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3月9日清晨,嘉陵江畔薄雾未散,两辆越野车驶出南充城郊。车里那位七十四岁的老人,拄着竹杖静静凝望窗外,一句自言自语轻轻滑出:“离家半世纪,又是一年春色。”同行人员知道,他就是三军敬仰的朱德。此番回到四川仪陇,既为调研灾年民生,更为弥补五十二年乡情缺憾。

车轮碾过山道,老人的思绪被青瓦白墙牵回童年。十岁改名“玉阶”,十八岁学成县试、府试,却误赶末班科举;十九岁决然弃笔习武,踏进云南讲武堂。从此戎马一生,家乡只剩梦里炊烟。如今山路依旧弯,草木却早已换了新枝。

傍晚抵马鞍场,夕阳把梯田染成琥珀。朱德不肯先赴县府,径直去了马鞍中学。学生刚吃完晚饭,他逐一询问口粮、补助和春荒应对,“娃娃正长个,得吃饱。”一句话说得陪同干部满脸汗。学校的伙食只是野菜和红薯叶,他立刻嘱托:必须把最紧的粮票优先给学生。

夜宿简陋招待所,桌上三碟青菜、一小盆红薯,老总吃得有滋味。康克清打趣:“就差家乡泡菜了。”他笑着夹起红薯,“这味道,比山珍还香。”众人无言,却被那份从容感染。

次日早晨,他提议先到大湾旧居。随行干部担心道路泥泞,朱德摆手:“老屋塌不塌得住,总该回去看看。”院坝里,堂叔堂弟围上来。有人惊讶他仍穿旧军装,“做了大官也不换身衣服?”朱德回答:“布能遮寒便行,国家还困顿,哪来讲究?”说罢,他将带来的小礼物和糖块分给孩子。

家宴没有肥肉,只有玉米粑粑。亲人面黄肌瘦,朱德沉默良久。“乡亲们还吃不饱……”他摇头叹息,却马上询问种子、耕牛、集市物价,一一记在随身小册子。堂弟递上自酿米酒,他轻抿即止:“粮食贵,别多浪费。”

午后凭吊父母坟茔,老人插下松枝,鞠了三个深躬。脚步离开柏林嘴时,他突然站住,看着随行人员:“屋子别做陈列馆,改成学校,多放几张课桌。”一句“现在就改”,说得乡干部不断点头。

傍晚回县城,第三天行程排得很紧:农业社、农药厂、金城小学都在表格上。可朱德路过县幼儿园时停住了。木牌上写着“机关托儿所”五个黑漆大字,他眉头一沉,举杖指向门匾:“立即更换!为啥只收干部子弟?改‘城关托儿所’。群众娃娃才更多,需要更紧。”一句话不高,却让在场干部如临大敌,当即安排木工连夜换牌。

离开幼儿园,他又提醒县委几句:“仪陇山多林密,药材竹木漫山,你们要搞油桐、白蜡,也要种果树。粮棉油三条线,都不能丢。”语气不急,但句句是干货。陪同干部低声应答,有人悄悄感叹:“总司令心里装的,还是老百姓。”

短短三天,朱德谢绝了所有迎送宴席,只让秘书买了十二双草鞋。他说:“长征到延安,草鞋陪了我十几年。带几双回去,晚饭后散步穿着舒坦。”乡亲塞来的腊肉腌菜,他全部推回,只留下两包干辣椒,“北方难得这味,让厨师给警卫班解解馋。”

返京途中,他整理调查笔记多达两万余字,灾年口粮、学童辍学率、杂交高粱亩产,全写得明明白白。四月把报告交到中南海,同时建议破除地区封锁、让物资自由流通,毛泽东阅后批示:“此事可行。”

自此到1963年,他又六进四川,每次仍旧一身旧军装、一双千层底布鞋。省里动议给他老屋扩建纪念馆,他只写了六个字回绝:“务必慎重,莫铺张。”对外人如此,对家人更严。朱敏在北师大分到宿舍,他要求女儿住集体楼;朱琦转业地方,他强调“从车间干起”。子女嘴上叫苦,可谁都知道,那是家的规矩。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老将军去世前,存款二万零八百元,全数上缴国库。康克清替他办完手续,才对值班护士轻声说:“这是他的心愿。”没有遗产,却留下了一份明白规矩。仪陇人后来回忆那次幼儿园改牌子,觉得事情不大,却正是那五个大字,让他们第一次真切理解什么叫“公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