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幸福有无数种途径,路线因人而异,其中最简单的一条捷径大概是买张机票到哥本哈根——根据幸福城市指数年度排名,丹麦首都哥本哈根已连续多年被认为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城市。排名固然依据无趣的量化指标,不足为凭,但至少可资参考。
在哥本哈根,安徒生书里的建筑悉数现身,像藏宝图般引人探秘解锁;多巴胺配色建筑散布全城,一秒走进童话国度;自行车穿梭街头巷尾,像洄游的鱼群冲向海岸。在北欧特有的蜜糖色阳光下,每个人都似乎慈眉善目,没有烦恼和忧愁。有一瞬间,真想拉着路人询问:你幸福吗?但我想此刻他们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1805年童话大师安徒生出生于丹麦欧登塞城一个贫穷鞋匠家庭,14岁时只身来到首都哥本哈根,后来考入哥本哈根大学,以写稿稿酬维生,从此开始创作童话的漫长生涯,直至1875年去世。时隔一百多年,如今的哥本哈根仍然可以找到安徒生的痕迹。
哥本哈根的市政厅广场矗立着一座安徒生的全身铜像,他身着西装革履,头戴礼帽,手拄拐杖,神态庄重。这座铜像是丹麦人民为纪念安徒生70岁诞辰于1875年集资兴建的,彰显了安徒生在丹麦人民心目中的地位。
如果要以一个主人公形象来代表世人对安徒生童话的印象,大概最合适的莫过于《海的女儿》中的小美人鱼,她来自神秘的海底,纯洁善良,为爱奋不顾身,几乎是人性真善美的象征。哥本哈根人同样纪念这位不知姓名但名气盖过绝大多数国王将军的童话角色。
从中央车站向东北步行二十分钟,穿过卡斯特雷特五角星形军事要塞的拱门,小美人鱼铜像便静坐在朗厄利尼海滨的礁石上。这座由爱德华·艾瑞克森于1913年创作的青铜雕塑,历经百年风霜仍保持着少女初醒般的姿态:她微微俯身,鱼尾轻扣礁石,目光越过波罗的海,仿佛在等待某个永远无法抵达的承诺。
在岸上很多游客争先同雕像合影拍照,做出搞怪的动作,而我却多少感到有些失望,青铜的暗色调加上岁月侵蚀,小美人鱼的脸几乎是黑的,几乎看不清她的神情。但一旦想到过往读童话绘本的时光,我的脑海就自动为其上色,将其变成那个无所畏惧的海的女儿。
▌1913年8月23日,美人鱼铜像亮相丹麦哥本哈根
十五年前上海世博会盛大召开,丹麦馆另辟蹊径搬来了国宝小美人鱼雕像,吸引了国内外大量游客前往打卡,彼时我听去现场参观的同学提起在丹麦馆排队两个小时才一睹真容,摸到了小美人鱼的手,内心还觉得有些艳羡。而现在这尊小美人鱼雕像就近在眼前,触手可及,但听童话的年纪早已远去,讲童话的人也已两鬓斑白。童话中的小美人鱼永远不老,陪伴一代又一代人度过人生中最纯真的年华。
除了纪念安徒生及其童话角色的雕塑,哥本哈根还保留着一些安徒生作品中出现过的地标建筑。当夕阳为克里斯钦港的红屋顶镀上金边,我登上圆塔顶楼的观景台。
这座由克里斯蒂安四世于17世纪建造的螺旋坡道,没有传统台阶的阻隔,骑马者、婴儿车与轮椅都能直达36米高的平台。据说沙皇彼得一世就曾骑马登顶,上世纪初还有好事者驾车开到了塔顶去。从圆塔高处俯瞰,哥本哈根像座巨大的乐高乐园:运河、城堡、乐园和各式古典建筑镶嵌在广袤的大地上,似乎随时可以被一只大手挪动。圆塔与哥本哈根大学的图书馆相连通,那里是安徒生经常伏案写作的地方,塔顶则是观景台和天文台,不知道安徒生当年是否曾登顶夜观星辰。
