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北海听雪

这雪,是趁着夜色来的。我推开窗时,满世界已是这般匀匀净净的白了。院子里那株老槐,昨日还伸着铁划银钩般的枯枝,在铅灰的天底下画着些倔强的线条,此刻却茸茸的,软软的,像一捧蓬松的新棉,温柔地搁在青灰的瓦檐上。空气是冽的,吸一口,直透到肺腑里去,却又带着一丝甜润的、万物屏息后的清冽。我忽然坐不住了,像是受了什么无形而洁净的召唤,一心只想去那更空阔的地方,去会一会这天地初妆的真容。

信步走着,不觉便到了北海。过了金鳌玉蝀桥,那一片莽莽苍苍的水,便豁然在眼前了。平日里粼粼的、或是沉沉的一池水,此刻全然不见了,代之以一片无边无垠的、坦坦荡荡的白。琼华岛远远地浮在那一片白上,白塔的尖顶没入低垂的、同样白茫茫的云气里,只留下一个浑圆的、柔和的轮廓,像是这素白宣纸上最淡最远的一笔墨痕。岸边的柳,早已落尽了叶子,千丝万缕的枝条,此刻都沉沉地垂着,每一条都裹着晶莹的雪,成了琼枝,成了玉缕。风是极静的,偶尔不知从哪一根枝梢,簌簌地落下一捧雪来,那声音也是轻的,闷闷的,像一声被时光捂住了的、遥远的叹息。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我立在这水(或许该叫雪原了)的边上,心里先前的那些浮动,不知不觉地沉淀了下去。这白,是有力量的。它不声张,不言语,只是这般静静地铺陈开来,便将往日里那些棱角分明的殿宇、喧嚷的人声、甚至历史的诸多喟叹,都轻轻地覆盖了,调和了。眼前的北海,不是乾隆帝南苑阅兵时的北海,也不是老舍先生笔下冬日溜冰的北海了;它此刻只是它自己,一片无名的、广大的静。我忽然想起《冬心先生集》里的句子来:“雪一落,世界便旧了,也新了。”旧的是那被掩盖的尘嚣与过往,新的,是这一片混沌初开般的、可供无限遐想的白。

我的目光,贪恋地抚摸着这一片白。看得久了,竟觉得那白在微微地波动,像是有什么巨大的、平缓的呼吸,在其下一起一伏。这底下,可是三百年前帝王舟船划过的地方?可是五十年前少年人冰刀溅起雪沫的地方?此刻,全都沉静了,统一了。雪真是个伟大的哲人,它以最单纯的色彩,完成了最复杂的消解与重构。它将“有”化为“无”,又将“无”中蕴蓄的“有”的可能性,无限地放大开来。我踩在雪上,脚下发出“咯吱”的、清亮的脆响,这渺小的声音,反让我觉得自己也融了进去,成了这静默画卷里一个移动的、会呼吸的墨点。我的心,仿佛也随着视野的开阔,变得空旷起来,那些淤积的琐碎与烦忧,被这浩大的白一映,竟显得那般微不足道了。我仿佛不是我,而是那塔,那树,那一片无言的雪;它们仿佛也不是它们,而成了我胸腔里一片冰晶似的、透明的回响。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风似乎起了一丝,极细的,像蚕丝掠过面颊。对岸的柳枝,有几条微微地颤了颤,又静了。就在这时,我仿佛听见了一声叹息。起初,我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凝神再听,却又没有了。但那声音的“余意”,却分明还在空气里漾着。不是哀愁,不是欢欣,只是一种极深极静的、对时光本身的慨叹。我想起古人说的“天籁”,大约便是如此了。它不是耳朵听见的,是心魂感应到的。这雪,覆盖着金元明清的砖石,也覆盖着今人新鲜的足迹;它听过宫苑里的韶乐,也听过市井间的吆喝。此刻,它以它的白,它的静,将这一切都收纳了,升华了,化作这一声若有若无的、充盈于天地之间的清叹。

我该走了。转过身,来时的脚印已有些模糊,快要被新落的雪填平。这景象,让我心里蓦地一动。来路与去路,在这雪中,似乎都变得不甚分明了。我们总在追寻意义,标刻痕迹,然而一场大雪,便足以让一切复归于平宁,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又仿佛一切早已发生,且将永恒地发生在这寂静的循环里。

步出园子,市声渐渐地又渗入耳来。但那一片白,那一片静,却已留在我的眼中心底,成了一帖清凉的底色。我知道,待明日朝阳一出,这琉璃世界终将消融,露出底下斑驳的、真实的大地。但那又何妨呢?美与澄澈,或许本就在于这“短暂”之中,在于对这“短暂”的凝视与领会之中。它来过,我见过,我们便在这广漠的时空中,有了片刻的、晶莹的共振。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创作手记:试图以雪的“白”与“静”为枢机,勾连起眼前之实景与心头之虚境。雪的覆盖,是一种“抹平”,亦是一种“凸显”,它让喧嚣隐去,让天地回归最原初的素朴,也让人从纷扰中抽离,得以窥见自身与时空更幽微的关系。笔墨力求轻缓,不着力于辞藻堆砌,而求意境之空旷与思绪之流动。

哲思结语:雪落无声,却完成了对一座城最深邃的阅读。它教人懂得,真正的旷远,并非逃逸于世界,而是在万象的纷纭与历史的层叠之中,依然能葆有内心一片可以落雪的、澄明的空地。那空地里,住着不随时光湮灭的、精神的初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