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有际,思无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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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作家沈轶伦是上海人,她的另一个身份是《解放日报》记者,专注人物报道和城市题材非虚构写作,已出版《如果上海的墙会说话》《隔壁的上海人》《似是故人来》等关于上海的非虚构作品。从非虚构转身步入虚构(小说写作)的里弄,沈轶伦发现,现实中的人和事的影子,依旧在里弄湿漉漉的地砖上闪现。在沈轶伦笔下,现实参与了虚构,虚构也重构了现实。

关于发表于《天涯》2025年第6期的小说《司南》(后被《小说选刊》2025年第12期转载),沈轶伦说,这是关于祖孙两代女性的故事,关于她们的爱情,关于她们的选择,同时它也是一个关于秘密的故事。当有一天,你发现最熟悉的亲人藏着一个你并不知道的关于命运的故事,去慢慢地抽丝剥茧,发现这个秘密时,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但是更重要的是,这是一个关于上海的故事,我想写的最大的主人公可能就是上海这座城市。

今天,我们全文推送《司南》这篇小说,期待读者在虚构与现实之间,找到自己的司南,指引心灵上的定位。

司南

沈轶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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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水漫涨,我在离岸的礁石上。

水是瞬间涌上来的。我刚刚沿着芦苇丛走过来,但此刻回头看,所有植物已在彼岸。虫鸣安静下来,更显出距离。隔水望去,无数绿色的梭子,交织着发出窸窣声响,像一群看热闹的人。有风吹来,带来的是热气,蒸腾着被暴晒的草木的味道。周围一片淡淡的海水腥气。

烈日当头。出民宿时,海堤边一溜餐馆都掩了门窗午休。已经连续一周报高温警报。沿着海堤走下来时我感到脚下的碎石都是烫的,所以我朝海水走去,不知不觉走到堤岸外侧,走到礁石的边缘,我的鞋被打上来的浪浸湿了,之前一张被钓客留下的旧渔网浮了起来。我分神看那渔网在水中舒展,像一团绿色的水母。转瞬之间,海水漫过我脚踝的位置。我以为傍晚才会涨潮,却不知道中午也会。

回岸的路消失在浪中。我看了看高处的店家招牌,眺望更远处的化工厂和发电厂,再抬头看看海的那头,南面,远远地,金山三岛:大金山岛、小金山岛、浮山岛屹立海中。很好,我想,原来我竟是要交代在这里了。在上海的陆地的尽头。

也许到傍晚,大家会意识到我失踪:一个缺乏常识的城里游客被海水冲走。也许我会上新闻,然后在五分钟,顶多十分钟后被遗忘。也许一周后我会在杭州湾的南侧被发现,比如说,在定海的某座小岛上,螃蟹吧唧吧唧迈着它们的许多腿列队过来啃掉我泡肿的脸,我的头盖骨可以变成一个合适海鸟做巢的基底。我的脑子想必已空空如也。一切就只剩下白骨。

我曾经和鲁予谈论过死后的话题。我们躺在床上,赤裸着,或许因为刚刚过于兴奋,所以觉得有一种从山峰跌落的惆怅。天色已暗,没有人起来开灯。我们裹紧被子,我的腿触到他的腿,他真暖,那暖意让人觉得幸福,像走了很久路的原始人找到洞穴升起火堆,森林和野兽,一切恐惧都不存在,我已经远离了外面的世界,只去听火堆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我用鼻尖蹭着他的肩窝,带着饱足后的倦意睡过去,又醒过来,看见他也已经醒来。明亮的眼睛。我们谈论死。

我说:“我不想被埋在地下,冷冰冰的。和潮虫、蚯蚓为伴吗?会被蚂蚁咬。我不要。”鲁予说:“到时候骨灰会被放在罐子里,被搁在水泥板里,虫吃不到。”我说:“在钢筋水泥城市里过完一生还不够吗?我想去看看别的国度、别的港口、别的人的生活。你答应我,把我撒到公海里,算好洋流的方向,确保我能自由自在地周游世界,别让我一个浪头扑到定海的滩涂上啊,都没出长江三角洲。”他说:“好。”

我说:“那你想被撒在哪里?”

