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读杜凤治的《望凫行馆宦粤日记》,六十余卷的篇幅,字字都是晚清广东官场的实况,堪称研究晚清吏治的稀世史料。让我印象深刻的有很多,其中就包括那句沉甸甸的长叹:“天下宦途险恶未有如广省者,何日得摆脱离此苦海!”

这话半点没掺假。浙江举人杜凤治广东官场足足熬了十四年,从广宁知县一路做到罗定州知州,盗匪横行的山野、士绅抗粮的公堂、督抚相轧的暗局,他全见过。那些刀光剑影的日常,都被他一笔一划写进日记,字里行间满是血泪。

大清十三省,做官皆不易,但要说最难最险的,广东认第二,怕是没地方敢认第一。

广东的难,先难在民风剽悍,民心浮动。地处岭南,离京城远得很,又早早开了海禁通商(康熙年间开海,广州是主要通商口岸,大名鼎鼎的十三行就在此地),宗族势力盘根错节,民间向来有股 “不服管” 的倔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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盗匪遍地都是稀松平常的事,广宁、四会、潮阳一带,山匪动辄聚众劫掠,胆子大的甚至敢直接冲击县衙;征收钱粮更是老大难,士绅抱团抗粮、百姓聚众闹考,几乎成了家常便饭。

杜凤治刚到广宁上任,就因为征粮的事跟当地士绅撕破了脸,闹出兵荒马乱的上控、闹考大案,差点把乌纱帽都丢了。更别提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涉外事务,广州作为通商口岸,洋商、洋教、租界的事搅在一起,稍微处置不当就可能捅出外交篓子,到时候督抚追责下来,首当其冲倒霉的就是州县官。

政务繁苛得让人喘不过气,这是广东做官的第二重难。广东是大清的财赋重地,赋税、厘金、盐务、漕运,哪一样都是硬邦邦的指标,完不成轻则扣俸禄,重则直接革职。

更要命的是,广东物价比别处高出一大截。官员要维持体面,要打点上司,要养活幕友和家人,处处都得花钱。可贪腐的口子一旦打开,又容易被同僚抓住把柄,被上司参劾,陷入 “不贪活不下去,贪了怕出事” 的死局。

晚清广东官场贪腐案一桩接一桩,根子,其实就埋在这种畸形的生存环境里。放眼彼时大清官场,其实压根就没有绝对的清官,真要锱铢必较、彻查到底,身在宦海中的人,大抵都逃不过干系。

如果说民情与政务是明面上的刀山,那官场内部的倾轧缠斗,就是藏在暗处的陷阱,冷不丁就会让人遍体鳞伤。杜凤治在广东做官十几年,见多了高官起落、同僚沉浮,他在日记里慨叹:“官场风波,可云险恶,莫不用尽心机,真如枪往刀来,性命相扑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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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东官场的派系之争,向来以督抚为核心,布政使、按察使这些省级副长官紧随其后,层层牵扯,水火不容。杜凤治刚到广东时,就撞上了两广总督瑞麟与广东巡抚蒋益澧、署理布政使郭祥瑞的激烈争斗(晚清督抚权力膨胀,相互掣肘是常态),连署理按察使蒋超伯都卷了进去。

督抚不和,底下的官员就成了任人摆布的棋子。杜凤治因为在广宁闹考案中受过蒋益澧、郭祥瑞的关照,被瑞麟顺理成章划入 “蒋郭之党”,遭了两年的冷遇和刁难,仕途跌到谷底。

那是他宦海生涯最无助的时候,他在日记里绝望地哀叹:“何苦如此?所为何来?若回头有路,三百水田,决不干这九幽十八地狱营生也!”可不干又不行,一大家子要他养,还欠着几千两高利贷没还完。

这种派系缠斗,哪里分什么对错,只看你站没站对队伍。败者的下场,往往惨不忍睹。道台华廷杰深得巡抚李福泰信任,却入不了总督瑞麟的眼,李福泰一调走,华廷杰在广东官场立马没了立足之地,只能黯然辞官;

曾任南海知县的陈善圻,靠着李福泰的庇护步步高升,将军长善想参免他都没能成功,可李福泰一走,陈善圻瞬间从 “红人” 变成 “黑人”,仕途戛然而止。

杜凤治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留下句肺腑之言:“官场险恶,广省尤甚。一失所恃,立见升沉。”

到了后来,广东官场的倾轧,早就超出了政见之争,变成了纯粹的利益之争、意气之争。盐运使钟谦钧能因为一点小事就对州县官摆脸色,按察使周恒祺会因为下属没送程仪(古代官员间的礼节性路费 / 礼金),就在总督面前百般诋毁;连督抚的亲属、门房都能借着权势作威作福,明目张胆收受贿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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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凤治赴任前去总督衙门辞行,就因为没带门包,督署的门政连禀辞手本都不肯代递,直到谈妥数额、交了银两,才肯通报(这个谈价的过程也挺有意思)。在这片土地上,官员们看似衣冠楚楚,实则个个如履薄冰,今天你把我捧上高位,明天我就可能把你参下台,哪里有什么永远的盟友,只有永远的利益。

