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群栗 巴蜀书社原副总编辑、四川教育出版社副社长
来源:藏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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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务君按:从中学阅读《古今笑史》开始,王群栗便与古典文献结下了不解之缘。大学期间,他每日徜徉于经史子集间,学校的古典文献学课程更是听得如痴如醉。于是,在工作多年后他离开事业单位,放弃较高收入,入职巴蜀书社,正式成为一名古籍编辑。从初来乍到的编辑新人,到升任副总编辑,其间,王群栗参与的多个项目获国家出版基金资助、国家古籍整理出版经费资助,《大明一统志》斩获全国优秀古籍图书一等奖,而他也在工作中积累了丰富的学识、编校技能和人脉资源。如今已是四川教育出版社副社长的王群栗,虽然暂别深耕多年的古籍编辑岗位,但每每回想那段与古籍相伴的岁月,依旧感慨万千。
不少学者说,学术研究如破案。于我而言,古籍整理何尝不是如此?一部密密麻麻连篇累牍的刻本或手稿,原是古人遗留的陈迹,编辑要在这些沉寂的“旧卷”中揣度作者心意,辨讹正谬、标点断句,将静态图像转化为可检索的鲜活文字,敲定适配文意的排版形制,既让古籍易懂可读,亦兼顾版式美观。这份与千百年前古人推心置腹,助其“重述”故事的工作,似破案般追本溯源,又若置房后精修细饰,趣味盎然,让人深陷其中,乐此不疲。
巴蜀书社原副总编辑、四川教育出版社副社长 王群栗
曲折的入行经历
人对书籍的偏好,大抵与气禀相关。我初三时得《古今笑史》,虽半懂半解,却已惊觉古人意趣鲜活,埋下对古典文献的好奇。
2001年考入四川大学汉语言文学基地班,我曾立下宏愿:4年分别专攻经、史、子、集。虽未全然兑现,却每日徜徉于《四书五经今注本》《二十五史》《新编诸子集成》等典籍间,囫囵吞枣亦读了不少。大二时,罗国威教授讲授的古典文献学,让我跳出经史子集的固有认知,真正窥见古籍的深层魅力,听得如痴如醉。
两位同班同学,间接引我走上编辑之路:一位是况正兵,彼时我常逃课赴图书馆,屡屡与同逃课的他相遇,二人互为支撑,不觉逃课之愧;另一位是后来被称作“南老板”的南江涛,大三便敢在孔夫子旧书网开书店,我与同窗曾随他涉足旧书售卖。此外,国学网结识的网友“如舸斋”(多年后知其为厦门大学出版社知名编辑王依民先生),寄来两张装满电子古籍的光盘,自此开启我收集电子古籍的历程。
2005年毕业,我入职一家矿产开发研究所任文秘,繁杂行政事务索然无味,对比之下,对古籍的热忱分毫未减。闲暇时与况正兵等老同学相聚打球,得知他放弃成都商报社的高薪,入职巴蜀书社做编辑,听他谈及编辑工作日常,心生向往;后来南江涛硕士毕业入职国家图书馆出版社,更让我动了转行之念。
2010年女儿出生后,“想做有意义之事”的念头愈发强烈,况正兵(时已入职浙江古籍出版社)提议我尝试古籍整理,其负责的《浙江文丛》正需书稿。
作为新手,名家巨著不敢轻碰,需赴图书馆调取底本的著作亦缺条件,最终选定电子版足以支撑、有价值且难度适中的《徐中行集》,着手点校这部明代后七子之一的别集。整理期间,经况正兵介绍,我开始为巴蜀书社校对书稿,有幸接触到《今注本二十四史·三国志》这类优质典籍,未正式入行,便已先踏入古籍整理领域。
