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夏天,南京博物院,一场酝酿已久的“玉宴”正在悄然筹备。
办公区里,窗外梧桐叶被热浪翻卷,室内却安静得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几位策展人围坐在会议桌旁,桌上摊开的是一叠叠来自全国各地博物馆的玉器照片与资料:良渚的玉琮、红山的玉猪龙、汉代的玉璧……灯光打在照片上,仿佛把沉睡在库房里的玉石都唤醒了。
“这次是建院90周年,我们要做的,不只是一个展览,而是一部用玉器写成的‘中国史’。”策展人合上一本厚重的图录,目光在会议室的投影幕布上停住。幕布上,一行字正在闪烁“玉润中华——中国玉器的万年史诗图卷”。
为了撑起这场“史诗”,南京博物院向全国40多家文博单位发出了邀请。一封封公函从南京寄出,穿越万水千山,最终停在各地博物馆的案头。其中一封,被送到了黄河岸边的三门峡市虢国博物馆。
三门峡,虢国博物馆的库房里,灯光总是调得很暗。玻璃展柜和金属货架在昏黄的光线下泛着冷光,一排排文物静静地躺在定制的囊匣中,像在沉睡的军团。
接到南京博物院的借展函后,虢国博物馆的馆长和业务人员在库房里开了一场“小型评审会”。他们打开一个个囊匣,把馆藏的玉器逐件取出,摊在铺着柔软垫布的工作台上。
“这件可以,那件也可以,不过……”馆长的目光在一件青玉器物上停住了。
那是一只伏卧的鹿形玉佩。它被小心翼翼地放在白色垫布上,和田青玉在灯光下泛着内敛的光泽。高6厘米,身长5.6厘米,厚度仅0.1—0.4厘米,薄得像一片被时光打磨过的树叶。工匠采用片雕工艺,将鹿的轮廓刻得流畅而有力:前腿微屈,后腿蓄势,仿佛下一秒就要跃入林间;“臣”字形的眼睛透着西周特有的古拙与神秘,叶状的双耳微微前倾,长长的鹿角向两侧舒展开来,线条简洁却极富张力。尾部和角后部带着自然的糖色,像是岁月在它身上留下的温柔印记。
“1990年,虢国墓地M2009号墓(虢仲墓)出土,国家一级文物。”保管部的工作人员轻声报出它的“身份信息”。
“这只玉鹿,是西周玉器工艺的代表之一。”馆长的手指在垫布边缘轻轻点了点,“如果要讲周代的礼制与审美,它必须在场。”
经过反复权衡,虢国博物馆最终选定了19件(套)玉器作为参展阵容,而这只西周玉鹿,被郑重地放在了清单的显要位置。
决定借展,只是第一步。
接下来的几天,两馆之间的电话、邮件往来频繁。南京博物院的策展人详细询问玉鹿的尺寸、重量、质地、保存状况;虢国博物馆的文物保护人员则逐一列出它的“禁忌”:怕震、怕摔、怕高温、怕强光、怕骤冷骤热。
“它太薄了,稍有不慎就可能出现裂纹。”在一次视频会议中,虢国博物馆的文物保护专家把玉鹿的照片放大,指着鹿角和尾部的细节说,“这些突出的部位,是最脆弱的地方。”
出发前的那个晚上,虢国博物馆的库房里灯火通明。
几名工作人员戴着一次性手套,将西周玉鹿从囊匣中取出。他们的动作很慢,每一个抬手、转身都像是在排练过无数次的仪式。
“再检查一遍。”保管部主任低声说。
放大镜下,玉鹿的每一道纹路都被再次确认:阴刻线条是否完整,边角是否有细微磕碰,糖色分布是否与档案记录一致。确认无误后,玉鹿被轻轻放入一个量身定制的内衬软垫中,软垫四周是厚厚的防震材料,外层则是坚固的金属运输箱。
“封箱。”
随着一声轻语,运输箱被缓缓合上,密封条“嘶”的一声贴紧,为这次选品画上了一个庄重的句号。
第二天一早,载着玉鹿和其他展品的专车从三门峡出发,沿着高速公路一路向东。车窗外,黄河的水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
当运输车辆缓缓驶入南京博物院的文物接收区时,天空刚刚放晴。院内的梧桐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像是在向远道而来的“客人”致意。
