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史分期有“狭义”与“广义”之分。狭义上的“三国”起于曹丕称帝(220),终于东吴灭亡(280)。而广义上的“三国”,一般将三国的开篇追溯至关东联军对董卓的讨伐(190),抑或是更早的黄巾起义(184)。在一些影响较大的断代史著作中,如何兹全先生的《三国史》(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与马植杰先生的《三国史》(山西人民出版社2024年版),都不约而同地提到了“黄巾起义与东汉王朝的崩溃”。基于这个前提,乱世缓缓拉开序幕,曹操、袁绍、袁术、公孙瓒、孙策、周瑜、关羽等风云人物在破碎的山河间纵横捭阖,以雄心与智谋共同谱写了一曲波澜壮阔的英雄史诗。
我们承认这些“东汉人”属于三国,是因为他们所处的这三十年(190—220)正是三国成形的关键阶段。由此,他们亲身参与这一时期绝大多数决定历史走向的关键性事件,并贡献了三国史中的多个“高光片段”。这令人们对汉末史愈发感兴趣,就连专业学者也不例外。方诗铭《曹操·袁绍·黄巾》(上海社科院出版社1989年版)、于涛《三国前传:汉末群雄天子梦》(中华书局2006年版)之后,湖南大学副教授单敏捷新作《走向三国——汉末群雄割据史》(中华书局2025年版)再次将目光投向了汉末史——更确切地说,是“汉末群雄”。
所谓“汉末群雄”
说起“汉末群雄”,我们可能会首先想到小说《三国志通俗演义》中讨伐董卓的“十八路诸侯”,如果算上新加入的刘备,就是十九路。与正史相比,小说新增了张杨、陶谦、公孙瓒、孔融、马腾这五路兵马。历史上,参与讨董的诸侯大多为豫、兖二州的地方长官,故称“关东群雄”。尽管这个阵容已足够代表中原,但还不够全面,小说作者或许是考虑到了这一点,才将公孙瓒等人也安排进了联军当中。不难发现,公孙瓒、马腾、张杨分别代表着幽、凉、并三个边州。
即便如此,仍有许多割据一方的军阀未能被纳入正史或小说的主线叙事框架。他们分布于全国各地,彼此间的背景、影响、实力、立场和道德亦各有差异。那么,如何用简便快捷的办法将这些散落在各地大小不一的“珠子”串联成串呢?
单敏捷《走向三国》将汉末群雄大概分为两大类和四小类。第一类脱胎于东汉的政权系统,或为州牧(刺史)、太守(国相),或为军中悍将。前者如袁绍、韩馥、刘表、刘繇等人,早在伯牧一方之前,就已蜚声海内,拥有颇高名望。袁绍出身于“四世五公”“势倾天下”的汝南袁氏,他不仅家境优越,本人亦折节下士,于是“宾客所归,加倾心折节,莫不争赴其庭”(《后汉书》卷74《袁绍传》)。这也是袁绍当面得罪董卓,后者大怒之下仍封他为勃海太守的主要原因。又如荆州牧刘表,昔为“党锢”名士,位列“八顾”之一,在士林中享有崇高声望。在东汉三国,名望不仅是儒学士人直上青云的“通行证”,也是他们积累人脉资源的主要凭借。故袁绍、刘表、韩馥、刘繇等人赴任之后,能轻松吸引到大批人才前来归附。他们本身的能力或许并不出色,但论及综合实力,绝对是汉末群雄中的第一梯队。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董卓、公孙瓒、陶谦、孙坚等颇具武人色彩的军阀。
纵观东汉一朝,羌乱不休,外患频发,以军功换取晋升资本,正是公孙瓒、孙坚等人的仕进之路。他们都有在边地从军的经历,在长期高强度作战中积累了丰富的作战经验,其麾下部曲亦能征善战,实力强悍。公孙瓒崛起于幽州,曾率“白马义从”威震北方,乌桓各部为之惊骇,“更相告语,避白马长史”(《后汉书》卷73《公孙瓒传》)。后来,他一度成为袁绍的头号大敌。孙坚同样勇猛过人,悍不畏死。讨董之战中,河内太守王匡、济北相鲍信等人大败亏输、损兵折将,而孙坚却正面击败了董卓的得力干将胡轸,斩杀叶雄(即小说中的华雄)。在乱世来临之际,以公孙瓒、孙坚为代表的这类军阀能够迅速脱颖而出;但过分依赖武力,反而会使自己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双拳难敌四手,纵使是强横一时的公孙瓒,在内外多方势力的联合下,也最终含恨自焚于易京城中。
