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裴亚莉,山西夏县人。师从文艺理论家童庆炳先生,于北京师范大学获得文学博士学位。现为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从事文学理论、比较文学和电影美学方面的研究,出版有学术专著和译著《当代美学》(译著,2017)《电影、政治、知识分子和产业》(合著,2010)《政治变革与小说形式的演进》(2008)《电影语言现代化再认识》(1999)《新时期电影文化思潮》(合著,1997),中国电影评论学会理事,陕西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陕西省电影行业协会学术委员会主任。工作之余潜心散文创作,出版有散文集《长安城南种牡丹》(2023)《穿越麦地》(2021)《只有松鼠了解我的心》(2014)《停止与继续》(2008)《舞缘》(1995)等。
PART.01
凝视着这安静的生活
不知道是因为晚饭后喝了一杯咖啡的缘故,还是因为明天就要离开娘家回到自己小家的缘故,或者竟然是因为今晚的月亮太亮的缘故,总之是失眠了。
起来一趟,到厅房里翻了一会儿汪曾祺的《随遇而安》,但也很快就看不动了。两边厢房里传出父亲和母亲发出的甜美的鼾声,墙上的钟表毫不懈怠地走动声,脑子越发地清醒起来。
做一点什么呢?上一趟厕所,在院子里走了走,夜晚的风清凉地吹拂着,奶奶住的南房门口长着的两棵石榴树,在那里静默着,结在枝头的果子也在静默着,小狗小白,它在月色下追着自己的尾巴跑圈儿,而邻居的小孩,好像做了什么恶梦,突然间大哭起来……我的舌头和身体,都在滋生着一种甘甜的味道。也许正是这样的一种滋味让我失眠。
在人人都享受梦境的时刻,我却在享受着这失眠。真想到大门口那洒着月光、两边长着高高的玉米的洁白的大路上去跑步。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我也知道此刻的自己,无非就是想要写一点什么来赞美当下的旧病复发而已。――回到厅房,看到木瓜的一个小本子在茶几上放着,爸爸的一支用来记电话号码的笔,在电话机旁边放着。本子上还有空白的地方,笔也是能写的,于是就拿着这一支笔,面对着一个可爱的小本子,在餐桌旁边坐了下来。――如同一个久病成医的人一样,我知道,在深夜里毫不取舍、信笔由缰的涂写,是治疗失眠的最好方法。
PART.02
凝视着这安静的生活
很显然是受了这几年来国内房地产事业极端火爆的影响,家乡这个小小县城的房地产市场,也可以用沸腾来形容了。中条山西侧的瑶台春燕两峰脚下,是我们县刚刚兴起的温泉商品房板块,认识的人当中,已经有好几家在那里买房子了。姑姑很替爸爸着急,就撺掇他也到那里去买房子。――爸爸还没有表态,我心里先着急起来了。当然是完全相反的着急。
要睡觉的时候,妈妈一定要陪我睡,因为明天就要走了。自然是说了很多话。突然间就问她:“姑姑支持你们到温泉买房子,你们愿意住在那里吗?”
“啊?干吗要住那里?”