早已等候在此的南京博物院文物保护人员,身着工作服,戴好手套和口罩,按照流程逐一核对箱号、封条。
随着封条被小心剪开,运输箱的盖子被缓缓掀开。那只熟悉的内衬软垫出现在众人眼前,西周玉鹿安静地躺在其中,仿佛刚刚从一场漫长的梦中醒来。
“先做状态检查。”文物保护专家一边说,一边用放大镜仔细观察玉鹿的表面。
灯光下,青玉的色泽依旧温润,鹿角、尾部的糖色清晰可见,没有发现新的损伤痕迹。
几天后,西周玉鹿被轻轻安放在定制的支架上。它伏卧在那里,前腿微屈,后腿蓄势,仿佛随时可以跃入展厅外的世界。
“好了,”有人在展柜外低声说道,“从今天起,它就是‘玉润中华’的一部分了。”
玻璃门缓缓合上,恒温恒湿系统开始运转,灯光被调到恰到好处的亮度。西周玉鹿静静地卧在展柜中央,等待一场跨越三千年的会面。
2023年11月7日,晨雾还未完全散尽,南京博物院,特展馆前已排起蜿蜒的长队。年轻人攥着提前三天抢到的预约码,文物爱好者背着装满放大镜与笔记本的背包,还有白发老者拄着拐杖被晚辈搀扶,所有人的目光都朝着“玉润中华——中国玉器的万年史诗图卷”入口。这天,这场汇集全国43家文博单位600余件(组)顶级玉器的盛宴,正式向世人揭开面纱。
展厅内,冷调的柔光顺着弧形展墙流淌,将万年玉史铺成一条温润的时光长河。新石器时代的良渚玉琮带着玄奥纹路静立,汉代的玉舞人裙摆似仍在流转,而在展厅中段的独立展柜前,人群正缓缓聚拢,目光最终定格在一方盈盈一握的青玉之上;那便是来自虢国博物馆的西周玉鹿。
展柜内,这只三千年前的精灵呈伏卧欲奔之姿,前腿微屈,后蹄蹬地,线条流畅得如同刚从西周的林间跃出。双面阴刻的“臣”字形目灵动有神,叶形双耳微微前倾,繁复的鹿角向两侧舒展,尖端带着自然的弧度,局部受沁形成的灰白色斑点,恰似林间晨露未干。灯光流转间,玉鹿的轮廓时而清晰如刻,时而朦胧似梦,仿佛能听见它踏在商周土地上的轻响。
“快看这线条,西周工匠的手艺太绝了!”一位戴眼镜的年轻人举着手机,小心翼翼地调整角度,生怕闪光灯惊扰了这千年古物。他身边的女孩翻着刚买的展览图录,轻声念着注解:“1990年虢国墓地M2009号墓出土,和田青玉质地,国家一级文物……”话音未落,便被身后老者的赞叹打断:“活了大半辈子,还是头一回见这么精致的玉鹿,你看这神态,跟真的一样。”
展厅里,萦绕着细碎的赞叹与轻缓的脚步声,没有人高声喧哗,仿佛都怕打破这份跨越千年的静谧。年轻人三三两两聚在展柜旁,对照着手机里的攻略交流心得;孩童被父母抱在肩头,睁着好奇的眼睛,听着“三千年前的玉鹿会跑”的温柔讲解。
西周玉鹿静静卧在玻璃之后,以最温润的姿态,与满厅的目光相遇,将西周的风、虢国的云,以及中华玉文化的深邃与璀璨,悄悄植入每个参观者的心底。此刻,谁也未曾预料到日后的波折。
2024年2月,雨水节气刚过,南京的空气里还裹着残冬的湿冷。南京博物院特展馆前,长队依旧蜿蜒,只是每个人的脚步都比往日更急切;“玉润中华”特展已进入倒计时,距离闭幕仅剩三天。网友“南山南”裹紧围巾,手里攥着提前抢来的预约码,随着人流缓缓挪动,心里满是不舍。
他对这展有着特殊的情结。四年前,2019年9月的郑州,秋高气爽,他在郑州博物馆“追迹文明”展上第一次见到那只西周玉鹿时,他蹲在展柜前拍了许久,每一张照片都细细存档,那抹内敛的青,成了他心中古玉最美的模样。
如今故物重逢,他习惯性地举起手机,调整角度避开反光,对着这只阔别四年的“老熟人”按下快门。镜头里,玉鹿依旧伏卧如初,“臣”字形目依旧灵动,只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是不是光线的问题?”他喃喃自语,又凑近展柜,借着冷调的柔光反复端详。展厅里人声轻缓,快门声此起彼伏,身边不时有人发出对古玉工艺的赞叹,可他的心却渐渐沉了下去。他总觉得玉鹿右侧的鹿角少了点什么,那本该舒展的尖端,似乎被硬生生截断了一块。