第二类是由反政府势力演化而来的军阀,“一种是边疆地区胡汉结合的割据势力,以西北的马腾、韩遂为代表,另一种则是以流民为主体或大量吸收流民人口的武装势力”。与国家机构演化派生的军阀相比,第二类军阀要弱小得多。以马腾、韩遂为代表的这类军阀,多为叛将出身,他们之所以能割据一方,更多是因为其地处边州,拥有一定的地缘优势;而中原此时已陷入混战,无暇他顾。其实,在汉、胡杂居且局势更为混乱的凉州、关中地区,大大小小的军阀不计其数,马腾、韩遂只是其中最为拔尖的,在当地拥有较大话语权,但仍控制不了整个关中或凉州。他们并没有太多逐鹿天下的野心,更多时候都在观望、摇摆,以期自保。董卓掌权时,“遂、腾见天下方乱,亦欲倚卓起兵”(《后汉书》卷72《董卓传》)。董卓被杀,李傕攻入长安,马腾、韩遂与之先战后和,接受了他的册封。至献帝东归,曹操入主中枢,又派钟繇招降关凉群雄,马腾、韩遂遂“遣子入侍”。待曹操一统北方,马腾干脆携全族入朝,担任了一个闲散的卫尉。
至于后者,一般指黄巾余部、黑山、白波以及占据山泽险隘的各路小军阀,这类军阀或势力组织松散,缺乏战斗力,整体实力更加羸弱。毕竟,其中大多数成员都是因战乱、灾害而被迫远走他乡的普通百姓。在迁徙与流浪的过程中,他们身不由己,或加入一些坞堡组织成为佃农,失去人身自由;或被一些小型军阀裹挟,沦为战场上的炮灰。而在官方主导的历史叙述与文献记载中,这些被贴上“黄巾”“妖贼”“寇”标签的中小型军阀的确实施过一些劫掠、侵扰等不当行为,但他们频繁遭受官方的打压,恐怕并非仅仅出于这一原因。乱世之下,“强者食肥美”,这些拥有大量人口储备、具备一定作战经验但整体实力相对薄弱的中小型组织或军阀,更容易成为强大军阀吞并与觊觎的目标。也正因国家机构演化派生的军阀实力强大,往往是汉末混战走向的决定性力量,亦对魏、蜀、吴三国的成形产生了深远影响,所以袁绍、袁术、公孙瓒、刘表等人才是《走向三国》的重点关注对象。
何以“走向三国”
陈寿《三国志》卷六、七、八记载了一批“汉末群雄”,包括董卓(李傕、郭汜)、袁绍、袁术、刘表、吕布、公孙瓒、陶谦、张杨、张鲁、张绣等人。这些人中的大多数,都曾是曹操的大敌,但他们的传记却紧跟“帝纪”与“后妃传”之后,比宗室诸王、功勋名将还要靠前。学者徐冲业已指出,早在魏、吴两国各自修撰的纪传体国史中(如王沈《魏书》与韦昭《吴书》)都存在“汉末群雄传”,“这应当看作各王朝对于自身正统的一种书写”(《中古时代的历史书写与皇帝权力起源》,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79页)。
无论魏、蜀、吴三国通过何种方式来构建其政权的合法性与正统性,开国君主的军事武功都是极其重要的一环。即使是看似“和平”的汉魏禅代,也须反复强调曹氏父子拯世济难的“义举”,从而增强其代汉的合法性与说服力。诚如学者楼劲所指出的,“在魏晋以来禅让革命模式中,尧舜禅让所寓基本原则及其政权和平过渡的价值已被公认,汤武革命象征的举义抗暴传统也未被一概丢弃,且因其仍可与某些现实要求合拍而时被强调”(《中古政治与思想文化史论》,上海人民出版社,2022年,第67页)。这种思想背景对魏、吴的国史撰写产生了重大影响,如曹操对抗并歼灭袁绍、袁术、吕布等汉末群雄的经历,就能被解释为“奉天驱除”,从而成为其煊赫武功的有力凭借。
要之,早在三国时代,汉末群雄便已被嵌入到他们的开国史中,成为三国史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顺着这个思路,不妨以地域角度重新审视汉末群雄。单敏捷用三个章节分别对北方、南方与西部地区的强大军阀进行了介绍与梳理,这恰恰是曹魏、孙吴与蜀汉三国建立前的地方割据史,契合了本书“走向三国”的书名。