在安徒生生活的年代,圆塔几乎是城内最高建筑,在任何地方一抬头都能看到,安徒生的童话一般不提及具体地名,但还是将圆塔写入了《打火匣》等经典童话中,似乎体现了他对圆塔的格外偏爱。
安徒生早年还写过一部歌舞剧《爱在尼古拉塔》,在哥本哈根城里引起过轰动。故事讲述一位老看塔人有一位美丽的女儿艾琳娜,艾琳娜爱上了一个贫穷的小裁缝,而不是听从父亲的安排嫁给一个看塔的小伙子。这本是一个普通的爱情故事,但安徒生给这出戏加入强烈冲突和夸张幽默的元素,并安排了一个非常巧妙的大团圆结局,让它十分讨喜。
这部剧的故事发生于哥本哈根最古老的教堂圣尼古拉教堂,始建于13世纪,不过1795年的城市大火烧毁了这座教堂,只剩下部分塔楼遗迹。此后教堂再未重建,周围一直是屠宰市场和墓地。现在90米高的巴洛克式尖塔,是后世按照原样复建的。安徒生的时代所看到的也正是这么一座孤零零的塔楼。1838年丹麦著名雕塑家托瓦尔森从罗马回到哥本哈根时,塔上挂满了彩旗,欢迎这位英雄般的人物,他的好友安徒生应该也在迎接队伍里。
20世纪初,当局在原来教堂塔楼的基础上做了重建,改作海军博物馆和图书馆等用途。直到1981年后变身为尼古拉当代艺术中心(Kunsthallen Nikolaj),成为展示北欧现代艺术作品的殿堂。
安徒生一生所钟爱的哥本哈根建筑,时至今日仍是城里最引人瞩目的地标。
漫步在哥本哈根城里随处可见艳丽的色彩,那是童话国度才有的多巴胺配色。也许多姿多彩正是童话之城的底色,在小时候读的童话绘本中,色彩并不简单是想象世界的描绘,更与故事主题、情节息息相关——那些明媚的配色往往象征着幸福的生活,而阴暗的色调则与邪恶势力密不可分。
黄昏的阿美琳堡广场(Amalienborg Slot)凝固成镀金相框,四座蜂蜜色洛可可风宫殿环抱的八角形广场上,腓特烈五世的青铜骑马雕像微微前倾,马蹄悬于半空,仿佛随时要踏上南方的战场。戴着黑色熊皮高帽的卫兵从广场入口方向列队而来,制服的金色纽扣反射着阳光,马靴叩击石板的声响与议会大厦的钟摆达成精准的和声。
当年在规划阿美琳堡宫所在地的城区时,腓特烈五世国王决定在这里建造一个新的中心,为此,他把这块地皮赠送给丹麦的四大贵族,要求他们必须在此各建一座外观完全相同的宫殿,并为国王塑制一座骑马铜像。宫殿群由最著名的建筑师尼古拉·伊格维设计,经过紧张的施工,四座宫殿在1754年至1760年期间相继建成。
1794年旧皇宫克里斯钦堡意外发生火灾,丹麦王室经过慎重选择决定迁入这座宫殿群,从此再未离开。如今玛格丽特二世女王正是在宫内居住办公,女王83岁生日曾在此举行多年未有的阳台庆典。
沿着运河向西南漫步,新港的彩虹色联排房屋如打翻的颜料盒倾泻在岸边。这些始建于17世纪的商住两用建筑,曾是水手、妓女与啤酒商的乐园。如今,17号黄色房屋门前的铜牌揭示着另一个秘密:安徒生曾在此撰写《打火匣》《豌豆公主》等早期童话。
安徒生故居作为私人住宅并不对外开放,但其地下商铺出售安徒生相关的纪念品,成为人们缅怀安徒生的一个最佳去处,进入店里,你会看到一个戴着礼帽的男人正手捧书籍看得入神,那是照着肖像复制的机器人。一百多年前,安徒生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创作,想必这些颜色也曾进入他的梦境,成为他不竭灵感的来源。
