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幅可能被“拆分再重组”的古画,一半曾藏于博物馆,一半流转于民间,最终在岁月的暗涌中被悄悄重新拼接。
仇英的《江南春》卷,承载着江南文脉的风雅,却在半个多世纪的时光里,上演了一出关乎捐赠、调包、鉴定、流转与家族纷争的离奇大戏。这幅集诗、书、画于一体的古卷,本应是南京博物院的镇馆之宝,却因一场拍卖风波,将跨越数十年的隐秘轨迹层层揭开。
这不仅仅是一幅古画的命运沉浮史,更是一段关于文物流转、权力博弈的深度拷问。
被“一分为二”的传世珍品
南京博物院的库房里,曾静静躺着一卷标为“仿仇英山水卷”的旧物。纸是历经百年的老纸,墨色也透着时光的沉淀,但在专家眼中,它的矛盾显而易见:前端明代文人陈鎏题写的题引,笔力遒劲、法度森严,经考证确为真迹;而后半段仇英的山水画作与历代名家题跋,却笔法滞涩、气韵不通,被多次鉴定为伪作。
多年后,一场高端拍卖会上,另一卷《江南春》横空出世,却被不少藏家视作真迹,估价高达八千八百万元。
从“虚斋旧藏”到南博
要读懂《江南春》的迷局,需从它的传世脉络说起。
上世纪五十年代,正值“文物归公”的时代浪潮,苏州“虚斋”后人庞增和怀着对文化传承的赤诚,将家族几代人珍藏的137件(套)字画及大量文物,无偿捐赠给南京博物院。这批珍宝中,便包含仇英的《江南春》图卷。
仇英的画名在明代便盛极一时,其传世作品本就稀缺,《江南春》这样的山水长卷,更是当之无愧的“镇馆级”文物。
从明清递传到庞家珍藏,再到1959年入藏南博,《江南春》本应就此结束颠沛,在恒温恒湿的库房中安享岁月,接受世人的瞻仰与守护。
但盛名之下,它的命运轨迹却悄然发生了偏转。
两次鉴定 真题引与假画跋之谜
1961年,南京博物院组织内部鉴定,邀请了张珩、韩慎先、谢稚柳三位书画鉴定名家。专家们对着《江南春》卷反复细勘,最终给出的结论干脆利落:“陈鎏题引首真,后面题跋完全不对”。
三年后,二次鉴定接踵而至,王敦化、徐沄秋、许莘农三位专家的结论更为直接:“仇英江南春图卷,假”。
两次权威鉴定,形成了一个无法回避的矛盾:具有收藏标识意义的陈鎏题引是真,而核心的画心与增值的题跋却是假。
若为一气呵成的完整作品,要么全真要么全假,“前真后假”,实属罕见。
这背后的故事,需从画作本身的结构说起。
《江南春》卷分为三部分:明代陈鎏题写的题引、仇英亲绘的画作主体、以及历代文人的题跋。按照古画收藏的传统,题引多由最终收藏者题写于原纸之上,画作与题跋则以拼接方式附着于原纸。
而《江南春》卷由多段纸张拼接而成的特性,留下了巨大的想象空间:这幅画,是否曾被人刻意“拆分”过?