先看北方。虎头蛇尾的讨董之战结束后,昔日歃血为盟的关东群雄或出于自保、或热衷于争霸、或因私人恩怨,各自为战,互相攻伐……在这场混战中,袁绍、袁术率先一步脱颖而出,他们所在的汝南袁氏,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当乱世到来,其拥有的名望与人脉资源得以迅速转化为军事力量。兄袁绍是庶出,善于养名,能折节下士;弟袁术为嫡出,好飞鹰走狗,以侠气闻。因为种种缘故,兄弟二人分道扬镳,在袁术在争夺兖州的过程中,以二袁为首的军事同盟逐渐形成。《三国志·袁术传》载:“(袁术)既与绍有隙,又与刘表不平而北连公孙瓒;绍与瓒不和而南连刘表。”《三国志·武帝纪》又载:“袁术与绍有隙,术求援于公孙瓒,瓒使刘备屯高唐,单经屯平原,陶谦屯发干,以逼绍。”袁术拉拢了徐州牧陶谦、幽州军阀公孙瓒、黑山诸军以及南匈奴於夫罗,袁绍则内倚兖州曹操、青州臧洪,外连荆州刘表。各路诸侯彼此间的争斗,大抵遵循着“远交近攻”的规律。即使是远在岭南的交州刺史张津,也选择与曹操交好,而与荆州牧刘表连年交兵。
群雄割据的第一个阶段,以袁术败走淮南为结束。彼时,袁绍、曹操分别据有河北与河南,袁绍继续向北,镇压黑山诸军,并与崛起于边地的幽州军阀公孙瓒大战,而曹操向南进一步发展,图谋徐州。至建安四年(199),“背靠背”般的袁绍与曹操在分别消灭掉自己的敌人后,心照不宣地展开了交锋。官渡之战后,袁绍病亡,曹操马踏中原,花费七八年时间平定北方,为日后的曹魏政权奠定了基础。
另一边,袁术退出对北方的争夺后,仍有足够力量雄踞江、淮,伺窥扬、徐。他与周边州郡的合纵连横,对南方时局产生了深远影响。作为水陆交通枢纽的徐州,陷入南北势力隔空角力的旋涡之中。徐州虽属北方,但它与扬州毗邻,袁术遂自号“徐州伯”,毫不掩饰地表露他对徐州的觊觎之心。可在风云激荡的徐州之争中,袁术并非主角,徐州牧陶谦病逝后,刘备与吕布相继“争盟淮隅”,旋即又被赶出徐州。徐州几度易主的背后,仍可视为“二袁对立”的后续事件。在这之后,两位重量级人物登场,他们分别是“僭号”的袁术与“自守”的刘表,二者嫌隙颇深,却一个激进、一个保守。前者冒天下之大不韪,于寿春僭号称帝;后者偶有僭越之举,多数时间醉心学术,加之荆襄大族的制约,只能步步保守,困于一方。袁术败亡前夕,其部将孙策渡江,斗转江南,以丹阳为根据地,据有吴郡、会稽,奠定了江东政权的雏形。与其他章节相比,本书并未梳理孙策的创业历程,而是进一步考察了东吴特有的奉邑制,明确了东吴将领的奉邑与其驻区的紧密关联。这或许是因为相关研究已十分丰富,蔚然大观,如唐长孺《孙吴建国及汉末江南的宗部与山越》(收入《魏晋南北朝史论丛》,中华书局2011年版)、田余庆《孙吴建国的道路》《暨艳案及相关问题——再论孙吴政权的江东化》(收入《秦汉魏晋史探微》,中华书局2011年版)、川胜义雄《六朝贵族制社会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宋杰《孙策攻占江东的经过与方略》(收入《三国军事地理与攻防战略》,中华书局2022年版)等论著。
被忽视已久的西部地区也再度回到人们的视野当中。盘踞在凉州、河西一带的羌人,与东汉政府进行了长达百年的战争,早已定都洛阳,更偏向于关东的东汉政府为此付出了高昂代价,甚至生出了“割弃西北”的想法。西部地区的糜烂局势拖垮了东汉王朝,却迎来了曹操的迎头痛击。关陇、河西长达数十年的分裂与联合,于汉末曹魏之际渐归安宁。韩遂、马腾、马超、关中十将等大小军阀也被逐一分化、各个击破。与之相比,汉中地区显得相对和平一些。割据汉中的张鲁以天师道收拢民心,以确保其政权的稳定性,这让他成为曹操、刘备争相拉拢的对象。这个“政教合一”的割据势力,俨然已成为汉末群雄割据史中的独特一景。稍有遗憾的是,本章未提及割据益州的刘焉、刘璋父子,作者单敏捷单独发表在《北京社会科学上》的《汉末刘焉父子时期巴蜀主要政治关系新探》(2021年第11期)一文或可作为补充。
