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视一个绳结

黎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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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整理杂物,在樟木箱底,翻出一段旧麻绳。它蜷缩如冬眠的蛇,绳身是灰扑扑的,像积年的尘土浸到了纤维的骨子里,却在中段突兀地隆起一个死结——颜色近乎一种沉郁的褐,仿佛被岁月与执念反复捶打过,竟比绳身更显坚硬。我伸手去解,指腹触到那粗粝的疙瘩,竟如触到一块微小的骨节,冷硬而固执。

我坐在窗边,对着这结子凝神。阳光斜斜地切过窗棂,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影。绳结在光线下显出更深的沟壑,如同一张紧抿的嘴,拒绝吐露任何秘密。这结,是个死结。我试了试,拇指与食指捏着绳端,轻轻地、试探性地向外拉扯。绳子立刻绷紧了,那个结也随之收缩,变得更小,更硬,像一颗冷却的、沉默的心脏。再用力,也只是徒劳。它仿佛从内部生长出一种意志,一种抵死的、绝不回头的意志。我试着用指甲抠挖,寻来细铁丝撬开那纠缠的纤维——可那结子纹丝不动,反而在拉扯中愈发收紧,勒进绳身,发出细微而倔强的呻吟。它已不是绳的一部分了,倒成了绳的牢狱,将自身囚禁于这无法回溯的缠绕之中。

我在手里捻着这截旧麻绳,想当初,它也曾舒展成一道平滑的直线,柔韧、驯服,仿佛只为传递牵引之力。然而不知何时,它竟在无人注视的暗处,被一双手,或许带着犹疑,或许带着狠劲,那么一绕、一穿、一抽,打了个死结。这结子,像是绳子自己内部生出的瘤,这是绳子某次过度绷紧后,灵魂深处裂开又自行缠绕的伤口吗?

想想人这一生,也有许多深夜的沉默与隐忍,如这绳上死结,无声无息地勒进了生命的肌理,越缠越紧,直至成为呼吸的一部分。“结”一旦生成,平滑便成了回忆。这凸起,这阻碍,这需要反复“经过”的坎坷,成了存在本身最强烈的提醒。每一次无意的触碰,每一次目光的扫过,甚至只是知道它在那里,都是一种“确认”。确认关系的断裂,确认伤害的完成,确认回不去的过往。于是,人有时会像着了魔似的,去反复拉拽那个结,在更清晰的痛楚里,来确认和求证自己。如同此刻我手中的绳,那被无数次用力拉拽过的部位,纤维已彻底绞乱,互相嵌入,成了不分彼此的一体。它不再是为“解开”而存在的结构,它本身就是目的,是终点。

绳结的顽固,恰似人心深处某些执念的具象。我们常以为时间能抚平一切,殊不知有些结一旦形成,便拒绝被时间之流冲散。它并非遗忘的产物,反而是记忆过于用力攥紧的结果。一句脱口而出未能收回的狠话,一次阴差阳错的擦肩,一个在深夜反复摩挲终于磨出包浆的悔意……它们起初或许只是个小小的“疙瘩”,但人太在意了,太想将它抚平了,于是动用回忆的全部力量去“拉拽”,去复盘每一个细微的转折。这一拉拽,便坏了事。那结子,在这专注的凝视与用力下,被彻底地“确认”了。每一次回想,都如手指再次拉拽绳端,徒然让那结子更深地嵌入血肉,成为身体里一块无法代谢的硬核。

或许人生本就不是一根追求无限延展、绝对平滑的直线。那样的一生,该是多么轻盈,又多么苍白。我们总是在某些地方打结的。在爱的炙热处打一个同心结,在离别的码头打一个潦草的死结,在深夜自我的审问室里,打上一个又一个羞于示人的、凌乱的疙瘩。这些结,是我们的历史在地理上的隆起,是时间的瘤节,是生命密度超常的证明。也许真正的智慧,并非执着于解开每一个死结。有些缠绕本就是生命行路时必然遭遇的嶙峋印记,强行拆解,反会撕裂整根绳索。倒不如承认它的存在,承认自己内心也曾有过无法言说的拧巴与滞涩。绳子不必永远光滑如初。那结子虽丑陋,却也是绳子活过的证词——它曾如此用力地绷紧过,如此真实地痛过,才在纤维深处刻下这无法磨灭的印记。

暮色渐浓,绳结在昏光里缩成一团更深的暗影。我终于松开手,任它垂落膝上。夜风拂过,绳结在膝上微微晃动,像一颗沉默的心,在黑暗里继续它固执的搏动。原来绳子没有打结,是时间打了个结,然后把它塞进我们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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