这就是她的回答。我赶紧说:“我也是这样想的。”
都不敢跟她继续讨论了,害怕她突然改变主意。尽管我知道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听了她的话,我只是在心里偷偷高兴而已。――大概也正是由于这一件事情,现在,坐在隐约能够闻见一些饭菜味的餐桌上写字,每过一会儿就要四处张望一下,发现这个房子,以及其中的每一样家具,都在提示着这个家、父亲母亲、兄弟姐妹们以及爷爷奶奶在一起所度过的生活。每一天的生活都是鲜活的,甚至是火热的,但是当它们变成历史的时候,却是如此的沉静。古人说:“见春风,思浩荡;见秋风,思飞扬。”生活和历史,真的就是这样让人浩荡又飞扬的啊。
房子是1984年盖的,门窗的式样和颜色都是那个时候的流行样、流行色。立木那天,我和好朋友杨碾零一起回我家吃饭,看到满院子都是请来帮忙盖房子、帮忙做饭以及为庆贺立木而来的亲戚朋友。对于在农村成家立业的人来说,盖房子是最重要的事情了;而对于盖房子这件事情来说,立木就是最重要的了。――立木就是将房梁架起来,将椽子和檩子都装上,这样,房子的主体就完工了,相当于今天的楼房封顶。
盖好的房子是进深一丈八尺的五间。清楚地记着在那几年,村里人讨论房子总是说:“丈八的还是丈五的?”丈八的就说明该房子的主家意识超前,准备充分,丈五的则说明这一家财力不行。那时候,父母都是三十四五岁,当然要盖丈八的啦!想想他们那个时候比我现在还年轻,养了好几个孩子不说,房子也盖好了,真算得上是“成功人士”。
但是这两个成功人士的所经受的辛苦,我已经是赶不上了。我一直毫不怀疑地觉得,我的生活之所以越过越没有兴致,而父亲和母亲越过越有兴致,原因恰在于我所经受的身体上的辛苦不如他们多。且不说父母为盖这房子积累资金靠种菜这件事情有多辛苦,单是五间房所用的填高地基的土,也全部是他们用平车从村子外面的土场拉回来的;房子所用的大梁,有几根也是爸爸和他的山上的朋友从林场扛下山,再找车运出来的……想想有很多个夜晚,爸爸妈妈总等着我们睡着才去拉土或者干别的活,我和妹妹在家,半夜醒来,对着黑暗发呆、惊吓到以至于嚎哭的过往,这成功来得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总之是在这盖好的豪华大宅里,最初的时候是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所有的几件,都是父母结婚时候置办的。尽管我们都觉得那几样家具很有意思,像妹妹小的时候曾经在上面睡过觉的一把圈椅,我们捉迷藏的时候曾经钻过的有着一对大门环的红红的衣柜,以及长期做了我的学习桌的一张长条桌……一共四五件,但爸爸妈妈还是立志要将它们彻底换掉。――第二年深秋的时候,又种了一年菜,卖了一年菜,父母大概攒够了做家具的钱,要开始为新房子做家具了。因为家里突然来了两个河南木匠,就住在新房的一间厢房里。
那两个木匠是哥儿俩,哥哥叫东祥,是大工,弟弟叫永祥,是小工。他们俩在家里整整住了一个冬天,直到春节前才回了老家。20多年了,那个时候他们做的家具现在也都还在用着,就是一张双人床,一张单人床,写字台、高低柜、平柜,好像还有几个小板凳,是奶奶专门吩咐了叫给我们姐妹几个一人做一样的。――按说这几样家具,做完用不了一个冬天,可是爸爸和奶奶都认为这两个年轻人出门在外很不容易,他们总认为只有他们才会真心地对这两个年轻人好,所以即使这哥俩开始给别人家干活的时候,爸爸和奶奶也愿意他们住在我家,有不少时候还邀请他们一起吃饭。爸爸和奶奶要求我们叫他们:“东祥叔叔,永祥叔叔。”好像是一家人一样。
我的这两个河南的木匠叔叔是我第一次见到的外地人,他们来自河南新乡。他们的一口河南话常常让妈妈感到开心。而我,也是第一次见到有人写信。――初三了,从来没有给任何人写过信,因为亲戚都很近,没有家人在外地。――永祥叔叔趴在自己的木工箱子上写信,写完了以后问我:“你有邮票吗?”我说:“我哪里会有邮票呢?”他叫我拿我的铅笔盒给他看。打开以后,他说:“小傻瓜,这不是邮票吗?”连我自己都很吃惊,我怎么会有邮票呢?但是在我的铅笔盒里,确实躺着一长溜儿邮票,都是面值一分钱的(忘了是哪个地方的民居图案了)。他拿出来说:“我只要八张,八张就够了。”说完撕下八张邮票,在舌头上舔了舔,就粘在信封的口上了。粘完了,他好像是很突然地对我说:“邮票就是钱你知道不知道?”
