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地方,我是知道的。在石头城的风雨里,立着一个堂皇的招牌,叫作“南京博物院”。人说,它是华夏三大博物馆之一,源头可以追溯到民国二十二年,由蔡元培诸先生倡议,唤作“国立中央博物院”。这名头是极响亮的,什么“最早”、“第一座”、“国家级”、“重点保护”,金晃晃的牌匾挂了一身,仿佛一座由青砖与琉璃瓦砌成的、密不透风的荣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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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荣光的底座,有时也生出些幽暗的、曲折的裂隙,像年久失修的老屋椽子上,悄悄蔓延的霉斑。

前些时候,听说了一桩事。一九五九年,一位唤作庞莱臣的收藏大家,他的后人,将百余件家藏古画,慨然捐给了这博物院。这原是一段佳话,带着些“宝剑赠壮士”的古风。可近来,庞家的后人却在北平的拍卖场上,赫然见到了当年捐出的旧物——一幅明代仇英的《江南春》。画还是那幅画,只是身上已沾了拍卖行的铜光与看客们热辣辣的眼色。于是后人一纸诉状,将这荣光的博物院告了上去。官家便也成立了调查组,只是这调查的门,是朱漆的,沉重得很,里面的光景,外头的人看不真切。

这倒让我想起另一桩旧事,约莫是几十年前了。那时节,风气的移易是悄然的,像暮春的柳絮,看不见,却沾得人满头满身。有些重新回到“雅座”上的人,历经了漫长的荒芜,忽然对古字画生出一种温存的、近乎贪婪的亲近来。他们不再满足于隔着玻璃的遥望,定要“请”到自己的书房里,朝夕相对,仿佛那画中的山水花鸟,真能慰藉些什么。

这便苦了当时的一位院长,姚迁。他是个读书人,脸上刻着江苏水乡那种温和的执拗。院里自有铁的规矩:国之重器,概不外借。可当“省里的领导”开了金口,这铁规便忽然化作了绕指的柔丝。姚迁是无奈的,他大约也晓得“断然拒绝”的代价。于是,他只得取了一个最笨的法子:借,可以;但须一笔一画,记得分明。谁借的,何时借的,借了哪一件,他那本笔记本上,记得如同刻石般工整。

到了日子,他便去催。打电话,或是登门,语气是谦和的,态度却是硬的。一次不还,便催两次;两次不还,便催三次。那些墨宝,在雅致的书斋里,是清供,是风雅的点缀;在他心里,却是一笔笔悬而未决的债,压得人夜不能寐。日子久了,债主未曾焦虑,借债的“雅士”们倒先“有些不高兴”了。风雅的事,一沾上这般执着的追索,便仿佛变了味,生出些不信任的、扫兴的尘芥来。

将一座大厦的根基,系于一人风骨之上,终究是险事。一九八四年,这位催债的院长,自己却先背上了“剽窃”的恶名。对于视名节重于性命的人,这便是一柄剔骨的刀。调查,谈话,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合围。终于在一个十一月,他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将生命的重量,挂上了一根绳索。他用自己的死,为那本催债的笔记,画下了一个沉黑而决绝的句号。他守护的边界,随着他的倒下,也悄然坍圮了一角。

他死后,那本笔记想必是合上了。一种“何必太认真”的空气,便从那坍圮的缺口,丝丝地透了进来。于是,便有更不堪的事发生。不过几年,一个叫陈超的保管员,竟轻松盗走了馆藏十九件宝物,价值巨万。案发后,此人被依法处决,一颗子弹,了结了这场赤裸的盗窃。

你看,从面对权力的、无奈的“外借”,到钻营制度的、猖獗的“内盗,其间相隔,也不过寥寥数年。姚迁的悲剧,与陈超的伏法,恰像一枚带血的铜元的两面。一面刻着个人坚守的脆弱与悲凉,一面印着制度溃烂后的贪婪与严惩。都同样沉重,同样映出那“荣光”之下,一些深不见底的阴影。

如今,拍卖行的槌声依旧清脆。每一件带着“南京博物院旧藏”标记而出场的物件,无论其路径如何,都像一声冷冷的叩问。那叩问的对象,不是某个已逝的魂灵,也非某个伏法的窃贼,而是那套本该密不透风、却总在人情与权力的风里微微晃动的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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