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 发

朱枫是中共华东局在香港贸易机构“合众公司”的财务主管,在 公司里担负着“当家人”的角色,将手边的诸多事情移交,需要有适 合的同志来接替;

另一方面,新的工作任务又是她自己所不熟悉的, 必须在短时间内加强学习和训练,以适应特殊斗争的要求;

此外,将 朱枫从原单位“借调”出来以及赴台行动方案的最后审批,也需要一 些时间。因此,1949年下半年以后,她一直处于“待命”状态中,为 随时“动身”做了各种准备。

将在香港读书的两个男孩子安置好,是她要做的第一件事情。

来港后的两个学期里,十岁的朱明和十一岁的朱晖进步很快。他们 不但适应了陌生的环境,第一个学期的终考,朱明还考了全班第七名, 这对一个还不太会讲广东话的内地插班生来说,是很不错的成绩了。

这些朱枫都在给陈宜和 晓光的书信中津津乐道过,关爱与欣喜之情溢于言表。由于孩子们 寄宿的务实学校,离她的住地九龙很远,朱枫拜托在该校任教的徐 雪寒夫人朱光熙平时多加督促与照料,她自己则利用每个休息日同 孩子们在一起,逛公园、看电影,指导课外阅读和补习功课,好像 是对她多年来未能尽到当母亲和家长的责任要做一番“补偿”似的, 小明和小晖在香港的那大半年里,朱枫为他们的教育和健康成长没 有少耗费心血和气力。

第二个学期快放暑假的时候,学校里的情况有了变化,许多好 老师走了,朱光熙大姐也准备返回内地,再把孩子们放在那里显然是 不合适的,朱枫开始考虑孩子们的去向。

本来想送他们去上海,晓光 也希望她这样做,但陈宜这时已从上海带着几个小小孩去了北平,因 为她的丈夫朱曦光早在几个月前就随中央直属机关自西柏坡进了北平 城。

古老的京城即将成为新生的中华人民共和国首都,时任中央出版 委员会出版科长的朱曦光,正受命筹建新中国的第一家国际书店,陈 宜抵平后,这对同样阔别多年的夫妻团圆了,在北平城里的东总布胡 同安家落户,开始了全新的生活。

朱枫在接到陈宜的来信后,立即回 函跟他们夫妻俩商量:把小晖和小明送到北平来,是否更好些?

在给 爱人朱晓光和女儿小枫的信中,朱枫还强调了她喜欢北方的气候和风 土人情,说那里的“朴质淳厚,对孩子的身心有帮助”。

在9月24日 写给晓光的信中,朱枫更是明确地表达了对六天之后就要举行开国大 典的红色首都的向往:“多么有趣的地方啊!我也遥想着,只是不能 去——想想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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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枫与朱明、朱晖小哥儿俩在香港

小明和小晖是9月初跟徐雪寒夫人朱光熙一家、上海局情报工作 负责人张唯一夫妇, 一起乘香港至青岛的轮船回内地的。从青岛下船 后,朱光熙带着家人去了上海,小明、小晖由张唯一夫妇带到了北平, 交给了曦光和陈宜夫妇。

朱枫在给他们的信中说:

兹托 刘老太爷带上晖明两儿到请照收,并向 刘老太 爷父女郑重致谢!

“刘老太爷”是张唯一的代称,大概因为他的外貌比实际年龄显老, 上海地下党的同志们都叫他“老太爷”,他的夫人姓梅,此时以“女儿” 的身份在他身边打掩护。

最有意思的是此信末尾的“郑重致谢”该如 何落实?

朱曦光和陈宜在“照收”了万里归来的两儿之后,是这样表 示他们对张唯一夫妇的感谢的:“靠山吃山”的曦光,从他负责出版 的被称作“干部必读”的包括《共产党宣言》、《政治经济学》在内的 十二种经典著作的新书中,拿了一套“干部必读”给张唯一送去,“老 太爷”非常高兴地收下了。

曦光在他晚年刊印的回忆录《八十自述》 中记述了这件事情。

朱枫要做的第二件事,是移交工作和为完成新任务而进行的“业 务准备”。从现存的朱枫家书中,也多少能够看出一点这方面的情况。

“我们现 在赶紧学习,所以礼拜天也没空,早晚抽闲也看书报,真是时间太宝 贵了,尤其是我。”

在其他几封信里,则多有“做夜工”、“开夜车” 的记录。此时的朱枫已四十四岁,人到中年的她没有丝毫的暮气,不 但在读书学习方面能抓紧去做、身体力行,对于很多新鲜事物也都依 然怀抱着相当的热情。

9月24日给晓光的那封信末尾,在交代完所有 的事情、落款和签署日期以后,还特别附了一句:“你会跳舞吗? (我) 真想学习呢。”

朱枫要去的地方,对一个肩负着秘密使命的中共地下情报员来说, 无疑是每走一步都有“雷池”和“龙潭虎穴”的险恶之所在,时时刻 刻都需要高度的提防戒备、全方位的斗智斗勇, 一不小心出了差错就 会引来杀身之祸,给组织和个人带来无法挽回的灾难性损失。

原因很 简单,因为那里是“困兽犹斗”的国民党统治的最后巢穴,已经输掉 整个大陆的“蒋家军”绝不会甘心自己的失败,必然会以最严密的防 范措施、最严厉的镇压手段来对付一切危害其安全的敌对和嫌疑分子, 更不用说从中共对台工作的前哨阵地上派遣来的“红色间谍”了。