这一切都让我感到茫然。邮票是从哪里来的?他为什么确定我有邮票?他为什么要跟我说“邮票就是钱”?后来有很多天,我都想这一定是他放进去的。难道没有可能吗?他是外地人,外地人是很神秘的,外地人会让一切都那么神秘。当然,更神秘的是,新乡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他的信写给了谁?听奶奶说他的媳妇快要生孩子了,弄得我一看到村子里的孕妇,就想,永祥叔叔的媳妇,也许就是这个样子的吧。
总之是这两个人以及他们住在我家的情景让我少年时代的生活显得很特别。而现在回忆起来,更为感慨的则是另外的事情:爸爸和奶奶,怎么能对他们那么好?换作今天的我,能做到吗?连我自己都不能确信。记得他们离开我们家之后的几年里,总能断断续续地收到他们的问候信,而奶奶和爸爸以及全家人都会很关切地传着看,那一份感情,在今天,确实也是很难再有的呢。
冬天做好了家具,油漆却又得等到夏天,因为夏天容易晾干。初三的那个暑假,爸爸自己买了油漆,请了我们村在学校教美术的老师来家里给那些家具上漆。这个老师其实也是我们的邻居,是叔叔的同龄人,喜欢跟孩子在一起。他就像玩一样,一刷子一刷子地刷着,把所有的家具都刷成淡绿和深红两种颜色。末了觉得死板,要漆出一些花来,就看见他将一张报纸团了,拿在手上,朝着刚刚刷上的油漆一下一下有节奏地粘上去,每粘一下,就出来一朵花。那个场面,在我看来,也堪称神奇!
总之,暑假快要过完的时候,妈妈在那一张双人床上搭上了一顶蚊帐,我们姐妹三个人就成天汗津津、热腾腾地滚在那个蚊帐缠身的乱糟糟的床上。多好玩啊!想想家里空荡荡的,好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玩。玩的都是什么呢?但却是那样开心。大概,新房子新家具的新和少年时代对万事万物的那股子热乎劲儿,就是最好玩的了吧。
那么多曾经令人揪心但现在令人神往的过去都是与这个房子被盖的过程、这些家具被制作的过程连在一起的,所以我最害怕的事情就是,爸爸和妈妈会像别人都去买商品房一样,放弃这个老院子。
PART.03
凝视着这安静的生活
这次暑假回家,也是因为赶着参加堂妹的婚礼。这是我们姐妹当中最小的一个了,是叔叔唯一的女儿,也是我们这个大家庭里面最后出嫁的一个姑娘,所以尽管仪式基本上都是一样的,但是大家的心里感觉很隆重。大概在婚礼举行前的一个星期,姑姑就专门回了一趟家,跟妈妈商量怎样上礼的问题,顺便也把我们姐妹几个人的标准定下来了。
这是很有意思的事情。这也是我第一次体会到,按照一定的规矩办事情,也是很好玩的。所以有意思。妈妈给我们打电话说了她和姑姑商量好的标准,我们几个都嘻嘻哈哈很高兴地同意了。
但是我心里总觉得只给钱不对劲。想念小时候为参加表姐或者其他亲戚的婚礼,和妈妈上街准备礼物的那些经历。不同的亲戚有不同的礼物。给姨妈家的表姐,就要做一条被子,另外还有三件小一些的礼物,一共凑成四件,大馄饨馍六个;如果是爸爸或者妈妈的表亲或者堂亲的孩子结婚,只有两件,都是小一些的礼物,比如一对儿枕巾加一条裤子的面料,四个大馄饨馍,诸如此类的比较严格的一个规定。参加婚宴的时候,一家人穿得新新的,拿着那些花花绿绿的东西,提着盖了新毛巾的馍篮子,很有感觉。――堂妹结婚,对于爸爸和妈妈来说,就是很重要的事情了,可是再也没有人为准备什么礼物费心思了,大家都在用不同数量的钱来表达关系的亲疏远近。
给钱是很实用的,但是不好玩。
心里一边想着自己终于可以跟大家一样按照通行的方式办事情了,但同时又在家里找了起来,希望能够找到一样还没有拆封的、并且是比较珍贵的东西,送给堂妹。套用我以前的一个同事的话来说,就是,“想要把这件事情办得更有形式感”,在形式中蕴含一些情意。――找着找着就找到了一盒香水,是蔡老师上次来西安的时候从台南带给我的。他和他的太太已经送过我两次香水了,但我总没有用过,一盒给妹妹拿走了,一盒还留在我这里。觉得这应该是个很好的礼物,就放在了行李里面,坐着火车回来了。
送人礼物,本来是一件很美好的很有意思的事情。可这事情微妙就微妙在,在大家都商量好了只给钱的情况下,自己单单的,除了给钱还要送一样礼物,这样的做法是不是还是有意思的。这就是在堂妹试婚纱的那一瞬间我把香水给她的时候的心情:穿着婚纱的她很漂亮,我的一大套盒装的Ricci Nina香水也很漂亮,她很高兴,在场的大家都很高兴,但为什么我的心情是这样复杂?――也是在这临别前的一个晚上,忍不住就向妈妈讨教了,“这么小的一件事情,为什么感到心情复杂?”