晚清官场,最苦的其实是州县官。当时流传着一句顺口溜,道尽了州县官的心酸:“前生不善,今生州县;前生作恶,知县附郭;恶贯满盈,附郭省城。”

州县官是大清官场的底层,也是最憋屈的角色。上有督抚、藩臬、道府层层压制,下有书吏、衙役阳奉阴违,还要在士绅、宗族、盗匪之间小心翼翼地周旋,两头受气是常事。

杜凤治刚任广宁知县时,既要完成督抚定下的征粮指标,又要安抚当地士绅,稍微有点差池就被人上控;在四会任上,政务虽说简单些,却要应付上司各种没完没了的摊派与差遣;

调任南海知县后,作为附郭省城的首府首县,更是要小心翼翼伺候一众省级高官,送礼、应酬、赔笑,样样都不能少,单是总督衙门一年的打点费用,就超过万金(约1114万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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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不由己,动辄得咎,这是州县官的又一重苦。上司们的意见常常相互矛盾,可没人愿意担责任,一旦出了事儿,板子全打在州县官身上。

杜凤治在南海任上,就因为缉捕盗匪的事被按察使张瀛针对,明明是按规矩办事,却被百般挑错;佛冈发生土匪抢劫案,总督刘坤一不问缘由,直接把善后的烂摊子推给杜凤治,明知佛冈是个没人愿意去的苦缺,却容不得他推辞。

想要在广东官场立足,不懂权术、不会钻营可不行。肇庆知府郭式昌曾私下提点杜凤治:“(君)太认真太直性,官场不可与人有真性情,广东更甚,治民不可一味正道,如开古方,须要权术,如一味直道而行,究受亏不少。” 这话字字诛心,却道破了晚清官场的生存法则。

杜凤治刚入仕途时,性子耿直较真,吃了无数亏,后来慢慢学会了圆滑周旋,才总算在官场站稳了脚跟。

他们拿着微薄的俸禄与养廉银,却要承担无穷无尽的责任。想要活下去,就得想办法捞钱、送礼、编织关系网,可一旦踏入贪腐的泥潭,又会被同僚抓住把柄,陷入恶性循环。

杜凤治在广东做官十几年,勤勤恳恳,自诩 “不敢刻不敢贪”,可到头来也不得不靠各种灰色收入维持开支,有时还会亏钱,甚至向银号借贷。这不是个人的堕落,说到底,是制度的悲哀。

说广东官场是 “苦海”,可偏偏无数官员挤破头也要来广东做官,杜凤治自己也是如此。哪怕屡屡在日记里哀叹 “官场如戏场”“官场如抢如夺”,哪怕被派系缠斗折磨得心力交瘁,他依旧硬着头皮往前走,直到年近七旬,妻儿病故,靠山也没了,才下定决心辞官归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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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其根本,无非是广东虽险,却是块 “肥肉”,肥缺遍地。南海、肇庆、广州这些府县,赋税丰厚、厘金充足,只要能坐稳位置,就能捞得盆满钵满;哪怕是偏远的罗定州,也能靠着节寿礼、下属的孝敬维持体面。在大清,做官本就是读书人最能光宗耀祖、谋取利益的出路,广东虽险,可那份诱惑,是其他省份比不了的。

更重要的是,广东官场的险恶,从来都不是孤例,而是晚清整个官僚体系的缩影。从乾隆年间开始,科举壅滞,捐纳大开,军功又挤占了大量官缺,官场的结构性矛盾越来越突出,吏治崩坏、内卷严重、派系倾轧早就成了常态,广东不过是把这种险恶放大到了极致。

杜凤治的宦粤经历,不过是晚清万千官员的一个缩影,他们在体制的漩涡里挣扎,在利益的泥潭里浮沉,身不由己,也无可奈何。

学政杜联问 “何日得摆脱离此苦海”,可对晚清的官员而言,这苦海,从来就没有彼岸。大清的吏治,早已从根子里烂透了,广东官场的明枪暗箭,不过是这个王朝走向覆灭的前奏罢了。

细品杜凤治的日记,才真正读懂晚清官场的万般复杂与身不由己。诸位读者不妨扪心自问,倘若换作你身处晚清,出任一任广东知县,直面盗匪横行、士绅掣肘、派系倾轧这三重重压,当真能在官场里稳稳站住脚跟吗?是坚守本心、直道而行,还是随波逐流、妥协将就?这道题,从来就没有标准答案,更谈不上轻松二字。

【广东官场的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 杜凤治如何在派系缠斗中活下来?下一篇,揭秘晚清官场最强站队法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