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红楼梦》里一出场,就显得很失败。
不是正在失败,也不是即将失败,而是那种一切都做完了,却仍然站在原地的状态。赵姨娘几乎没有成长史。她没有“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叙述,读者见到她的时候,她就是急躁的、拙劣的、戾气外露的,像一个已经把所有筹码压上,却迟迟等不到兑现的人。
这显然不正常。
如果一个人真的只是愚蠢,她不会如此焦躁;如果只是坏,也不必如此歇斯底里。赵姨娘身上真正令人不安的,是一种似乎一切都已经完满,却仍然无处安放的失败感。
她像是在反复确认一件事:我已经做到这一步了,为什么还是什么都不是?
这正是本季要谈的起点。
从秦钟开始,我们看到了“依附”的最初形态:柔软、模糊、带着青春期的挣扎和误判。
到了赵姨娘这里,这条路已经被完整走过。
她不是起点,她是完成态。
赵姨娘当然并非一开始是现在这个样子。她曾经受宠,也曾经被需要。她为贾府生下一儿一女,这已经是非正室女性所能抵达的最高成果了。换句话说,她在这套秩序里,几乎已经做对了一切。
但正因为如此,她的失败才如此彻底。
很不幸,在这套结构中,像赵姨娘这样的人,成功只是她的目标,但她的目标从来不重要。
最重要的,是她被需要。
一旦被需要,她们就获得位置;一旦失去需要,位置立刻坍塌。这种“被需要”并不来自血统,也不来自不可替代的权力,而是来自随时可能失效的功能。
当年轻时的优势逐渐消退,当新的对象出现,当秩序不再需要她,她会突然发现:自己再也没有任何可以向前兑换的筹码了。
于是,情绪开始失控。
赵姨娘后期的一切行为,都像是对早年选择的反动。她不再精算,不再权衡,甚至不再掩饰。她的蠢、她的乖张、她的恶意,并不是策略,而是破罐破摔式的反应。她已经无法再向上,也不甘心向下,就只剩下一种模糊而危险的冲动:只有杀死所有反对者,或许还能留下些什么。
这不能称为野心,反而是一种彻底的绝望。
更糟糕的是。在她成为姨娘的这条路上,“情”从开始就不是目的,而是一种润滑剂。它让依附显得不那么赤裸,让不对等的关系看起来多了一点温度。可一旦润滑失效,留下的只有结构本身,而结构从不为个体负责。
所以,赵姨娘真正的痛苦,不在于她失败了,而在于她成功过。她曾以为那些成果可以转化为保障,以为情感、付出、血缘能够变成某种稳定的地位。但当她意识到这一切都无法兑现时,她的人格已经来不及回收。
这正是“臣妾之道”的残酷之处。
它并不承诺长期回报,只提供阶段性位置;它鼓励投资,却不保证稳定的收益;它允许你上升,却不允许你停留。对血统不够高贵、资源有限的人而言,这是一条看似可行、实则极短的通道。
当赵姨娘终于发现这一点时,已经太晚了。
所以,我们今天回看她,不要急于做道德审判。她不是答案,她是一条已经被走完的路。她站在终点,用尽最后的力气告诉后来者:这里没有出口。
这一季从这里开始。
不是为了为她翻案,而是为了让我们看清,这条路究竟会通向哪里。
作者 | 洞烛
热门跟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