运用色彩的臻境并不在于多么艳丽,即使是单一色彩也可以随时间或角度变化而展现不同魅力。例如“向自然致意”的哥本哈根歌剧院即为范例。这座由丹麦建筑师SNØHETTA设计的歌剧院,坐落在厄勒海峡畔,同阿美琳堡隔海相望,总建筑面积4万平方米,是目前北欧最大的文化建筑之一。
那天我沿着滨海步道走向歌剧院,远远望去,它像一座漂浮在海面上的大理石岛屿。这座歌剧院让我想起奥斯陆歌剧院,同样贯彻北欧极简主义风格,相较之下,它的设计更加简洁,没有后者船式外观那么扎眼,但细节处依然充满巧思。
建筑的屋顶由24万块白色大理石组成,每块石头的表面都经过特殊处理,能根据光线的变化呈现出不同的色调:清晨是珍珠白,中午是月光银,傍晚是玫瑰粉。更巧妙的是,屋顶的坡度正好朝向太阳,冬季能最大限度吸收热量,夏季则通过反射降低室内温度——这是北欧建筑对“被动式节能”的经典实践。
丹麦人对色彩的极致掌控,在管风琴教堂达到巅峰。这座为纪念丹麦神学家格伦特维而建的混凝土建筑,外立面由数万块黄褐色砖块拼接出管风琴般的竖向纹理。阳光穿透教堂北侧的菱形彩窗时,地面会投射出类似极光的光带。当游人坐在橡木长椅上,听着管风琴师即兴演奏的巴赫《G弦上的咏叹调》,也许突然明白为何建筑师延森·克林特要耗费19年完成这个作品——他真正建造的,是一座用光与影演奏的教堂。
教堂内部的声学设计也独具巧思,据说当管风琴发出最低音时,混凝土墙面的凹凸纹理会产生共振,使声音在空间中形成持续12秒的“声影”,这种将物质与精神完美融合的智慧,恰是北欧设计的终极追求。
清晨站在哥本哈根的高处,眺望远处城市天际线,尖顶的教堂轮廓与流线型的现代公寓在薄雾中若隐若现——这像极了一场跨越三百年的对话:古典主义的严谨与先锋设计的叛逆,正在同一片天空下交换着彼此的呼吸。
救世主教堂(Vor Frelsers Kirke)是十七世纪建成的巴洛克式建筑,其螺旋式塔楼已成为哥本哈根的地标。当年兴建时这里还是远离哥本哈根市中心的商业市镇,其建设历程也充满意外波折。
1682年,教堂在市民期待中奠基,施工过程断断续续,直到1695年主体建筑才算大体落成,但与此同时,教堂中重要的祭台是临时搭建的,而且塔楼还没有封顶。后来的工程由新建筑师劳瑞兹·德·色拉哈接手。在建造螺旋式钟塔时,劳瑞兹误将原本为顺时针走向的台阶建成了逆时针走向。1747年塔楼修筑完成之时,他看着“错误的”建造成果深感愧疚,于是在塔顶纵身一跃,当场身亡。但令人更加惋惜的是,时任丹麦国王弗雷德里克五世随后参观了这座刚建好的钟塔,他表示十分欣赏这一逆向的台阶设计,可是设计师已经自杀身亡再也无法享受这一份殊荣。国王于1752年8月28日出席了落成典礼,并且兴致勃勃地登上了塔顶。
如今,许多游客都会在参观完教堂雄伟庄严的大厅后,攀爬塔楼外部阶梯,在螺旋式上升的崇高仪式中领略这座城市的精神内核。
如果说古典建筑是哥本哈根的“根”,那么这些年陆续兴建的北欧先锋建筑则是将古城放飞的翅膀。8字形住宅(VM Houses)就是一扇无比轻盈的“翅膀”。这座由丹麦建筑师BIG(Bjarke Ingels Group)设计的住宅群是一个立体住区的经典案例,它位于奥斯特布罗区,从空中俯瞰是一个巨大的“8”字,因而得名。