自从我告别自己的学生生涯,开始了真正的日常生活,我就发现母亲的学问比我深多了,她贯彻自己的生活理念的决心也比我透彻,行动能力也更强。所以,在学生时代从不向母亲袒露“心扉”的我,常常向她讨教了,这次也是这样。让我惊讶的是,她居然也是矛盾的。她说:“是呀,要是不送礼物,你心里觉得过不去,要是送了,你又会因为跟别人不一样,怕别的姐妹多心。”“那怎么办呢?”“没有办法,送就送了,心情复杂就复杂呗。不过送了当然比不送好啦!”
听的出来,面对着习俗朝着无情义方向的改变,喜欢做有情义的事情的母亲,她的心情,也是复杂的。
可见心情复杂不仅仅是我自己的事情。就像孔子不能正确区分庄稼的种类被人嘲笑一样,就像他尽管欣赏那种“浴乎沂,风乎舞庾,咏而归”的生活,但最终还是只能选择一种理性的生活和思想方式一样,古往今来大大小小的人生都要经验无数这样的尴尬时刻。而最让人无奈的是,生活中的变化一旦开始,它只能向着变化之后的方向继续,而绝对不可能回到从前了。
只有我们想要有形式、想要有情义的心思是顽固的。就像母亲喜欢说的那句话一样,“心里过不去”的这种感觉是永恒的。
PART.04
凝视着这安静的生活
“心里过不去”,这句话出现时的情景,一般都是:想要做一件对别人好的事情;这个事情不做也没错,但是不做的话,心里就总会放不下,不如做了之后心里舒坦,哪怕做了之后自己似乎并没有得到什么实际的利益。或者,换一句话说,做事情是凭着内心的法则,而不是外部的法则。或者,这个内心的法则,其实就是从外部法则中选择出来的与内心感受最适合的法则。
我相信这样的法则存在在很多人的心里,但是从我们家而言,这个法则当然是在奶奶那里最清楚了。孔子的学生描述孔子,说是“乡人饮酒,杖者出,斯出矣”。说的是孔夫子如果参加乡人的饮酒聚会,离开的时候,总是要等到拄着拐杖的老年人都走过去了,他才会最后离开。看着这么古老的叙述,我的心里长久地感动着。因为这样的情景给了我们一种形象:一个人,他缓慢地走着,这并不是因为他行动不便,而是他认为只有缓慢地走,才是用心的走;他睁大眼睛看着周围的一切,这也并不是因为他过于容易对事物感到惊异,而是表明,他对所有他看到的,都有兴趣,都能理解,都给予关心。――这一段描述让我想起了奶奶,感到她老人家就是这样的人。从我记事的时候,她就是这样,到现在,她已经八十多了,还是这个样子。她的行为,直接一点说,是常常感到“心里过不去”,抽象一点说,她的身上显现着古老的“礼”的美好。
堂妹结婚的前一天,叔叔在家里宴请他的同事和堂妹的同事。快到中午的时候,奶奶对妈妈说:“你看我要不要换一件衣服?”妈妈说:“要啊!”一边说着就悄悄笑了。
奶奶去换衣服了,我们问妈妈为什么笑。她说:“没有看出来奶奶穿的已经是件新衣服吗?”我们都看不出来。老太太的衣服,差不多都是那样的颜色和式样,我们又不常在家,所以看不出来。过了一会儿,奶奶出来了,没有说话。我奇怪地问她:“怎么没有换啊?”她还是不说话,好像是故意似的看着别处,但是妈妈大笑了,说:“呀!看你奶奶!”原来,奶奶把一件漂亮的颜色比较鲜艳的衣服穿在里面,又将她刚才穿的一件穿在外面了,仅仅在领子那里露出了一道边儿。“为什么呀!为什么呀!”我们一边笑着,一边帮着奶奶将外面那件脱了下来,她显得挺不好意思。多漂亮的衣服啊,可是她只愿意穿在里面!她不愿意让别人感觉到她在有意地“打扮”自己。她总愿意自己做一个谦虚的人。――这是奶奶的“礼”的一种。
