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沉大海就大海,沉睡已久未醒来。黑暗之中有光明,不管曙光来不来。”凌晨3点16分,青岛西海岸新区的一处普通民居里,阵阵“灵感”叩醒了57岁的任贵新,她摸索着抓起手机,在记事本上快速记下这行字。身旁的丈夫翻了个身,继续睡去——对妻子最近半夜“冒诗”的习惯,他已习以为常。
这是任贵新自今年6月“开窍”以来创作的第30首诗。清晨6点,她把这首“最能概括我这一辈子”的作品分享到滨海学院老年大学声乐班的微信群。群里很快有人回应:“顺其自然,不可强求”“我不太懂,但我觉得你说得对”……点赞和爱心连成一片。
“这哪能算是诗,就是顺口溜。他们叫我诗人,我哪敢当啊。”任贵新笑着说,“诗人那可是天上的星星,我就是个粗人。”这位自嘲为“粗人”的女子,初中毕业后种过地、卖过菜,当过油漆工、裁缝、房产中介,最终回到最拿手的裁缝老本行。
在昆仑山庄南区,任贵新拥有一间名为“木棉裁缝铺”的小店。“(舒婷的)《致橡树》里面提到女人要像木棉树一样,和橡树平等地站在一起。我喜欢这个比喻。”她说。或许,她那些从生活缝隙里忽然“冒”出来的句子,正是从这片土壤里悄悄生长出来的?它们又将这位57岁女裁缝的人生,带往了怎样的人生光景呢?
先谋生,后谋爱
12月19日早晨7点半,任贵新吃过早饭,将碗在水龙头下一涮,换上衣服出了门。穿过小区南门,走过五台山路,10分钟后抵达了她的木棉裁缝铺。
“这是我自己的家。”她语气里透着踏实。这处30平方米的空间,原本是个车库,她用干房产中介5年攒下的20万元买下了这方天地。
卷帘门哗啦掀起,熟练地打开门锁,顺势推开那扇玻璃上贴满绿色四叶草图案的门,一股艾草的焦香气息扑面而来——自从2023年那场“几乎要了命”的车祸后,任贵新开始自己艾灸。
靠门的桌子上放着各种艾条,上方的房顶已被熏得发黄。长方形的空间被一道米色帘子隔成了两个世界,帘子后面隐约能看到一个书柜。
外间西侧,一台缝纫机和一张工作台依次排开,旁边一个用鞋架改造的四层架子上,摆满了五颜六色的线轴——“这一块儿是我谋生的地方。”东侧是一架电子琴、一张书桌,连同桌上那摞泛黄的笔记本,则静静勾勒出任贵新“谋爱的地方”。
说话间,手机传来微信提示音,任贵新发在群里的诗又有人回应。“谢谢你的点赞,想听听你对这首诗的理解,可以吗?”她喜欢和点赞的人深入探讨,即便对方的理解往往不在她的预设轨道上。
此时,她的脸上挤满了笑,眉毛和嘴角翘得老高,小麦色的皮肤透着光亮。
上午8点40分,第一位顾客上门剪裤脚。修剪、锁边、熨烫,不到10分钟,8元钱到手——“我喜欢。”对于曾经制作西服成衣的任贵新来说,修改衣服是简单的活计,空余时间可以交给真正喜欢的事——比如写诗。
放下电熨斗,她转身掀起那道帘子。里间藏着她从未示人的“秘密”——一个比人高的铁皮柜,里面摆满了泛黄的本子,长的,宽的,厚的,薄的,“大概有小一百本”,有的封皮破损,有的装订生锈。这些本子抄满了她钟情的文字,按时间标了序号,最早那本标注着“1981”,外皮缠满了胶带。
她说,这些“破烂”本本从未向任何人展示过,“不对,刚结婚的时候我老公知道,他撕烂过。”
1968年,任贵新出生于山东德州平原县前曹镇的一个普通农家,家里五姊妹中排行老五。父亲是高中数学老师,在学生眼中“中等身材,腰板挺直,清瘦的脸庞棱角分明,一头灰白的短发齐整直立,两道剑眉入鬓,不怒自威。侧影像极了版画的鲁迅先生”。
而在自家孩子眼中,“他说话声调不高,语言简练,白话文言常常随口而出,平静而有节奏的话音嘀嗒如钟。”但这位性子沉静的父亲,好像并不喜欢任贵新这个爱说话、吵吵闹闹的老五。
小学毕业后,“思维太过活跃”的任贵新开始摘抄书本上的文字。“那时候书可少,所以只要遇到好的句子我就抄下来。”周国平、汪国真、毕淑敏等大家的作品都“有幸”登上了她的小本本,并伴随她度过了无数个孤独而困顿的日夜。
赶上黑白电视机里正在播放电视连续剧《便衣警察》,为了记下剧中人物的一些台词,任贵新会从父亲身边“走过来又走过去”。
因为重文轻理,她没有考上高中。初中毕业时,赶上父亲调任胜利油田教学,她便跟随前往,在当地做起油漆工。