住户可以沿着倾斜的室外散步道和骑行道从地面一直走到10层的顶楼公寓,且家家户户的私家花园与公共散步道相连,可以想象,邻里们每天在这里遛弯和会面,拉近彼此距离。这些公寓房间都有着以人为本的“未来感”,例如开放式厨房与客厅相连,落地窗外是一个公共花园,种着苹果树、梨树和各种草本植物。
更让我惊讶的是8字形住宅的“混合功能”设计:底层是便利店、咖啡馆和共享办公空间,二层是幼儿园,三层以上是住宅。晚上七点,便利店的暖光里,刚下班的白领买了热狗,送孩子上学的妈妈买了咖啡,退休的老人买了报纸——不同的生活轨迹在这里交汇,却没有丝毫的拥挤,反而像一首和谐的复调音乐。
如果说8字形住宅是对居住方式的重新定义,那么超级线性公园(Superkilen Park)则是对城市公共空间的彻底颠覆。这座位于诺雷布罗区的公园,被《时代》周刊评为“21世纪最具创新性的公共空间”,它的设计理念简单却大胆:把全球各地的文化符号,压缩进一个1.5公里的狭长地带。
公园分为三个区域:“红色广场”收集了来自中东、亚洲和非洲的热情色彩,有伊拉克的彩色瓷砖、土耳其的地毯纹样、伊朗的霓虹灯牌;“黑色市场”主打功能性,用回收的钢材和橡胶铺成滑板道、篮球场和健身器材;“绿色田野”则回归自然,种着本地草本植物和野花,设有慢跑道和野餐区。从高空俯瞰,三个色彩区块如调色盘般铺展在城市中,成为哥本哈根最醒目的地标之一。
▌Superkilen公园的骑行者和行人
公园角落的“世界声音装置”里,同时播放着阿拉伯语的古兰经吟唱、中文的评弹和丹麦语的儿童歌曲——这些看似冲突的声音,却在空气中奇妙地融合,像一杯加了多种香料的北欧热红酒。
在哥本哈根,除了先锋设计师“异想天开”的建筑狂想曲以外,那些稳重的古典建筑也会随着城市更新而被现代元素重构,历久弥新。
新嘉士伯美术馆位于哥本哈根市中心文化区,由嘉士伯啤酒创始人J.C.雅各布森之子卡尔·雅可布森于1897年创立。这座建筑融合文艺复兴与新古典主义风格,红砖外墙饰以文艺复兴风格的花岗岩柱,内部则以1906年建成的亚热带冬日花园玻璃穹顶和棕榈树庭院为标志性空间。馆藏超万件艺术品,涵盖古埃及、古希腊、罗马文物及法国印象派大师作品,其中包含罗丹35件雕塑和高更40余幅画作。
美术馆历经1996年扩建后,形成古典与现代建筑群结合的展览空间。巨大的玻璃穹顶下,花木扶疏,浓荫匝地,弥漫一种超越时令的清凉感。位于中庭的大理石雕塑《水之母》洁白细腻、造型生动,为冬日花园营造出别样的美感和生命力。
哥本哈根拥有自己独特的建筑美学,那不是对古典传统全盘继承,也并非闭门造车的推倒重来,而是在内化的基础上推陈出新,体现了人与自然相融合,或者说人逐渐走向自然的过程。
于是我们在哥本哈根街头,总能感觉到一种穿越古今的对话,娓娓道来,绝无扞格。建筑师们运用流畅的线条和质感出色的材料,打造出既彰显现代气息又不失传统温馨的空间感,成为人类“诗意栖居”的空间。我想,北欧人的幸福感除了来自丰盈的内心以外,也是从路边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中散发出来的吧?
编辑|Lili、Kiki
文字|渡野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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