么很多依靠计量数据的历史记载,不就变成了可以随意进行捏造的橡皮泥了?
要讲清楚计量和历史真实性之间的关联,首先需要了解欧洲单位的身体性起源。英尺实际上就是脚的长度,而英寸原本指的是大拇指的一截。这种以人体作为基准的测量方式,本身就埋下了混乱的隐患。因为无法确保公元前的罗马人和中世纪的诺曼人的脚板长度是一样的。更为奇特的是英国的容量单位口,它源自于喝酒时将一小口吐进量杯的不良习惯,伊丽莎白一世认为这种方法不卫生才将其废除。把这种原始的计量方式和古希腊的德拉克马、古罗马的第纳里等号称精确的货币单位放在一起,就好像野蛮与文明在同台进行表演。
我认为最容易露出破绽的是单位换算里的数字游戏。1英里等于1760码同时也等于5280英尺,这种并非十进制的奇怪进制,显现出了拼凑的迹象。试想一下如果古希腊真有阿基米德运用排水法测量王冠纯度的传说,那为什么同一时期的计量单位连基本的十进制都没有得到普及?而中国秦朝已经达成车同轨书同文,商鞅方升的误差被控制在千分之三以内。这样的对比如同心算和结绳记账之间的差距。
欧洲古代存在着精妙的选择性标准化情况。法兰克王国墨洛温王朝铸造索利多金币,一方面采用3.88克的药衡德拉克马,另一方面又保留3.41克的罗马德拉克马标准。这种双标系统,如同现代进行造假账的手段一样,在需要彰显古文明辉煌的时候使用高标准,而在实际征税的时候使用低标准。考古学家斯卡尔在盎格鲁 - 撒克逊墓葬中发现两套砝码,金衡便士为1.55克,药衡便士为1.3克,显然是一种看人下菜碟的称重把戏。
单位膨胀的政治逻辑是值得去进行琢磨的。波兰的历史学家维图德·库拉在《测量与人类》这本书当中说道,地主让农奴缴纳五篮谷物,然后偷偷地把篮子做大四分之一,就变成了六篮了。这样的隐性征税在欧洲是比较常见的。瑞士日内瓦的一磅可能是15盎司、16盎司或者是18盎司,具体是看是什么商品。计量的体系是如此的松散,却想要让后人相信古希腊能够制造出误差毫米级的帕特农神庙,这就好像是用沙质的尺子去裁剪航天方面的材料一样。
或许可以这样来看,计量标准出现混乱,从本质上来说是权力书写历史所产生的副产品。在法国大革命之前存在着25万种度量标准,那个时候任何尝试去统一历史的行为就好像是在流沙之上建造房屋。最为讽刺的是在米制公约签署之后,欧洲各个国家借着科学的名义来重新构建标准,却把之前千年的混乱归责到中世纪的蒙昧之上。但是要是进行仔细查看的话,就连这个科学救赎也充满了偶然性。在1791年法国人把1米定义为地球子午线四千万分之一,之后因为测量存在误差发现地球并不是标准的球体,只能够改用铂铱合金米原器。所谓的科学基准,一开始竟然是建立在存在缺陷的假设之上的。
那现在重新阅读欧洲历史,计量单位如同是一面照妖镜。但丁在《神曲》当中书写地狱宽度为三千英里,这就需要问一下:这是哪一个国家所使用的英里?伽利略在描述天体之间距离所使用的尺子,究竟是佛罗伦萨的布帛尺(长度为55厘米)还是威尼斯的建筑尺(长度为34厘米)?这样的时空错乱情况,使得所有涉及到数据的古代文献都变成了罗生门。
不过,计量造假并不一定全部是出于恶意。在古代没有全球交流的时候,地域性的计量是很自然的情况。真正需要警惕的是近代欧洲为构建古典辉煌,将不同时空的计量成就强行拼凑在一起。例如把埃及腕尺、希腊德拉克马、罗马磅放入同一个叙事当中,好像存在一脉相承的精确体系。
那么下次当你看到欧洲博物馆里古币标注着重量为4.24克的时候,你可以思索一下:这究竟是阿拉伯米思格的遗产,还是萨珊迪拉姆的遗产,亦或是马其顿德拉克马的遗产?三种文明采用相似的数值,究竟是传承方面的巧合,还是后世整理者运用公制进行倒推标准化时所留下的痕迹?计量单位是不会欺骗人的,但是使用它们的人总是会留下调整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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