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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受访者提供)

运营文学自媒体、出版作品集、推出系列图书、做视频播客,资深媒体人邱兵的2025年异常忙碌。从报业时代迈入影像世界,他开启了短视频新闻的先声,如今又回归文学,用最钝感的文字,做最先锋的表达。

2025年度新锐榜将邱兵评选为“年度文化先锋”,并邀请他进行了专访。

✎作者 | 朱人奉

✎编辑 | 陆一鸣

“重庆巴南人,李植芳老师的儿子。”这是澎湃新闻创始人邱兵现在的简介。

他的故乡在巴南的鱼洞,一个长江边的小镇,黄溪河穿城而过。小河不长,不到10公里,发源于重庆云篆山,清人王尔鉴编修的《巴县志》形容此山“左俯大江,右窥深涧,觉置身青霄上,御风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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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12月,重庆云阳。长江岸边一名洗衣的女性。(图/CFP)

在邱兵的记忆里,小时候的黄溪河是一道涓涓细流,夏天常常因为大雨涨水,父母会轮流搀扶着他,把他渡到河对岸上学。穿过鱼洞后,黄溪河便汇入了长江。那是20世纪70年代,长江水依然像西南的山一样翠绿,江边有长长的沙滩和鹅卵石滩,一眼望不到头,如同时间。

差不多50年后,他回到故乡,却找不到那片沙滩和那些鹅卵石滩了。他问老友:“长江边的沙滩去哪里了?”“可能被冲走了吧,这很重要吗?”“很重要,至少对我来说。”

每次读到邱兵的这段回忆,我都会想起家乡那条在地图上叫“平定水”的小河,四周是深水,中间沉淀了一大片金黄色的河砂,形成一片浅滩。浅滩上水深不过膝,靠在爷爷背上涉过深水区后,我们就可以在河中央奔跑嬉水,有时带上竹篮,往河砂里一捞,刚出水的河蚬还开着壳呼吸。

一直到20世纪末,抽河砂的轮船来了,没日没夜地抽,终于把这些金黄色的河砂都抽上了岸。晾晒后,河砂变成惨白色,被装上卡车,运到不知道哪个工地去。不时有人往水里扔鱼雷,轰起十几米高的水柱,河面上瞬间泛起一大片鱼肚白,围观者纷纷下水捞鱼。平定水渐渐成了死水,河床堆积淤泥,大鱼不知所踪,夏天再也看不到游泳的孩童。

邱兵说,他现在常常梦见故乡的小镇,那些街角巷尾,那些奔流到海的浪花。到美国后,邱兵去了梭罗笔下的瓦尔登湖,他打电话告诉母亲李植芳:“妈,别看这个湖不大,可是它很深,差不多和我们家旁边的长江一样深。”

邱兵想象自己是一条鲟鱼,从波士顿边的大西洋出发,不需要任何指引就能准确找到长江的入海口,然后一路逆流而上,跋涉1700公里,回到他的“伯利恒”——黄溪河。好多年前,20多岁的邱兵乘船回家,在葛洲坝附近确曾遇见十几条中华鲟跃出水面,它们“似乎必须经过大坝,不停地腾空飞起”。这个意象很像那些永远在路上、永远想回家的中国人,也很像现在的邱兵。

50岁以后,邱兵开始重新回到传媒行业,不过是以个体户的形式。办文学自媒体难度极高,他竟然也办得风生水起。这两年,他出版了两本散文集,一本是《越过山丘》,另一本是《鲟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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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鲟鱼》明信片。(图/受访者提供)

2025年,邱兵与王帅创办的“天使望故乡”写作计划开始推出系列图书,第一本的主题为“钱很少,阳光很好——100个中国人的账本”。他们似乎想留下一些更恒久的东西,关于文学,关于梦想,关于中国人的生活史。

“驱散阴影最好的办法,就是将一切都摆在明面上。”哈珀·李在《杀死一只知更鸟》中这样写道。账单也许每个人都记得很清楚,可那些逝去的梦,那些回不来的时间呢?

以下是邱兵的年度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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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I正在重造内容行业

新周刊:如果要用一句话来概括2025年,你会想到什么?