2011年,经面试、笔试层层考核,我如愿入职巴蜀书社,成为一名古籍编辑。彼时四川出版社正经历出版改制,时任副社长林建得知我放弃事业单位身份与较高收入而来,特意约谈,提醒我做好落差准备,亦鼓励我踏实努力——出版社向来“多劳多得”。那段时光,我白天沉浸于《中华大典》《今注本二十四史》的编校工作,与同期入职的伙伴热议书稿修改细节,苦练编校技能;夜晚仍为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浙江古籍出版社两家出版社点校《宣和书画谱》《骆宾王集》等著作,外界出版业的动荡,竟全然未察觉。
艰难的起步生涯
新入职人员总是热情高涨,那时我们认为作为一个地方出版社,整理乡邦文献,自然是题中应有之义。我们积极提出一些巴蜀历史文化名人的选题,但很快被告知,作为地方古籍社,发行能力有限,没有经费支持学术价值不够“巨大”的书稿,项目很难实施,这让我们的积极性深受打击。
不过,我还是幸运的,2013年年初,刚刚退休的编辑室主任王大厚老师交给我一部书稿,是蜀中名家庞石帚的文集《养晴室遗集》(国家出版基金资助项目)。那时候我能力不足,这本书留下不少缺陷,至今引以为憾。书中闪烁着一位数十年浸淫古籍的老先生的智慧,让我略窥蜀学的魅力,很多文字对我触动很大,其中一段是:“王心敬,字尔缉,号丰川。有蒲城新进士应廷试,鄂西林相国问丰川安否,进士不知为何许人,茫无以对。相国笑曰:‘若不知若乡有丰川,亦成进士耶!’”在古人那里,不知乡邦先贤,是要引以为耻的。
很快我就有了机会,大约年中的时候,时任副社长冯杰带着我到四川大学蒙默教授家中,接收《蒙文通全集》的书稿,预计要在次年蒙文通先生诞辰100周年之际出版。这部书是我遇到的第一部博大精深的著作,它虽然不是古籍,但绝大部分用文言文写成,且原作者已去世,有底本有整理者,其研究也是以古典文献为依据,处理方式和古籍整理著作并无不同。书稿有300余万字,那时我作为一名普通编辑,只能“纠集”几个小伙伴一起编辑这部书。这部书的编校难度很大,尽管我们用尽全力,仍然没能在2014年完成,一直拖到2015年才出版。
《蒙文通全集》
蒙文通不仅是全国知名的学者,也是较早系统研究“蜀学”的人,细致编辑这部书,给我带来巨大收获,让我深切体会到编辑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不断积累,无论是学识、编校技能还是人脉资源。
因为编辑《蒙文通全集》,我认识了《蒙文通先生年谱长编》的作者王承军,他对蜀学学者简直如数家珍。2016年他经过多年的漂泊,终于也入职巴蜀书社。那时候四川开始实施“振兴四川出版”工程,社里决定整理一套古代巴蜀先贤的著作集,并向省里申报经费。我和王承军一起(以他为主),仿照“浙江文丛”策划了“巴蜀文丛”,推出一系列巴蜀先贤著作的点校本。我们把它定位于收录小部头作品,不与“巴蜀全书”重复,其中我策划的有《咸平集》、《来知德集》、《李源澄全集》(待出版)等。至今这套小丛书仍在日拱一卒,不时推出一些新书。
同时,随着2017年、2020年两批“四川历史名人”的公布,诸葛亮、陈寿、李调元赫然在榜,我心仪多年的《诸葛亮集注译》《三国志校笺》《李调元集》得以策划实施,陆续出版或再版,一点一点实现梦想。
2020年,经岳麓书社编辑李郑龙介绍,我们一起策划整理蜀中名士王秉恩的日记,邀请四川大学彭华教授担任主编。这个项目先是列入“2011—2023年度古籍整理出版资助项目”,又获得2024年度国家古籍整理出版经费资助,其价值不言而喻,但它的难度也不是一般的高。由于底本不够清晰,很多字迹难以辨认,涉及的人名、地名又过于烦琐生僻,即便整理主力陈国明先生是一位书法家,辨认字迹的本领已经非常高超,但书稿中仍有不少难以解决的问题。该书几经拖延,即使明知道还有不少遗憾,但2025年不得不付印。不能以完美状态面世,这恐怕是大部分图书不可避免的问题。