这个很小的事情让我想到童年时代跟奶奶的多次“出访”亲友。奶奶的娘家,像她的婆家(我们家)一样,不仅是一个大家庭,而且是一个大家族。她在娘家光亲姐妹就有四个,并且娘家妈是只比她的大姐大四岁的后妈。小时候常常跟着奶奶回她的娘家,看到五个老太太没完没了地说话,实在是很冗长。但现在关心的是她们的亲密无间。四个已经成为奶奶的女儿,一个与这些女儿年龄相仿的妈妈,是什么东西让她们亲密无间?难道不是某种“礼”的作用吗?奶奶的娘家妈去世的时候94岁,她的几个已经八九十岁的女儿坚持为她戴孝送终,这种情景,也只有在经历过旧式家庭的人们那里,才有可能看到:奶奶以及她的个人历史,就是那样的一种将内心的善意和外部的“礼”的教诲自觉自愿地融合在一起的一种人生。
这样的人生不好吗?在我童年的时候,由于有了无数的“出访”,我很早就能清楚地区分各种各样的表亲和堂亲的称呼,决不错乱;我也因此在吃饭的时候不大声地嚼东西,在做客的时候,最好只吃一碗饭,最多不超过两碗饭;无论在什么场合,只要见到比自己年长的亲戚或者同村人,必须按照合适的辈分称呼、问候;大人讲话的时候,决不能插嘴;等等,诸如此类。――接受了很多年的所谓“现代的”教育,我照样以童年时代跟奶奶一起度过的那些时间和经历感到自豪。――有一年到上海去开会,黄会林老师一看到我,就说:“看现在的女孩子,公共场合露着大脚丫,成什么话!”我这才注意到我穿的露脚趾的凉鞋,T恤衫牛仔裤就更不用说了。黄老师多少年来都一直以着装讲究成为很多女生和女教师的楷模,但是直到那次她冲我那么说了,我才严肃地考虑了这个问题,并且跟她讨教了一番,她的“忠告”大体是:公开场合,决不穿露脚趾的鞋子,决不穿露肩的衣服,也绝对要穿袜子。
我觉得这三样忠告很好,但我只实践了两样:没有实践的是穿袜子这件事情。――这也是我为什么在写到奶奶的时候,突然想起黄老师和她的忠告的原因:奶奶永远都穿袜子,跟黄老师说给我的同样的话她跟我说过很多遍!――现在,在即将参加堂妹的婚宴这样重要的时刻,尽管没有穿露脚趾的凉鞋,没有穿露肩的衣服,但还是没有穿袜子!并且决定了不穿袜子!觉得不穿袜子更美!这,大概就是在历史演进的过程中,人所不能不遗漏的东西之一吧。并不反对,但是也没有那种一定能够随时记起的“礼”的约束了。装束不严格,在奶奶的时代,就是失礼,没有教养,现在,到底还有多少人能将这两件事情从袜子上联系起来呢?但奶奶就是这样做的,慢慢地走着,细心地看着,也安静地包容着,尽可能地保留着。
PART.05
凝视着这安静的生活
我们那里结婚的风俗,是新娘子从结婚的那一天开始,必须每天都要吃到馄饨。不是四川叫作龙抄手、在全国各地都当作早饭吃的那种馄饨,而是像饺子一样,只不过要将饺子的两头捏在一起,中间留出一个小圆圈,整体上看起来也是圆的,以示美满。像春节、结婚这样的大节日,吃馄饨就是法定的饭食。一般来说是要将馄饨再配上一些熟面条,浇上臊子汁,叫作馄饨臊面,含义很隆重。这样的饭,一般是早饭,春节要吃到过破五,结婚要吃够十天。――当然这个臊子不同于陕西的歧山臊子面的臊子,白菜丁、油炸豆腐丁、小肉丁是主料,不用醋,咸的,汤少许。