他说:“莱茵河吧。刚毕业在科隆工作的时候,曾连花四个晚上看了瓦格纳的《尼伯龙根的指环》,这指环就是莱茵河的黄金锻造的。”

他打开手机,播放《女武神的骑行》,气旋一样不断重复飞升的乐声,他说:“你把我从阿尔卑斯山北麓撒下去,然后我就能经过列支敦士登、奥地利、瑞士……女武神冲上云霄,隐入空中。”他一边说,一边掌心从我的肩胛骨游走向尾骨,法国、德国、荷兰,最后在鹿特丹。他的手在我后腰的凹陷处停留,女武神俯冲下来,那里是河流入海处。

我扭过身抽出他的手。“骨灰好像不能带出境吧?”他认真想事情的时候会不自觉憋住一口气,于是腮帮子几乎不可见地微微鼓起,然后呼出。我目不转睛盯着他,看着他的气息流转,好像全世界只有这样一个真实的点,只有这一口气,而其他皆虚妄。风从水面拂过,水波泛起涟漪,仿佛它们也怕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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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剧《繁花》剧照

鲁予说对了,听说上海殡葬业可以把骨灰经二次燃烧后凝结为一个球体,大概一枚硬币那么大,生命晶石,可以被做成项链,做成戒指。你带一条去扔进莱茵河,留一样在你身边,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他凑近一点,用四肢圈住我,仿佛是从他肌肤上延展出了我的肌肤,仿佛阐释上帝设计爱侣的本意,是从亚当身上抽出夏娃,让一个人看到自己肉中之骨。他说:“真好啊现在。连谈论终极的禁忌都像调情。和你什么都可以说,做爱后畅所欲言太开心了。”他抚摸我的头发说:“我们即便以后不谈恋爱,也要这样一辈子做无话不说的知己好吗?”

我们那个时候说了一辈子,说了从今往后,说了余生,没错,也说了永远。其实“永远”对他来说也就是半年,所谓“余生”顶多就是到了第五年。他和我的对话就只有“哦”和“对不起”了。甚至大部分时间,这都不是真实面对面的对话,只是手机上的对话。

下个月妈妈生日要订饭店吗?哦。不要一回家就把脏袜子扔在沙发上。对不起。物业通知明天水箱检修所以下午会停水。哦。女儿发幼儿急疹不能早点回来吗?对不起。

也许应该有些单独相处的时间,我想。于是假期的时候,我把孩子交给他父母,和他单独出去旅游两天。我们在陌生的小镇吃饭,他和我一人刷一个手机,然后我们去看电影,我想靠在他肩膀上时,他微微往回缩了缩。

“过日子”这件事如一条平缓的河,比最暖和的春风还软,等到我缓过神来的时候,那些狩猎时的兴奋和上头期的激情,都变成了河底的鹅卵石,在静水深流中变得面目模糊,捡起来一摸,个个圆润而钝,像一张浮肿的困倦的脸,像发过头的面团。

他说每次和我吵架他都想去死。他说他还在楼下和小伙伴玩耍呢,还没玩够呢,但因为我他上楼回家了。这还不够吗?还要怎么样?最后我们在手机上互相发“哦”和“对不起”。

有一天,我坐在我们车上的副驾驶,觉得位子被往后挪过。我伸手去调,摸到一只被撕开的黏腻的避孕套包装。我把包装往他脸上扔。我说:“为什么?”他被戳到眼睛,用手捂着。我们沉默着。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他哭了,他的手从眼睛上放下来,眼睛依然闭着。他的眼泪从眼皮下渗出。我们认识半生,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流泪。我没哭但他哭了。

三个月后,鲁予接受公司外派去帕绍。在浦东国际机场告别的时候,我们看上去已经很平静了。我们不能不得体,因为还有司南在。我尽量口气轻松地说:“帕绍在德国南边,这下你可看不到莱茵河了。”他苦笑一下,说:“天底下的水都是相通的。”