为了将这次赴台联络的风险降到最低点,万景光只给朱枫写了 两封致吴石将军和蔡孝乾书记本人的短信,并且确定了未来通讯联络 中使用的隐语,诸如:“花茶”代表海军、“绿茶”代表军舰、“烧碱” 指陆军、“水碱”指军火、“樟脑”指空军、“樟脑丸”指飞机,等等。

要把这些隐语一一记在脑子里,并能熟练地掌握与应用,自然也是一 门丝毫不能马虎的功课。朱枫夜以继日地忙碌着。在一系列紧张的准 备工作和耐心的等待之后,华东局有关组织的领导经过反复研究,审 核、批准了这次行动方案。

出发的日子一天天临近了。

10月25日,朱枫将自己在香港的最 后一张留影寄给晓光。这是一张拍得很生活化的全身照1,朱枫身穿浅 色短袖旗袍,安详地坐在一张铺着方格台布的茶几旁,身后是一面墙 壁连着与阳台相隔的矮廊柱。

她已深深体验着:

“真实的爱”与“伟大的感情”,

从此,将永远快乐而健康!

给梅 留念

一 九四九 · 十 · 廿五

一年前朱枫刚到香港的时候,不但有严重的胃病,心里也闹着因为 与晓光之间的感情“问题处理得不好”而带来的“不痛快”。而此时 的她,情况完全不同了:身体已经康复,体重增加十多磅,同时发 出的信上说自己“胖了,衣服都紧紧的”,那“不痛快”的心病也随 着同晓光通信互诉衷肠而化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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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个闯过多年风雨、重重难关的革命战士,又是一个情感 丰富而细腻的知识女性,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胸中升腾起的是一种 怎样的情怀!

十天后的11月4日,朱枫又在给晓光的信中吐露自己的心情:

今日有许多信从上海邮来,可是没有寄给我的,好不怅怅。我知道你一定以为我也许走了,就不必再写了。

好吧,就在心里想念着,想念着,想念着,一直想到再 见的时候,会更增加愉快的!

又过了两旬,出发前夕写下最后一封家书,朱枫这样向爱人晓光 道 别 :

梅:

我准于明天动身去菊家,这几天不见你来信,也许你以 为我已离港。

常常惦记着你的身体,不知现在是否很好?希望你随时 注意,要工作也要保健,没有强健的身体是不能持久做好事 情的 。

……此去须有几月逗留,我会保重身体,你不必惦念 着,我想不把这件事告诉小枫或阿兰 (指陈宜。 ——引者 注),免得她们挂念,也不必和他人说起。

以后有便当再写信给你,话好像很多,但到写信时却写 不多少,留待见面倾谈吧!热烈地握手!

枫十一月廿四日夜

第二天清晨,在维多利亚港的天星码头上,合众公司的几个同事,还有在香港结识的新朋友温志华和林如云夫妇, 一起为朱枫送行。

送 行者中除梁万程这位上海时期就是地下党的老朋友、老同事知道朱枫的真实目的地外,其余的人都以为她是调回上海去了。

“临别之际,她微笑着,有点激动,我只 以为她怀着回沪与家人团聚的喜悦,却没有理解这是一个深入虎穴, 冒死出征的战士的壮烈情怀。”

南国的深秋,天还不算冷,港岛山峦上的层林中,已看得见初 染的红叶了。朱枫将随身带的薄毛衣披上,站在这艘名叫兰沙丹尼 轮的船舷边向岸上的送行者挥手告别。

兰沙丹尼轮是长跑香港和上 海的一艘英国海轮,朱枫一年前从上海到香港来的时候乘坐过,半 途还在台湾的基隆港停靠了半天。

此刻,船过大鹏湾,向台湾海峡 的方向驶去,风浪渐渐地大起来。

朱枫还记得1940年秋天她同曦光 为桂林新知书店送印刷纸张的那次旅程,平生第一次乘海轮,经过 台湾海峡时晕船呕吐得非常厉害。

第二回乘海轮是带小明、小晖来 港,有了以前的经验,情况似乎好了许多。

现在是第三次经过这条 隔开了大陆与宝岛的辽阔海域了,站在甲板上浏览风景的朱枫,对 船身的颠簸已经没有多大的感觉,眼前的海天茫茫、烟波浩渺却使 她心潮难平——

因为此情此景,让朱枫想起几年前在上海景华新村“众家姆妈” 陈馥的家里,与已经改名叫陈修良的老同学陈逸仙的久别重逢,陈修 良从国民党“还都”后的南京回沪参加上海地下党的工作会议,老同 学见面没有多谈工作上的事情,但修良念给朱枫听的一首小诗却给她 留下了很深的记忆。

男儿一世当横行,巾帼岂无翻海鲸?

欲得虎子须入穴,今日虎穴是金陵!

朱枫沉吟着铿锵的诗句,体会着诗中的意味。

大海依然在她身前 身后横无际涯地翻腾着,但她已经不再是这寂寞航程上一个孤单的旅 人了——她的内心是充实的,她思念着战友和亲人,憧憬着即将来到 的斗争与胜利。

海风吹拂着她新理的发卷,她将肩头的毛衣收紧,在 渐渐低垂的暮云下,她那修长而坚定的身影,又像是一只勇敢的海燕, 掠过汹涌的波涛,冲向阴霾密集的海天深处,哪怕那里酝酿着的是一 场惊天动地的暴风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