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鲁晚报·齐鲁壹点 石绍琪 高松
破晓前的埝头村尚在沉睡,村北头的那座院子已亮起一盏昏黄的灯,李如春缓缓推开作坊门,一股深邃醇厚的油香扑面而来。他点燃劈好的柴火,火苗在炉膛里苏醒,老人静静地看着,炉火将他的脸庞映得微红:“用电确实省事,可炒出的芝麻不够‘活’,柴火烧出的香油才好哩。”
六十年来,李如春就这样守着柴火、石磨与一把老旧的“端子”,固执地重复着同一套工序,只为做出记忆里那一味最正的香。这是一位老人与一味香油的故事,更是关于时间、信义与坚守的叙事。
60年老手艺,只做一味香
再过两个月,李如春就86岁了。可眼前的他,依旧精神矍铄,劈起坚硬的榆木疙瘩时,依旧动作带风。炉膛上那台滚筒式炒锅,正匀速搅拌着芝麻。
“以前得是一个壮劳力不停地翻炒,火候掌握不好的话不是炒不熟就是炒糊了。”李如春欣然接受现代设备带来的体力解放,过去做香油得需要四五个人配合,每天的产量也只有寥寥40余斤。而有了简易电动设备,再加上60余年的老手艺,他和老伴两人一天就可以制作出60余斤香油。
虽然市面上早已有了电炒锅,但李如春依旧坚持柴火炒制。“木柴烧出来的火苗是软的,温度是慢慢上来的。”他时不时看看滚筒内翻滚的芝麻,嘴里念叨着“电火太硬,温度蹿太快,芝麻外焦里生,香气出不来”。
老伴在一旁帮着续柴,偶尔冒出的烟熏得她直流眼泪。大约半个多小时,芝麻因受热膨胀而“噼里啪啦”地蹦跳起来,李如春看向锅内,此时的芝麻已经变成褐色。
“出锅!”他一边让老伴减火一边按动按钮,本来顺时针旋转的炒炉变为逆时针旋转,炒好的芝麻如同瀑布般一涌而下,瞬间整个作坊弥漫着浓郁的焦香味道。
炒制完成的芝麻,还要经降温筛掉杂质后被送入石磨慢碾。这道工序,也是老人坚持了一辈子的手艺,相较于压榨工艺,磨碾的香油味道更加醇厚。
“接下来最关键的一步是‘晃’油。”李如春边说边将碾好的芝麻糊倒入铁锅内,老伴往锅内倒入温水,他用木棍不停地在锅内搅动,让水与芝麻酱充分融合。铁锅缓缓旋转,两位老人轮流搅动,许久,一层香油缓缓渗出,漂浮在芝麻糊之上。
“晃”油,需要用木棍不停搅动
李如春说,这一层是“头油”,降温后要盛出沉淀,锅内所剩芝麻酱还要用墩油机进行二次“晃”油。墩油机在一旁规律工作,得了短暂空闲的李如春翻出了以前用过的“油葫芦”。
“这是我用了一辈子的工具,那时候就是用这个晃油,它浮起来我压下去,一天下来不知道要捣压多少次,晚上回家手指头都麻了,吃饭时筷子都拿不稳。”大约锤晃了三个小时,铁锅内再次溢满香油,李如春示意老伴停掉墩油机。
老人的旧时工具——油葫芦
自早上六点至下午三点,九个小时,150斤芝麻换来60余斤如琥珀般透亮的香油。
一斤的“端子”与一生的信义
85年前,李如春出生在埝头村,打小闻着香油味长大。上世纪60年代,二十岁出头的李如春便开始在生产队油坊帮工。20年间,他早已熟练地掌握了制作香油的所有工序。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李如春分到了耕地,自此他农忙种地,农闲做油,至今已然一甲子有余。
在一切皆可量化的今天,李如春仍沿用着老式的测量工具——“端子”(音译,一种用铁皮制作而成的类似于漏斗的工具,一端子为一斤)。
李如春提到,今年秋天,他急需香油瓶,一位商贩送来一批标称一斤实际容量只有九两的瓶子。他当即要求退货,对方不解:“大爷,现在谁还真得去量?”
“别人是别人,我是我。我的香油,一斤就是一斤。”李如春态度强硬,自己在这里活了80多年,认识他人没有一个人说他孬,“你说,我能坑他们吗?”最终,商贩换回了足量瓶子。
时代在变、生意经在变,但有些东西,譬如他骨子里那“一斤就是一斤”的执拗,从未偏移半分。直到如今,李如春仍坚持选用山西特定地区的芝麻,那里的水土长出的芝麻,颗粒饱满,含油量高。他始终坚持古法小磨,最大程度保留芝麻的天然香气,不添加任何加速澄清的化学物质。
“来我这里买油的,都是周边乡邻,我要用了不好的东西,他们还能来买?”时隔一甲子,这仍是一位85岁老人最朴素的做人做事准则。
经久弥漫的香与忘不掉的情
对于许多老顾客,李如春的香油代表着跨越时间的味觉坐标。
66岁的村民孙如升记得,那年他结婚,喜宴上的“八大碗”用的就是李如春的香油。“那时候物资紧缺,可那顿‘八大碗’,大家都说香味难忘。”
“那时候家家户户都穷,知道谁家结婚了,我都会拎上些香油送过去,主家备喜宴肯定用得着香油,好歹算是一点心意。”多少年来,李如春就是这样用自己的手艺和朴实,打动着身边的每一个人。
闲聊中,两位年龄相差近20岁的老人,又在一起回忆起了往日点滴。但这种“往日回忆”正面临断代的尴尬。年轻人更习惯超市购物。李如春的客户群体又以中老年人为主,即便是这些老客户,每年也在缓慢减少。
更现实的困境是传承。李如春有三个儿子,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生意和工作。孙子孙女有的考取了北京某所名牌大学,有的已经定居别的城市。
“孙子们总让我讲做香油的故事,他们听得认真,但我也知道,他们那是担心我。孩子们现在都出息了,我做一年的香油也赶不上他们一个月的工资哦!”对于无人传承他的手艺,李如春其实已经释怀,他是从苦里累里走出来的,也不愿意看着后辈再受这份罪。
几年前,考虑到李如春年事已高,儿子们早已不让他赶集,孙辈们劝他彻底歇息。可他不愿意,“做惯了,要是真闲着了,心里空。”
如今,李如春虽然不再赶集卖香油,但每隔几日仍要在家制作一次香油,一次60斤,不久便能售罄。
得知李如春今天又推起了香油,他的老友特意赶来购买,也许是因为许久未见,他亲切地为老友递上香烟,阳光洒在他那布满老人斑的手上,那双曾无数次摁压油葫芦的手,如今已经微微颤抖。
作坊里,电动炒锅与墩油机规律作响。“吱呀吱呀”的墩油声中,新一批香油缓缓溢出。李如春俯身轻嗅,脸庞浮现的满足,与六十年前那个第一次独立完成香油制作的年轻人渐渐重叠。有些东西,终究未被时间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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