调包猜想
在文博圈,有一个心照不宣的惯例:名气越大、价值越高的字画,越容易被“借出去”。或是领导观赏,或是展览陈列,或是临摹出版,借调手续有时完备,有时却模糊不清,记录也往往简略。《江南春》这样的珍品,自然成了“借调名单”上的热门。
或许,早在1959年,画刚进馆时,就被人盯上了。有人通过关系,把这卷《江南春》从库房里借了出去。
借出去之后,发生了什么,没人知道。
但根据后来的鉴定结果,一个符合逻辑的场景逐渐清晰:借画人深知这幅画的价值,找来顶尖高手临摹了一幅仿作,随后小心翼翼地将原卷上仇英的真迹画心与历代真题跋,从陈鎏的题引后拆分。接着,他将临摹好的假画与假题跋拼接在真题引之后,重新送回南京博物院。
这样一来,博物院账面上《江南春》完好无损,而真正价值连城的核心部分,已被悄悄私藏。
至此,一幅完整的传世珍品,被硬生生拆成两半,一半属公,一半归私。
这个看似戏剧化的猜想,却能完美解释“前真后假”的鉴定结果——在已知的事实与线索之间,这是最能自圆其说的逻辑。
没有监控录像佐证,也无当事人公开自白,但这个猜想的每一个环节,都与后续的历史痕迹相互呼应。
民间现身的部分真迹
上世纪九十年代,文物市场逐渐升温,南京艺兰斋创始人陆挺走进了这场迷局。陆挺是圈内有名的“懂行玩家”,既有鉴赏眼光,又有雄厚财力,常年游走于市场“捡漏”。
据他透露,自己在九十年代从一位年轻人手中,以17万元的价格买下了一件特殊的藏品——没有陈鎏题引,仅存仇英的画心与历代题跋。在当时,17万元绝非小数,但若是仇英真迹,这笔交易无疑是“捡了天大的漏”。
更耐人寻味的是那位卖画的年轻人。圈内普遍推测,他极有可能是当年那位“借画人”的后人。“借画人”当年私藏真迹后,因时代环境不敢声张,直到九十年代市场开放,后人才借着文物热的东风,将这半幅真迹转手。
而陆挺显然深谙其中原委,他清楚地知道,要让手中的真迹恢复完整,必须找到那卷藏于南博的“半真半假”之物。
一场精心设计的重组
2001年,契机终于到来。南京博物院对一批被认定为“伪作”或“仿品”的字画进行清理,那卷“真题引+假画+假题跋”的《江南春》也在其中。按照当时的处置流程,这类“不符合藏品标准”的文物被划拨至江苏省文物总店,名称也从“仇英《江南春》图卷”改为“仿仇英山水卷”。
最终,这件承载着关键真题引与原装老纸的“伪作”,以6800元的低价被人买走。公开信息里,买家叫顾客,“姓顾名客”。但圈内几乎一致认为,买家正是陆挺,或是他通过关系安排的代理人。
拿到这卷“仿品”后,陆挺并未将其视作废料。他深知,这件东西的核心价值不在后半段的假画假跋,而在前端的陈鎏真题引与原装老纸。
接下来的操作,在古画修复领域其实并不罕见:他请专业匠人将假画与假题跋从题引后剥离,再将自己九十年代购得的真迹画心与真题跋,小心翼翼地重新拼接在陈鎏的题引之后。
经过专业的装裱与修复,一幅完整的《江南春》真迹卷“重生”了——它集齐了真题引、真画心、真题跋,恢复了明代传世珍品的本来面貌。
在普遍的猜想中,2001年之后,陆挺已然手握一卷完整的《江南春》真迹,并将其作为心头好,秘不示人。
拍卖引爆风波
陆挺逝世后,家族为分割家产,决定将这幅画送上拍卖台。当拍卖图录中出现“仇英《江南春》图卷”的条目,估价高达数千万元时,瞬间引发舆论哗然。
最先发声的是庞家后人。他们翻阅家族捐赠档案,明确记载当年捐给南博的是完整的《江南春》,如今却出现在拍卖场,这让他们无法接受。
随着事件发酵,南博当年的鉴定记录、文物划拨凭证、文物总店的销售档案被一一翻出。证据链清晰而又矛盾:当年被认定为“伪作”的《江南春》确实被低价处置,拍卖场上的真迹又来源何处?
两条线索,只能指向一个解释:当年的调包,确有其事。南博在管理疏漏中,收下了被替换的“半真半假”之物,部分真迹在民间流转后被陆挺购得;再买下“伪作”获取真题引与原装老纸,与部分真迹重组。
最终,这幅凝聚着复杂历史的珍品,在陆挺身后因家产分割走向拍卖场,将数十年的隐秘彻底曝光。
古画为镜,照见时代的问号
需要强调的是,这一整套关于拆分、调包、流转与重组的故事,目前只是基于公开资料、鉴定记录与圈内传闻的合理猜想。没有法院的判决书,也没有当事人的公开承认,古画鉴定本身的复杂性,更让真相蒙上了一层迷雾。
即便如此,这猜想仍具有深刻的意义。它提醒我们:古字画分段拼接的结构,为“拆、换、拼”留下了操作空间;博物馆的藏品管理与借调制度,可能被钻空子;“伪作剔除”与低价处置,若缺乏充分的专业论证与公开监督,可能导致珍贵文物流失民间;而当疑似“调包真迹”以天价拍卖时,伤害的不仅是捐赠家族的感情,更是公众对文化机构的信任。
仇英的《江南春》到底经历了怎样的颠沛流离,或许只有少数人知晓真相。但幸运的是,这幅画,还在国内。
无论结局如何,这幅画早已超越了艺术品本身的意义——它成了一面镜子,照见了文物管理的漏洞、权力与利益的纠缠,也留下了一个跨越时代的问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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