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八年的春天,在我心中是一段很亮丽的日子。我孩子似的怀着无限的憧憬和遐想,告别了山村,告别了运河,告别了亲人和家乡父老,踏上北去的军列。
在那阳光灿烂的日子里,连做梦都想弄到一顶军帽的我,到了真的穿上了崭新合体的绿军装,戴上红星和领章,肩挎亮铮铮的钢枪时,那种甜蜜和激动,是我们那一代人很少能够享受到的,我从心底暗暗为自己庆幸。
这里的一切,都是新鲜的。紧张有序的生活节奏,整齐划一的种种规定,亲如手足的战友情感,还有那葱绿的草地,高高的白杨,洒满阳光的营区和训练场,令人激昂奋进,蓬勃向上。
我满腔热情地去拥抱新的生活。在新兵连,三个月的训练,我项项成绩优秀。实弹射击,三发三中,两个十环,一个九环。我在海上执行海带养殖任务时,晕船晕得吐尽了黄水吐出血,仍然坚持不下船,直到圆满完成任务。我还是我们连里的文艺骨干呢,我编排的小节目在全团汇演中获过奖。我连续两年被评为五好战士,先后到过三个班任班长,班班都是四好班。在我面前,映出一个五彩的光环。
生活中并不处处都是鲜花。一九六九年隆冬的一个黄昏,第一场大雪覆盖了胶东半岛,覆盖着大山脚下威严的军营。我们班正在紧张地进行长途拉练的准备工作,刘排长把我叫到连队会议室,直白地告诉我一个意外的消息:"三班长,你要做好复员回家的准备,据说这一批有你。""真的?"刘排长点了点头。
这突如其来的打击,让我有些不支。刘排长紧紧地握住我的手,安慰道:"这事得想开一点。连里同志都知道你工作干得好,为了你的人党问题,上级已多次派人外调,都因你家乡参加'文革'的两派斗争激烈,外调工作没有进展。目前全团当班长的唯有你不是党员了,你能顶着这么大的思想压力去工作,使我很受感动。不过......"
这一夜,我痛苦极了。为了不影响班里的同志,我把头埋进被子,让泪水尽情地打湿枕头。从小学到高中,我一直担任学生干部,多次被评为优秀学生和优秀班干部;在农村,我经常为生产队义务做好事;在部队,我样样工作不甘落后。我这样热爱党,热爱部队,为什么部队不容我?为什么?
第二天一早,我怀着渺茫的希望,第一次勇敢地走进营长的办公室。营长叫施训阁,山东莱州人,是从“突击模范连”连长岗位上刚提拔上任不久的年轻营长。没想到他平日庄重严肃的铁面孔,竟然和蔼可亲地热情接待我,用一口标准的胶东口音给我说:“别紧张,我们都是战友,在什么事慢慢说。”让我顿时有了找到亲人的感觉。
我含着泪向他诉说了一个战士的真诚心愿:"我爱部队,我爱军营,我想继续留队。"他听了我的诉说之后,先是嘿嘿地笑,然后把我按在座位上,倒了一杯热水,走过来递到我手上:"铁打的兵营刚强的兵,军人有泪不轻弹吗!”他望着窗外,沉思一下,然后转过脸来亲切地说:“对你的要求,我们可以考虑。"从营长的话里,我看到了一线希望。
当天下午,刘排长十分欣喜地告诉我,上级最后决定,让我继续留队服役。我当时高兴地抱住排长,激动得像个孩子似地哭了。
信任能产生神奇的力量。在参加大部队全副武装拉练途中,我们三班三次担任"尖刀班",三次出色地完成任务。在一次演习二十里路急行军,"攻打A地守敌"的战斗中,为了不让一个新兵掉队,我一个人背上两个背包,加上枪支,负重三十多公斤跑步前进。每跑一步,我都要咬紧牙关,硬是带领全班提前到达指定地点,受到团首长的表彰。
营长在巡视营地时,特意来到我们班。他看见我满脸渗出的盐花,不无动情地拍拍我的肩膀:"好兵!"此刻,酸甜苦辣一起涌上我的心头,眼睛一下模糊了。但我马上打起精神,给营长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营长啊,营长,是你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扶起我倾斜的自尊,鼓起我前进的信心,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让我在人生的黑暗处,长出一束光来。后来,我能由一名普通工人成长为新闻战线上的一名领导干部,并做出一点成绩,当然有你的一份爱心。几年里,我四处打听寻找营长的信息,想用行动来报答营长的拳挙之心,但一直未果。
万万没想到,若干年之后,施营长竟然拖家带口转业到胜利油田,在一家采油厂水电大队任教导员。在一次表彰大会上,我们竟然坐个面对面。他是作为“胜利油田优秀共产党员、优秀政工干部”,披着红绸带,戴着大红花,坐在会场最前排。我是作为报社领导应邀到会在主席台上讲话。当我们的目光凝神对视的那一刻,我的心情无比激动!当我要起身与他打招呼时,只见施营长正襟危坐,目不转睛,十分严肃地把大手向下一按,然后又伸一下大母指,暗示我集中精力开会。看得出,他那张印满岁月沧桑的臉上洋溢着欣慰的微笑。
没说的,从此以后,我经常去看望老首长,并尽力帮助他做我力所能及的事情。我按正常渠道和条件,帮助他把三女儿从前线调到油田基地职工大学当老师,解除了老营长的后顾之忧,也还了我多年的心愿。
岁月告诉我,踏过泥泞是坦途,越过山岗是平原,在逆境中只要耐得住,挺起来,向前行,就会有希望。也许,这就是军营赋给我的特有的品质,也许,这就是军营给我的启示。
致敬,营长!致敬,绿色军营!
热门跟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