“一天下来,鼻子里都是油漆。累倒不怕,但让我从这个屋顶跳到另一个屋顶,我哪敢?”因此,第一份工作干了3天就被她“炒”掉,工钱也没要。从东营回到德州后,干脆帮姐姐看起孩子,做些零活,直到1990年出嫁。
翻看这个时期,她抄写的本子,多是些与自然相关的文辞,如“平如毡,白如雪,软如棉”。“你看,这个‘然’字组成的词我抄了5页。”任贵新小心地翻着一册因缠满胶带而字迹晕开的本子,喃喃道:“有竟然、居然、嫣然、俨然……”
婚前从未下过地的她,嫁做人妇后不得不学着种地,因始终不得要领而被婆婆嫌弃。“她说我不是过日子的人。”
或许是为了寻找慰藉,任贵新白天种地,中午做饭、喂羊,晚上就偷偷翻看那些本子。1991年秋收的一个深夜,因白天受婆婆冷眼,又得不到丈夫体谅的任贵新辗转难眠,拿出“随嫁”的小本本翻看起来,被吵醒的丈夫看到她“还有心思看闲书”,抓起本子就撕。她含着眼泪睡去,第二天把本子重新粘好,“把它们藏了起来”。
这之后还有一次吵架,丈夫要把她的书本、字典浇上汽油烧掉,任贵新拼了命抢回两本字典。如今,这两本已变成棕色的字典被她包上了白色书皮。
被汽油浇过的字典
在将“这些本子藏得更深”后,任贵新去学了裁剪,跟着赶集的裁缝摊主出摊,“修一个裤脚1毛钱,冬天大风呼呼的,手都伸不出来。”
1997年,任贵新跟随丈夫来到青岛打工。刚生完孩子的她不方便加班,花60元找中介介绍了一家私人木工厂,“老板娘看我会裁缝才留了下来”。在厂子里,她除了打扫卫生、做饭外,老板娘还把家里的缝纫机搬来,要她为家人做棉衣。这使得任贵新得空就溜到仓库,“扑拉出一块儿地儿,在那看报纸抄东西”。
这期间,她誊抄的内容多是人生感悟,比如“智慧是一种人生觉悟”“智慧和聪明是两回事……如果没有足够的智慧,你的成就终究谈不上伟大”等,“现在经常拿出来反复读,品一品个中滋味。”
再后来工厂倒闭后,任贵新卖过菜,做过保姆、洗车工、保洁员。这个阶段,她誊抄的句子有表达困惑的“前途暗淡 思绪紊乱”,也有“那道路上固然布满了荆棘,但那是通向光明和幸福的路,勇敢地攀登吧”,充满振奋励志的情绪。
“现在感觉真是贫穷贯穿了我的一生。”任贵新说。最终,在经历了裁缝高级班的学习后,2001年,她在李村西山花园开办了一间自己的裁缝铺。
隔海相望的对话
在现实生活的困顿与无人理解的孤独中,那些被任贵新视若珍宝、辗转保存下来的本子,是任贵新最初的精神栖息地,承载的不仅是摘抄的哲思与美文,也夹带着一段跨越海峡的温情与对话。
在任贵新珍藏的小本子中,夹着一封来自台湾的信。这是1949年去台定居的二大爷的来信。本世纪初,二大爷与家里取得了联系。当时与大爷家住对门的任贵新还在读初中,常去看信。
二大爷寄给任贵新的信
“二大爷学习很好,听说上学时常考年级前十。”那信中字迹娟秀、文笔优美,她喜欢得很,常拿薄纸覆在信上临摹。
一次,她在家人给二大爷的回信中夹带了自己的信。虽然“已经不记得写了什么”,但让二大爷觉得这孩子很不同寻常,在之后的回信中频频提到任贵新,也会单独给她回信。这让任贵新仿佛找到了倾诉对象,把家中琐事、困惑、想把裁缝店开得更大等,一股脑写给了千里之外、未曾谋面且相差40岁的二大爷。
在她婚后,二大爷专门来信宽慰道:“我知道你思想成熟,胸怀大志。你本该是任家的男孩,可是你出嫁了,这给爸妈些许寂寞。”“没有参加你的婚礼十分可惜,历史使我们隔离几近半个世纪,只有你送来的信,略解我对故国亲人的思念。”
这样真切的感情让任贵新非常触动,回了一封10页的长信,“主要写自己的感悟、未来的计划。”彼时,她在本子上记下了一段比较轻快的文字:“最后一层薄冰在春风中融化了,微微泛起涟漪,仿佛在向人们倾诉:人们啊,该静静思考和咀嚼了。”
但是2003年由于经营入不敷出,她的裁缝铺没有迎来扩大,却关了门,只留下了眼前这台跟了她20多年的老缝纫机。任贵新骄傲道,“我做衣服可认真了,有个人搬家了,后来要修衣服还是坐车拿到我这来呢。”
到目前,任贵新一共搬了10次家,但每次搬家把东西搬上车后,她都会留一个包抱在胸前,里面就装着那些小本本,“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成了习惯。我就想,我什么东西都可以没有,这些小本本不能,它们比金子还珍贵。”
