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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天还没亮,雾气还没散。
彭卫国就扛着锄头,走到了牛栏屋后的那片空地上。
他脱了上衣,露出精瘦但结实的身板,大吼一声,就把锄头狠狠地砸进了地里。
“嘿!”泥土翻飞。
彭建军被他阿爸叫起来,揉着眼睛,一脸不情愿。
“阿爸,干啥啊?我想睡觉。”
“睡什么睡!起来干活!给你盖大屋!以后让你住进青砖大瓦房!”彭卫国一边挖,一边喘着粗气说。
彭建军一听有大屋住,来了点精神,但也只是拿起个小铲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挖着玩,很快就弄得自己一身泥,像个泥猴子,然后就嚷嚷着要回去找奶奶。
彭卫国也不骂他,还乐呵呵地说:“去吧去吧,我乖仔别累着了,这粗活阿爸一个人就行!你是以后当干部的料!”
另一边,刘芳也行动了起来。
她用布带,把还在睡梦里的三女儿素菊紧紧地绑在自己背上。
然后,她找出一把已经磨秃了刃的小镰刀,递给素梅。
“素梅,素兰,跟阿妈去割草,我们盖新屋。”
九岁的素梅已经很懂事了,她接过那把镰刀,重重地点点头,眼神坚毅得不像个孩子。三岁的素兰还有些懵懂,但看到姐姐拿了小镰刀点了头,她也乖乖地点点头。
母女四人,就这么走进了清晨雾蒙蒙的山里。
她们的目标是陆箕(芒萁草),山上长着很多、一种长得又高又密,晒干了特别好烧、火特别旺的野草。
刘芳背着素菊走在最前面,她挥舞着镰刀,动作飞快,一刀下去,就是一大片草倒下。
她身后,素梅学着她的样子,用尽全身力气去割。
可那草梗又硬又韧,全是筋,她人小力气也小,一镰刀下去,往往只能割断几根。
锋利的草叶子像锯齿一样,划过她细嫩的胳膊和脸蛋,瞬间留下一道道红印子,甚至渗出了血珠。
素梅被划疼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可她没哭,也没喊疼。
她偷偷把流血的手指在衣服上蹭了蹭,又看了一眼前面妈妈弯着的背影,咬着牙继续割。
刘芳听到了身后有点不对劲,回过头,一眼就看到女儿脸上那道渗血的红痕。
她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放下镰刀,几步走过去,用粗糙的衣角轻轻地给女儿擦了擦。
“疼吗?”
素梅摇摇头,把受伤的手藏在背后,小声说:“不疼。阿妈,我要盖房子。”
刘芳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她抱了抱这个懂事得让人心疼的女儿,说:“好孩子,我们盖大房子。等盖好了,就再也不怕下雨了,再也不用看人脸色了。”
她没让女儿再割,只是让她们跟在后面,把割下来的草拢到一起。
一天下来,刘芳累得腰都直不起来,手抖得拿不住筷子。
但看着院子里那一小堆草,刘芳的眼睛里有了光。
日子,就这样开始了。
彭卫国每天天不亮就去挖泥,和泥,甚至去请教隔壁村的老匠人怎么打砖坯。
他用一个木头模子,一块一块地把砖坯打出来,整整齐齐地码在空地上晾晒。
刘芳则每天背着小的,带着大的,去山上割草
一家人的手上,很快就布满了新伤旧痕。
彭卫国的手掌磨出了血泡,破了又长,长了又破,最后成了一层厚厚、硬邦邦的黄茧。
刘芳和女儿们的手指,也全是被草叶子割破的口子,密密麻麻,像是蜘蛛网,看着都疼。
村里人很快就发现了,彭老三家这不同寻常的举动。
起初是好奇,后来就变成了看笑话。
老三家的是不是穷疯了?还自己烧砖?他以为他是谁啊?那是鲁班转世吗?”
“就是,那砖窑是那么好烧的?多少老师傅都有烧废的时候。他这火候要是掌握不好,一窑砖就全成了烂泥,白费几个月力气,到时候哭都找不到调!”