带着这份疑虑,他匆匆逛完剩余展厅,走出博物院时,天色已暗。回到住处,他立刻打开电脑,翻出2019年在郑州博物馆拍摄的照片。两张照片被并排放在屏幕上,对比的瞬间,他的呼吸骤然停滞。
2019年的照片里,玉鹿的鹿角完整舒展,尖端带着自然的圆润弧度;而刚拍的照片中,同一位置的鹿角顶端缺了一小块,仿佛在无声诉说着损伤。
“怎么会这样?”他指尖划过屏幕上那抹残缺的青,心里满是痛惜。这只高仅6厘米、厚不足0.4厘米的玉鹿,历经三千年风霜都完好无损,却在这场万众瞩目的展览中,遭遇了这样的意外。他想起玉鹿作为国家一级文物的珍贵,想起展厅里“万年史诗”的主题,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涌上心头。
当晚,他将新拍的照片配上文字,犹豫再三后发布到社交平台:“四年未见,西周玉鹿的鹿角似乎缺了一块,断茬很新,有谁注意到了吗?”彼时,他还不知道,这张看似普通的对比照片,会在两个月后掀起轩然大波。
爆料打破了文博圈的平静。记者接到线索后,迅速调取了对比照片——2019年郑州博物馆展出时完整舒展的鹿角,与2024年南京“玉润中华”特展末期的残缺形态形成刺眼反差,断茬处新鲜的玉石光泽在高清像素下清晰可辨。
记者随即启动调查。文物鉴定专家通过照片比对初步判断,鹿角缺失非自然老化或历史损伤,而是近期外力导致的新鲜断裂。当日,媒体整合对比证据与调查细节公开发布报道,标题直指“西周一级文物出借展览疑似受损”,瞬间点燃公众情绪,升级为全民关注的公共事件。
2024年4月28日,虢国博物馆办公室工作人员在接到询问时,语气谨慎却明确回应:“已知晓玉鹿疑似受损的情况,此事已经上报至国家文物局,目前正处于调查阶段,具体细节暂不便透露。”这一回应,首次证实事件并非空穴来风,且已进入官方处理流程,进一步加剧了公众对调查结果的期待。
次日,河南省文物局给出明确通报,以权威姿态确认核心事实:“经专业技术人员对文物原始档案、历次展出影像与回收后现状进行细致比对核实,确认该西周玉鹿确系在出借南京博物院展览期间发生损坏。”官方通报的发布,为事件定性画上句号。
同一时间,媒体试图联系南京博物院方面获取回应。“玉润中华”特展策展人在接听电话时,仅表示“玉鹿确实在特展中展出,但个人不便透露相关情况,需联系单位沟通”;而南京博物院陈列展览部的工作人员则直接回应“不清楚有关此事的处理情况”。两方模糊其辞的回应与河南省文物局的明确通报形成鲜明对比,引发公众对南京博物院“回避问题”的质疑。
虢国博物馆随即启动修复申请流程,组织文物保护专家对玉鹿受损情况进行全面评估,编制初步修复可行性报告。
2024年11月7日,国家文物局正式发布《关于同意三门峡市虢国博物馆藏一级文物西周虢国鹿形玉佩修复事项的批复》(文物博函〔2024〕1608号),为修复工作划定核心原则与流程规范。批复明确要求,修复需严格遵循“不改变文物原状”和“最小干预”两大核心准则,最大程度保留文物的历史信息。
截至2025年12月22日,西周玉鹿的修复工作仍在按流程推进,专项修复方案已通过河南省文物行政部门审核,进入实质性操作阶段。
在南京博物院与庞莱臣后人的捐赠画作纠纷中,捐赠方后人庞叔令特意提及此事,将其作为南博“管理混乱”的例证,引发公众对博物馆文物管理体系的再次审视。
事件推动文博行业重新梳理借展管理制度。国家文物局在后续发布的国有馆藏一级文物借用管理通知中,进一步强化了出借前的文物现状评估、借用期间的全流程监管责任,明确出借单位与借用单位的权责划分,要求建立文物损坏应急处置机制。
三千年完好,一朝受损失。这只西周玉鹿的命运,折射出文物保护的脆弱与艰难,也提醒着人们:每一件文物,都是不可复制的历史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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