转眼进入2014年,她转型做起房产中介,几年下来“靠运气赚了一些钱”。2020年,她买下了那间车库,继续开起自己的裁缝铺,有了一块儿“谋爱的地方”。
车祸后的诗性觉醒
当生活似乎变得平稳时,2023年大年初三,她遭遇了严重交通事故。事故导致她脊椎多处骨折、桡骨骨折,额头和胳膊各缝了8针。住院25天后,“从鬼门关上走过一遭”的任贵新回到家中静养。
站在窗口,望着对面楼下菜店熙熙攘攘的人群和小卖部叽叽喳喳的童声,“我感觉自己终于重新回到了人间。”
养好伤病后,她给自己报了滨海学院老年大学声乐班,并在后来写下一首诗:“年少无缘上大学,如今圆梦有路辙。人生倒置好生活,二次点燃青春火。”
任贵新把“诗”发到了班级群里,这位在书写上一直“偷偷摸摸”、从未获得肯定的女人,得到了同学们毫不吝啬地夸赞。“大家都捧我,说这是诗,还给我封了‘诗协主席’。我哪敢当啊。”对此,任贵新又写了一首诗:“上了天也当了官,还给西湖搬了迁……惊天动地在民间,竟是布衣来扮演”。
“‘布衣’,一般咱们都说老百姓。以前读过诸葛亮的《出师表》里面有‘臣本布衣’,这都多少年了,也不知道脑中怎么就冒出来了,但写进去感觉还挺好。”
声乐班班长张晨说,任贵新走到哪,笑声就到哪。当班级群沉寂了,她会主动用诗歌来活跃气氛:“群里静悄悄,无人冒泡泡。小鱼跳水面,只等来垂钓。”
今年6月,开始写诗的任贵新在裁缝店门口照镜子时,发现额头的伤疤依然清晰。“我突然想到,徐志摩是因交通事故去世。他是1931年11月19日去世,而我娘也是1931年11月19日去世,感觉我和徐志摩冥冥之中有某种链接。”
人生走到现在,任贵新感觉贫穷贯穿整个生命,但有了这些文字,“我感觉自己是最有钱的。即使到目前也没有找到真正理解自己的人。”
“我老公根本不入这个门,我闺女也不理解。”而对于给自己点赞的同学,任贵新深知自己与他们不一样,“他们都是城里人,俺就是个农民。但我不嫉妒。”
“人生经历才是金,他们再辉煌,都不是我的。人生任何路,哪一条都是好的,都有自己的路。”人可以孤独,但不能无聊。“他们不理解我,但我能理解他们。”任贵新从誊抄的文字里找到解决生活之问的答案。
比如毕淑敏的《寻觅优秀的女人》,这是她最喜欢的一篇,整篇誊抄:“一切内心的本质是孤独,没有人能真正分享另一个人的内心,即使有,他们的内心天地也各自不同,这里只有相似值没有相等值。”
任贵新说,读懂了这段话,在这个世上无论如何都是幸福的。“我相信之前抄写的这些文字无形中滋养了我,成为我身体、思想的一部分,才让我能轻松迸发出灵感。”
12月19日,任贵新接待了8位顾客,赚了180元,“我很满足了,这些就是我的退休金。”当晚8点45分,她把在脑中酝酿了一天的诗的下半阕发给了微信助手:“细品人生嚼未来,吉凶未卜不自在。自己就是那统帅,迎接千军万马来。”
“虽然生活在社会底层,但我有自己的渴望追求。文字就是我的追求,诗就是我的光明。对于命运,我并不想呐喊,我会接受,在坚持中默默努力,迎接生命给予的千军万马。”最近,任贵新又将小屋进行了装修,将家里淘汰的冰箱拿来当小橱柜,小床改造成小沙发,帘子换成了米色蕾丝纱帘。
“现在这里更温馨了,这是属于我自己的小乐园。”任贵新微笑着说,“我会在这间属于自己的房间里继续写自己的文字,因为凄清的身影也可以是一个人的蓬勃。”
黄昏时分,木棉裁缝铺的灯还亮着。缝纫机偶尔发出“哒哒”声,与电子琴旁翻动纸页的沙沙声交织在一起。四十四年的摘抄本在铁皮柜中静默安放,而新的诗句,正从一位57岁女裁缝的手机记事本里,一行行“冒”出来:
“锅碗瓢盆叮当响,却对海天心向往。世俗眼光看不透,天天有诗和远方。”
“飞上枝头变凤凰,能跟年轻相媲美。轻舞人生心里美,慢享年华有滋味。”
这些诗不会发表,不会出版,甚至不会被大多数人理解。但它们真实地存在着,像黑暗中的微光,像石沉大海后泛起的涟漪,像沉睡已久终于醒来的话语——不管有没有人听见,它们已经被说出,已经被写下,已经在那个30平方米的小屋里,获得了完整的生命。
(半岛全媒体记者 王丽平)
来源:大众·半岛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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