“爸爸的河也和我们的河相通,好吗?”司南仰着脸说。她的眼睛真像他。秀气的长长的眼角。她抱着一个矿蓝色的毛绒鸭子。

鲁予蹲下来亲女儿的脸,亲女儿的头发,亲女儿的小胳膊。一阵雨似的吻。他跪在地上抱住女儿,把头埋在女儿的颈窝里许久。

司南问:“爸爸工作结束了就回来了,对吧?”鲁予说:“司南乖,给爸爸打视频电话好吗?”他讲完,小心翼翼看我一眼,我抿着嘴,点点头。鲁予又嘱咐孩子:“你在妈妈家要听话。”司南把鸭子递过去,鲁予顺势吻那鸭子,孩子说:“我让小鸭子游过去找你。”

“有点远哦,小鸭子会累吧?”

“不累的,我知道的,游到新加坡,经苏伊士运河,然后到地中海,就到欧洲啦。”

“真聪明,妈妈教会我们司南看地图啦。”说完,鲁予抬头又看了我一眼,依旧是小心翼翼的。

我伸手把女儿抱起来的时候,单肩包顺着肩膀滑下来,鲁予往前走了一步,下意识地几乎也要帮我提包,但究竟谨慎地收回了手。

我应该感伤的,但是我反而笑了。置身于熙熙攘攘的机场,我和他,两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两个肉体凡胎。为什么以前我会觉得他与众不同?他的眼神此刻带着求助,他的依依惜别如此真挚。但唯其真挚,所以更显得一切荒诞。

我问过鲁予,问他以后打算怎么和女儿交代,她才刚上幼儿园啊。等她大起来的时候,如何回答她,爸爸为什么要离开?

鲁予说:“利贞,为什么要用‘交代’这个词?”

鲁予说:“我以后会和司南推心置腹的,我会说,爸爸教会她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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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知荆起夜,摔倒在厕所门口,那大约是凌晨四点。一个钟头后,一脸是血的她才被上早班的护工发现。

养老院院长打来电话时声音都是颤抖的。等我父母赶到医院,看到罗知荆眼周青紫,右脸、右臂擦伤,扭到脚但没骨折。除了一时不太能走路,她完全能自理,心肺功能检查下来和70岁老人一样健康。

运气好啊运气好。我爸擦着额头,压低声音说:“95岁了啊,老人经不起摔的。”我承诺送毕业班孩子们高考一结束就去看罗知荆,心里祈祷她继续保持好运。

65岁时,罗知荆坐的公交车侧翻,群死群伤,事故新闻上了报纸头版,她只损失了一颗牙齿。73岁时,罗知荆在体检时被发现肝部有阴影,医生说可能是肝癌,罗知荆回家后,亲自挑定寿衣、挑好照片,告诉了我爸存折密码,复查结果出来说只是乌龙。她89岁时,我祖父去世,清明节落葬回来,全家得了一遍肺炎,她的情况最危重,又因为是高龄老人,所以直接进了ICU,人们背地里都说,恐怕是祖父要把她带走。但最终,罗知荆是全家第一个康复的。就是那次,愈后的她要我陪她去一次重庆——她和祖父章耀堂以前一起念大学的地方。

那时候鲁予刚交接了科隆的工作回来。他自告奋勇陪我和奶奶从上海飞重庆,又租了车开了一个多小时去北碚校园旧址。山城城市立体,开导航都容易迷路,鲁予预先在车上准备了垫子、薄毯,保温杯里灌满温度适口的热红茶。那时他就是那么用心。

在黄桷树的尽头,鲁予停了车,还好有他在。我记得我当时整个人无精打采,时不时还瞌睡。罗知荆倒是一下车就来了精神,快走几步,又忽然停下,双目炯炯。

鲁予下车陪她。那天罗知荆穿着一件绿色的羊绒薄外套,披着一条墨绿和黄色几何线条交织的丝毛披肩,戴一对金耳环,穿一双羊皮中跟鞋,宛如去赴宴。那是一个工作日,校园旧址里没有其他游客。修旧如旧的复古建筑,像民国电影片场。蒙蒙白雾中,鲁予一米八五的身高和不足一米六的罗知荆有了一种舞台效果。罗知荆缓缓环视被布置成展馆的房间,喃喃自语:“这儿应该是我们过去的宿舍,不认得了,以前是瓦顶草棚平房。房间里放六张上下铺床,我睡在最里侧,晚上眼睛一睁,枕头边墙上都是臭虫。”