这样,馄饨臊面作为早饭,堂妹在结婚那天吃了一顿,第二天回门在她妈(我婶婶)家吃了一顿,再加上每天的午饭和晚饭也都是大菜,她已经吃不动了。第二天回门是我和妹夫送她回婆家,因为她第三天回门是要到我家,所以就求我,要奶奶和我妈“千万不要做馄饨臊面了!”她要吃馒头稀饭和素菜。――回家把这消息汇报了,妈和奶奶都笑,说:“那怎么行?馄饨臊面是规矩!”我就将堂妹的话又重复一边,强调她已经吃不动了。妈妈说:“好吧,知道了。”看了看奥运节目,睡觉了。
但是第二天早上起来,看见妈妈和奶奶在灶上已经热火朝天地忙开了:豆腐也炸好了,白菜丁和小肉丁也切好了,摘好的韭菜正摊在高粱杆扎起的像席子一样的东西上晾着,她们一个在和面,一个在准备早饭要炒的四个菜的材料:馄饨臊面要有四个炒碟,这也是规矩。不用问,一看,又是一顿典型的馄饨臊面。“哎呀,你们两个,怎么又做上了呢?”又开始讲堂妹多么多么想念稀饭馒头,又开始批评她们多么多么的古板守旧……关键的问题在于奶奶不会发脾气。她如果说:“那绝对不行!”我也就死心了。我这么说的时候,作为一个有“礼”的人,她仅仅是听着,然后问我妈:“你说怎么办?”我妈说:“我也没有主意了,又想让孩子吃得可口,又不想没有规矩。”这时候爸爸从地里回来了,脚上粘了一些泥巴,坐在那里用鞋刷子刷鞋,她们一起向爸爸发问,“怎么办?”爸爸一向是个随和的人,但是这一次他很坚定,脱口而出说:“规矩就是规矩,不能随便改的。”――跟奶奶和妈妈说话,自己会有意温和一些;跟爸爸说话,好像知道他的承受能力强,就可以厉害一点似的,所以,尽管他已经很坚定了,我还是对他说:“爸爸,你要再让她吃馄饨臊面,她就会挨饿啦!”
假如我知道我说了这些话对奶奶、妈妈、爸爸造成了什么影响,我宁肯我没有说过那些话。然而事实上是已经说了。我对爸爸讲了之后,爸爸说:“那好吧,馒头稀饭。”他又转头对妈妈说:“别犹豫了。”我想,爸爸之所以这样决定,仅仅是因为他给我面子,而不是认为我是正确的。但是奶奶,认为这样做是无“礼”的,生着闷气走了,到村口的健身器材那里散步去了;妈妈呢,好像一大早起来都在鼓着的做饭的劲儿,也被馒头稀饭弄得泄掉了。
好在快开饭的时候堂妹和堂妹夫来了,面对着饭桌大叫:“太好了!太好了!终于可以吃一顿饱饭了!”妈妈这时候才露出了一些放松的笑容。堂妹和堂妹夫他们,84、85年出生的人,是完全新式的青年,甚至不知道在新婚的十天里,他们的饮食原本是被规定的。而奶奶,一回来,看见妈妈,就像有了新发明一样高兴地说:“我有办法了!早上的馄饨没有吃,中午我们做包子,把包子包成馄饨的样子,不等于也是吃了馄饨了吗?”天哪,她在晨练的时候,敢情是一直在琢磨着怎样弥补早饭没有馄饨这个失误。也就是说,她一早晨都在“心里过不去”;而如果她最终没有想出这个弥补的方法,她大概一个月、永远,都会心里过不去。我当然把自己的嘴巴闭得紧紧的了,而且对奶奶的智慧大加赞扬。奶奶说:“都是你在那里胡搅和!”狠狠地在胳膊上拧了一把。看着奶奶因为她的新想法高兴的样子,我感到自己破坏这个小小的规矩是一个罪过,尽管这是堂妹要求于我的。
奶奶的规矩难道仅仅是规矩吗?她是一定要用规矩来表达对自己的孙女的最好的祝福。这个祝福,甚至不是她个人的,而是历史的,用我们这些有学问的人的话来说,她让这个规矩里面所隐含的整个的集体无意识,都来为她的孙女祝福了。
PART.06