专属“分析范式”
为了更好梳理各路军阀的割据情况,作者并未完全采纳旧有的地域集团与派系范式,而是为读者提供了一种崭新视角——以外来势力(亲信团体)、本土势力(地方大族)、周边力量(外交)入手,探究割据军阀的成败与得失。本书提到的汉代旧制“三互法”,为该框架的存在提供了制度依据。——囿于“三互法”的任官回避原则,地方长官大多由外乡人担任,因此汉末割据军阀大多非其统治区的本乡人,如冀州牧袁绍是豫州汝南人、兖州牧曹操是豫州谯县人、徐州牧陶谦是扬州丹阳人……而孙权因籍贯在扬州,未任扬州牧,而在赤壁之战后遥领了徐州。
军阀是外乡来客,因而其统治州郡后,当地会存在多股势力。首先,是跟随地方长官来此的亲信势力,他们是军阀的臂膀;其次则是盘踞地方的豪强大族,这些大族未必有着共同的利益诉求,也不一定会结成政治同盟,但可以笼统地将其看作“地方势力”。田余庆在考察蜀汉政治史时提出的“主客”与“新旧”之分,与其有异曲同工之妙(《李严兴废与诸葛用人》,收入《秦汉魏晋史探微》中华书局2011年版)。袁绍年轻时好养士人,有不少奔走之友,在入主冀州后,顺利取得郭图、荀谌、辛评等颍川士人的信任与支持,这些人就是他的亲信。
当然,亲信未必一定是军阀的同乡,通过任侠、结拜、升堂拜母、联姻、策名委质等方式,同样能缔结亲密关系。刘备麾下,张飞、简雍是其同乡,而关羽、赵云等外乡人亦颇受他重视,“义为君臣,恩若父子”。同理,作为袁绍旧友的南阳许攸,亦可视为其亲信势力中的一员。受袁绍重用的还有沮授、田丰与审配,他们都是河北名士,拥有不俗的人脉资源与话语权。东汉以来,中央对地方基层的统治,大多是靠当地豪强大族来实现的,袁绍能顺利统治冀州,自然离不开沮授、田丰与审配等当地士人的帮助。除此之外,曹操伯牧兖州(陈宫)、刘备入主徐州(陈登)、刘虞统治幽州(鲜于辅)都离不开地方大族、名士的支持。
一个割据集团内部只存在主、客两种势力,显然是理想情况。《三国志·臧洪传》为我们揭示了汉末群雄中的“阵营”与“同盟”。各路军阀既然有盟友,自然就有敌人,而且他们的敌人往往就在周边。于是,周边力量也成了影响军阀成败的一个关键因素。刘备伯牧徐州,吕布取而代之,他们政治立场的转换就深受周边力量(曹操、袁术)的影响。
若某地在短时间内易主,其内部的势力划分将会更加复杂。幽州牧刘虞去世后,对他十分推崇的地方名士鲜于辅、阎柔因不愿与掌权的公孙瓒合作,便联合公孙瓒的敌人——即三郡乌桓与袁绍(周边力量),内外夹攻,加速了他的灭亡。徐州的情况更为复杂,徐州牧陶谦去世后,作为其亲信旧部的丹阳兵丧失主导权,其继任者刘备又改换立场,在当地名士陈登的支持下倒向袁绍、曹操,招致了袁术记恨。在此情形之下,吕布勾连各方,成功将刘备驱逐出了徐州。值得玩味的是,以臧霸为首的“泰山诸将”此刻亦活跃在徐州地界上,他们曾跟随陶谦征讨叛贼,割据一方,却在刘备当政时期保持缄默,不见踪影。由此可见,徐州一度同时出现了刘备(及其亲信)、当地大族(陈登)、丹阳兵(前任徐州牧陶谦的乡党亲兵)、吕布、与吕布若即若离的并州将领张辽、跟随吕布叛逃的兖州人(陈宫)、泰山诸将等多支势力。徐州形势虽然复杂多变,但借助“外来—本土—周边”的理论框架,我们仍能较为清楚地看到各方势力在徐州易主时的作用与表态。
不过,我们必须承认,范式分析固然能将错综复杂的局势和人际关系简单化,更好地观察问题,可有些时候又难免“削足适履”,忽略掉一些重要细节。在历史研究中,一些不符合主线脉络的“分叉”,往往是揭示真相的关键线索。至于如何在二者之间进行适当地斟酌取舍,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严保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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