邱兵:我会说是“退无可退,却仍要向前”。这一年的最深切体会,就是一种“退无可退的忙碌”。整个内容行业都在经历更深层的收缩与不确定:传统增长路径几乎被压缩殆尽,突围的方向也变得模糊。但矛盾的是,我反而比任何时候都更忙碌——写自己的作品、推出系列图书、做视频播客、拍纪录片、做岭南的短纪录影像……这些都还是最传统的内容赛道,但我们依旧在里面寻找可能性。因为没有退路,只能继续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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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我的另一个巨大感受,是“AI元年真正到来了”。这一年,人工智能第一次以大规模、普及性的方式进入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从DeepSeek到各互联网大厂的大模型产品,人人都在见证一场加速的技术跃迁。AI不再是前沿话题,而成了生活方式、工作方式乃至思想方式的重塑者。

黄仁勋在一次访谈中说过一句话:“很多人担心AI会造成大面积失业,这建立在一个错误前提下——假设AI不会改变经济总量。但AI是新的工业革命,它会让经济总量几何级增长,从而带来更多机会。”

他的话让我想到约瑟夫·熊彼特提出的“创造性破坏”。资本主义从来不是稳定的系统,它的本质就是一代又一代“创造新事物,同时毁灭旧事物”的过程。互联网时代如此,AI时代更是如此:在线教育、移动支付、网约车创造了新岗位;印刷出版、纸媒行业却遭受毁灭性的冲击。所谓“过渡”,其实并不丝滑,它往往是猛烈的、痛感明确的。

回望2025年,我相信这一年会成为一个重要的“元叙事”节点:它既给出了未来的希望,也揭开了未来的不确定性。我们在创造和毁灭之间行走,在焦虑和期待之间前进——也正因此,它是一段会被记住的时间。

新周刊:作为媒体人和写作者,你认为AI技术会带来什么具体的影响?

邱兵:作为一个长期在中国与海外两端生活和工作的写作者,我对AI的感受非常直接:它不是泡沫,也不是潮流,而是已经成为一种“不可回头”的基础。

过去两年,我在国外使用ChatGPT,在国内使用各类国产大模型。真正的体会是:离开AI,我们已经很难恢复到过去的工作方式。

首先,AI在基础资料的搜集、信息的整理、逻辑结构的搭建上,效率几乎是“跳跃式”的提升。原来需要一个团队才能完成的准备工作,如今一个人使用AI就可以实现。这不是未来,是正在发生的现实。

其次,AI拥有跨学科思考的能力。写作的人往往有自己的领域局限,擅长文学的,可能就不擅长金融;熟悉哲学的,可能就未必懂科技。但AI的表达几乎天然地跨越了这些学科壁垒,它可以把文学、哲学、政治学、经济学等领域的知识融合在一起,以一种我们未必能做到的方式进行创新性的表达。

这对我非常有启发——AI并不是替代人,而是让思想的边界被重新打开。它让写作者、媒体人有了跨界叙事的能力,而这恰恰是未来内容的核心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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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深媒体人邱兵。(图/受访者提供)

最后,我相信未来的AI内容生产能力,尤其在音视频领域,会以极快的速度发展成熟。当我们今天还在讨论“模型能不能画好一张图、剪好一个片”的时候,可能过不了几年,我们就会面对一个新的现实:一个人使用AI就拥有把故事直接生成电影、短剧的能力。

现在的视频生成仍然显得稚嫩,但技术的迭代速度已经不允许我们仍以“五年一个周期”的思维看待它了。在AI时代,我们必须把“每一年都视为一个周期”。只有这样,我们才不会落伍,也才能真正赶上这个既陌生又充满梦幻的时代。

对我这样的写作者来说,AI不是威胁,而是一种新的可能性:它让想象力可以更彻底地落地,让故事有机会蜕变为全新的内容形态。未来,我也期待能看到——甚至亲手完成——用AI生成的电影、短剧与新的叙事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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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确定的现实中寻找确定感

新周刊:经历了忙碌的2025年,你对人生下半程的期待会有变化吗?未来想做的事情有什么?