同时,由于编辑这部书,我结识了王秉恩专家陈立军老师,出版了他整理的《王秉恩诗文集》,并计划出版他编撰的《王秉恩年谱长编》,这也是编辑生涯需要以点及面、不断积累的一个例证。
幸运的成长收获
地方出版社大都有共同的志向——“立足××,面向全国”。2015年,我发现《大明一统志》尚无整理本且整理难度适中,经同事封龙引荐,有幸邀请明史学家方志远先生担任主编组织点校,次年顺利获批国家古籍整理出版经费。在团队通力协作下,该书如期出版并斩获全国优秀古籍图书一等奖,这份认可让我备受鼓舞。
《大明一统志》
2017年,我升任编室主任,既有了更大的话语权与组织力,也肩负起更多攻坚克难的责任,社内重点古籍整理项目《辑补旧五代史》(获第八届中华优秀出版物提名奖)、《吐鲁番文献合集》及其他类著作,我均全程投入大量精力推进。
2018年,我在学术论坛留意到“白云深处人家”网站主人蒋门马的《庄子汇校考订》书稿,冒昧发邮件接洽后,顺利促成此书出版。这部书稿篇幅虽小,却因蒋先生用功精深、体例严谨,成为我至今所见质量最优的稿件,编辑过程几无修改空间。虽该书销售成绩不佳,我却与蒋先生结为挚友,常向其求取电子资源,经他引荐又结识中国台湾著名道教学者萧登福先生,2020年推动其代表作《新修正统道藏总目提要》修订再版,还成功申报国家出版基金资助。后续萧先生托付的两部古籍整理著作,因社内人事变动未能付梓,至今愧对作者。
学术师友圈是出版核心资源,我虽为本科生,学年与毕业论文均由罗国威教授指导,多年来与罗教授联系紧密。罗教授整理的《咸平集》、著作《敦煌本文选旧注疏证》及整理本《大全赋会》,均交由我出版;其主持的社科基金项目《敦煌本文选音考释》《文选颜鲍谢诗评义证》,我也协助申报并引荐至社内学术品牌“壹卷”出版。
2017年任编室主任后,我计划牵头大型项目,忆及求学时罗教授提及的《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补编》,登门请教得知书稿已交中华书局,罗教授提议转向整理高步瀛的《古文辞类纂笺》。彼时我虽未识这部巨著,听闻后当即决意推进,与罗教授一同谋划,召集师兄弟组建整理团队,敲定样稿、明确凡例、申报经费,全程把控编校质量与体例统一。
我始终认为,古籍编辑需具备不逊于整理者的专业能力,方能甄别疏漏,此次更打破编作界限,从头参与点校、全程引领编校。这部500万字的著作,罗教授与我均全文通读,其余成员负责局部。高步瀛学识广博,笺注对大小问题均正面阐释不回避,论证曲折、引文繁复且多嵌套层级,文献核对需多方搜罗资源,部分稀缺文献需依托积累的电子资源核查。历时6年至2022年年底定稿,该书出版后引发读者关注热潮,我亦同期升任副总编辑,可谓耕耘有获。
《古文辞类纂笺》
古籍影印亦是重要门类,早年为助力“振兴四川出版”、扩大出版规模,我在友人协助下策划《民国时期国学期刊汇编》《稀见明人史部文献汇刊》等大型影印项目。后随图书馆馆配市场萎缩,大型影印图书渐趋淡出,我们转向尝试小众精品影印,成效暂未凸显。
2025年9月,我从巴蜀书社调任四川教育出版社副社长,暂别深耕多年的古籍编辑岗位。回望这段与古籍相伴的岁月,万千感慨涌上心头,落笔记录过往点滴,愿为同业者提供一份个案参考,亦敬这份跨越时空、与古人神会心契的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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