河边洗衣服的女人们,更是把这事当成了最新的谈资,笑得前仰后合。
“哎,你们说,刘芳是不是魔怔了?天天带着那几个丫头片子上山,你看把孩子给折腾的,又黑又瘦,跟难民似的。”
“可不是嘛,那几个赔钱货,不好好养着以后换彩礼,现在就当牛做马地使唤,真是作孽哦。”
这些话,像风一样飘进刘芳耳朵里。
她不理会,只是走得更快,割草的动作也更快,哪怕汗水流进眼睛里刺痛难忍。
大伯彭卫林听说了这事,特地背着手过来看了一趟。
他围着那一片晾晒的砖坯转了一圈,摇着头,一脸的鄙夷和“我是为你好”。
“卫国啊,不是大哥说你。你这砖坯打得大小不一,坑坑洼洼,烧出来也是废品!别折腾了,有这个力气,去上工多赚点工分,不比你这瞎胡闹强?”
彭卫国脸涨得通红,梗着脖子,像头倔驴:“不!我自己的房子,我自己盖!哪怕是废品,那也是我彭卫国烧出来的!”
彭卫林“切”了一声,像是看傻子一样看了他一眼,背着手走了。
没过两天,婆婆赵大脚也气冲冲地找上门来了。
她看到宝贝孙子彭建军竟然也在泥地里滚,满身是泥,心疼得不得了,一把将孙子拉过去,对着刘芳就开骂。
“你这个扫把星!败家娘们!我让你看孩子,你就是这么看的?我金贵的孙子,你也让他玩泥巴?!”
“还有你!彭卫国!你是不是被这婆娘灌了迷魂汤了?放着好好的工分不挣,天天在家瞎折腾!你们是想饿死不成!”
她指着刘芳的鼻子,唾沫横飞:“我告诉你,你们要疯自己疯,别带坏我孙子!建军以后是要当干部的,手不能弄脏了!要是累坏了我彭老三家的独苗,你们赔得起吗?!”
彭卫国这次没退缩,他挡在刘芳身前,闷声说:
“妈,这是我们家的事,你就别管了。建军是我的仔,他以后要撑起这个家,现在吃点苦算什么!”
赵大脚没想到儿子敢顶嘴,气得直哆嗦,骂了几句“反了天了”,就拉着彭建军走了,临走还狠狠瞪了刘芳一眼。
全世界似乎都在反对他们,都在嘲笑他们。
可彭卫国和刘芳,就像两头犟牛,认准了这条路,就再也不回头。
他们不说话,不解释,只是埋头干活。
天亮而出,天黑而归。
汗水浸透了他们的衣服,泥土沾满了他们的脸庞,伤口在他们手上结了痂。
可那空地上的砖坯,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块块地增加,从一片,到一大片,最后密密麻麻,像是一支沉默的军队。
而牛栏屋后的那堆陆箕,也越堆越高,越堆越大。
这天傍晚,夕阳西下,把整个山村染成了血红色。
彭卫国看着眼前这上万块砖坯,又回头看了看那座草山,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泥,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阿芳,你看,差不多了,我们可以准备砌窑了!”
刘芳擦了把汗,看着丈夫兴奋的脸,也笑了。
可是,彭卫国很快又皱起了眉头。
他蹲下来,用树枝在地上比划着,越算眉头皱得越紧。
“我算了一下,砌窑和烧窑,火不能断,要烧个几天几夜。这些草和砖坯……怕是不够。差得远。”
刘芳心头一紧。
他们已经把附近几个山头的草都割秃了,再去割,就要走更远的路,翻过两座山。
她顺着彭卫国的目光,看向了远处那座在夕阳余晖下显得有些黑黢黢、阴森森的大山。
那山像一只张着大嘴的怪兽,静静地趴在那里。
村里的老人都叫那座山,“鬼见愁”。
山势陡峭,林深草密,里面据说有毒蛇,有野猪,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脏东西,平时根本没人敢上去,连猎户都要绕道走。
可那里的陆箕,长得比别处都要茂盛,也最好烧。
彭卫国喉结动了动,眼神有些闪烁。他不敢想。
刘芳却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她看着那座令人胆寒的大山,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水,却又深不见底。
她说:“卫国,明天,我们去鬼见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