凝视着这安静的生活
堂妹回门那天中午大家一边热烈地讨论刘翔退赛,一边热火朝天地吃着做成馄饨形状的包子的时候,姑父从侯马来接小表妹回家了,也加入到了饭桌上。因为他们要赶当天下午的火车,所以饭后不久就要先走一步。三点的时候弟弟用摩托车送姑父和表妹上车站,已经出门了,看见妈妈快步从家里跑出来,用蒸馒头垫屉子的纱布包了一包包子,一定要姑父带给姑姑和他家的其他人尝尝。姑父推辞的时候,我和妹妹们也都说:“这么热的天,两个小时后到家,早坏了。”但是妈妈很坚持,所以他们还是带上走了。――摩托车在村口拐弯之后,奶奶说:“你妈妈让带上是对的,那样会让你姑姑的婆婆感觉到,娘家人很在意他们。”奶奶的话听得我们直吐舌头。不知道妹妹们怎么理解,我的理解是:我们这一代人,太不懂得礼数里面的人情了。
就这样,假期里的每一天早上,首先听到来卖菜、卖水果西瓜以及收破烂的人的吆喝,或者卖包子的人用她的电声喇叭喊:“卖包子来!素包子!肉包子!韭菜鸡蛋包子!”然后听到妈妈跑出去,小声对那些人说:“小点声啊!孩子们还在睡觉!”但是我已经醒了,睡在另一间屋子的木瓜、妞妞和刘丁也醒了,对面的窗户上传出他们几个人打闹的声音,听到了奶奶一边扫院子,一边督促爷爷洗脸、刮胡子、找袜子。奶奶也怕吵着还在睡觉的人,就故意压低声音说话,可是爷爷呢,平时大声跟他讲话,他都听不见,压低声音之后,他不断大声地问:“啊?你说什么?”――之后便是几个孩子抢着弹琴的声音,一个假日的白天,就开始了。……或者在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到棉花地走一圈,看看有没有新开的棉花朵,到葱地走一圈,看看有没有长着玛芝草,可以拌了面蒸着吃,或者,干脆就去春燕山或者瑶台山去和孩子们登山比赛!
真想有一架摄像机,拍下这缓慢流动但是意味深长的一切,真希望时光就那样停止,孩子们总是那样小,爷爷总是沉默着,坐在大门口嚼着零食,奶奶总是在帮妈妈在做着什么,而父亲和母亲,总是这样有兴致地安排着他们的庄稼、安排着每一顿饭,院子里的椿树、泡桐树、石榴树,刚刚收回来的早熟的玉米棒子、旱地的芝麻和豆子、刚摘第一次晒在阳光里的棉花,还有平房顶上那个简易的晒洗澡水的大铁皮桶,所有的这一切,都是这样简单,这样有用,这样的有情意,这样安静。――我知道这简单安静的生活,是经历了怎样的曲折、怎样的冲突、怎样的坚持、怎样的忍耐以及怎样的期待,我爱这由于曲折、冲突、坚持、忍耐和期待而来的现在,我也知道,作为选择了在他乡生活的人,我是已经没有条件真正地拥有这样的生活了,所以我贪婪地注视着,呼吸着,刻苦地在自己的心里,铭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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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选自:微信公众号丨六根 稿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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