邱兵:2025年对我来说,确实是异常忙碌的一年:写作、推出系列图书、运营“天使望故乡”、拍纪录片、做视频播客……各种内容形态我都在尝试。但在这些努力背后,其实有一个更深层的追求——在今天的互联网时代,为优质内容寻找重新被看见、被购买、被支持的商业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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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点对我而言,已经不仅是兴趣,而是一种使命。这几年内容行业面临的巨大危机,本质上是商业链条被摧毁了:好的内容很难变现,创作者因此失去持续创作的动力和能力。

所以,我和团队这两年最重要的探索之一,就是寻找一种新的、可持续的互联网内容产品形态。 “天使望故乡+”系列图书便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诞生的:互联网生产,互联网写作,互联网销售,互联网分润;篇幅短、节奏快、内容深,对创作者友好,对读者减负,对市场有想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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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很少,阳光很好》

编者:邱兵 王帅

出版社:中信出版集团

2025年10月

它既延续了纸质时代的深度写作传统,也顺应了互联网时代的阅读节奏。我依然热爱纸质内容,但我越来越清楚:只有真正拥抱互联网,优质内容才可能迎来新的商机。

新周刊:你和王帅主编的《100个中国人的梦境》,里面记录了很多中国人的梦。在这些梦里,当下中国人普遍的感受是什么?你现在最常梦见的是什么?

邱兵:梦境往往是现实的投射。在策划《100个中国人的梦境》时,我最深的感受是:不确定性,几乎成了当下生活的常态。收入的不确定、工作的不确定、未来的不确定、养老的不确定……这些不确定性像雾一样笼罩在许多中国人的生活里,让大家在精神上感到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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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个中国人的梦境》

编者:邱兵 王帅

出版社:中信出版集团

2025年8月

我一直认为,“确定感”是一种文明的奖励,是生活给予人的安全感与秩序感。但今年,人们最缺的,恰恰是这种确定性。这也是为什么在无数人的梦中,我们看到了相似的底色——焦虑、迷惘、找不到出口,或者不断回到曾让自己安心的地方。

至于我自己,这一年反复梦见的,是故乡重庆:小镇的街巷、逝去的景象,还有我的父亲——一个已经95岁的老人。

我有时候会自嘲,是否因为自己也老了,所以才频频回望过往。但后来我意识到:当现实变得难以预测,人陷入难以突围的处境时,回望童年、回到内心最初的地方,是一种本能的自我保护,也是一种普遍的心理机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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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里的邱兵。(图/受访者提供)

这种梦,不仅是个体的,也是公共的;不仅属于我,也属于许多人。它反映的是整个时代情绪的一部分:在不确定的现实里,人们在梦中寻找曾经的确定感。

这一点,是我在这一年里体会最深的。

新周刊:今年你出版了一本新的散文集《鲟鱼》。鲟鱼不需要指引就能回到出生地,而且要历经磨难逆流而上。你把自己比作鲟鱼,似乎不仅是一种对故乡的“生物性回归”,也是一种在时代洪流中逆行的比喻。回归故乡和回望童年,对当代人而言是一种治愈吗?

邱兵:这个问题其实和梦境之间有着天然的关联。鲟鱼的洄游,是一种生物本能,是身体先于意识做出的选择。而在写作《鲟鱼》的过程中,我也经历了一场“物理状态的回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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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鲟鱼》明信片。(图/受访者提供)

从2023年开始,因为父亲的身体状况断崖式下滑,他因“白肺”坐上轮椅,我不得不在一年里抽出一两个月回到重庆的小镇,陪伴并照料他。在此之前,从大学毕业到在上海生活的30多年里,我几乎没有真正意义上的“长时间回乡”。

一年回一两次,每次也不过几天,来去匆匆。但这一次,当我真正回到那片生我养我的地方,连续住上两个月,第一次重新以“生活”而不是“探亲”的方式回去——我突然感觉到一种久违的安定,一种灵魂重新找到落点的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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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兵说:“鲟鱼的洄游,就是我的洄游。”(图/受访者提供)

很多人说,故乡回不去了,过去也回不去了。但我这几年反而体会到,当你带着现实的疲倦和不确定,重新回到最初的地方,生命中某些被时间掩埋的、闪亮的东西,会悄悄被唤醒。仿佛你在现实中遍体鳞伤,但只要回到那个原点,就会重新找到一种内在的秩序。

所以《鲟鱼》这本书,并不是“凭空想象”的,它的诞生与其说是文学写作,不如说是一种生命经验的自然流淌——2023年那个夏天,我在故乡照顾父亲,某一个傍晚,我突然意识到,我必须写下这本书。

鲟鱼的洄游,就是我的洄游。它既不是简单的怀旧,也不仅仅是一种文化意义上的“故乡叙事”,更是在时代的洪流中,人对确定性的重新寻找,对自己内心坐标的重新校准。

排版 | 小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