罗知荆似乎是对鲁予,又似乎是对存在于这个空间的某个看不见的人说:“晚上做功课,大家就点一盏小油灯,有时大家去礼堂上课,礼堂上面有一盏煤气灯。等到回房间,大家彼此一看,鼻孔都是黑的,煤气灯熏的。”

她笑了。在这笑容出现的瞬间,蒙在她脸上的老年皮肤像幕布被撩开一角,那个躲在岁月下面的大学女生晃身出现。爷爷说过很多次,在校园里看到她,“你奶奶穿了一件紫色的旗袍,皮肤白得耀眼,我人群里第一眼看到她”,他见到的就是这样的笑容吧。那是他们此后漫长婚姻的起点。

鲁予听我奶奶说话时目不转睛。他很懂得怎么投入地看一个女人。罗知荆正在说:“陈子展、章靳以、马宗融、伍蠡甫、周谷城、顾颉刚、陈望道、童第周……下了课,大师和我们一起喝粥。粥里都有沙子,大家说,我们喝八宝粥……”她每说一句,鲁予的脸上就流动相应的表情,崇拜、尊重,还有疼惜。他牵起罗知荆的手,搁在他的臂弯里,自然地用另一只手按着,就像安慰一个年轻的女孩。

我们看到标识牌上的记录,找到相关文字:1940年春,日军轰炸北碚,师生等七人罹难,伤者数十人。我说:“奶奶,那时候您在现场吗?”罗知荆说:“那时候还不在,我是1942年才来的。大家都想打鬼子,好多同学投笔从戎。”她停一停说:“要不是我妈写信来以死相逼,我也会报名的。那样,章耀堂就没有老婆了,鲁予就没有章利贞了,是不是?”罗知荆对着鲁予指了指我。我走过去够着他们。鲁予伸手过来揽住我。我们站在被轰炸过的校园里。我抱住鲁予,好像我们真的是劫后重逢。

那是一个春天,到处湿漉漉的。我抬头看鲁予,他的头发剪得极短,青青的鬓角,有罗知荆的白发衬托,显得他更俊逸挺拔。一个愿意陪着老太太怀旧而不厌其烦的帅哥格外令人心动。在我做出那么多割舍后,他回国了,他到我身边来了,他进入了我的家庭。所以一切都是值得的。我反反复复在心里念着这几句话,也好像是一场战争的胜利。

他身上散发着雨后草木的味道。我一直喜欢他的干净。小时候一群人穿着一样的校服,就他显得特别干净。干净得耀眼。他的脸永远是清清爽爽,一双单眼皮的眼睛,很精神,是每学期都会上领操台在全校同学面前接受校长表扬的精神。他笑起来右脸颊有一个酒窝,真好看。我睡在他边上的时候总喜欢拿手指抵着这个漩涡,让我想到大船沉没时极速向下的水流,我觉得自己的一部分被吸进去,或者抑制不住地想一跃而下,想看看自己能否经由这个漩涡抵达水面下,到深处。

他管我奶奶叫罗女士,有时连名带姓叫她“罗知荆”,好像在叫一个年纪相仿的同学。他说,对她这样的独立女性不必以母职称呼。我奶奶欣赏地听他说出这句话,对我投来赞许的眼光。我惊讶于鲁予的敏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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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客途秋恨》剧照

这个绸缎商人家的掌上明珠、同龄人中难得的女大学生、法官家的媳妇,那时候肯定不会想到,因为嫁给我爷爷,人生境遇急转直下,她婚后起初几年过得无忧无虑,但我爷爷章耀堂被送去新疆后,罗知荆没有划清界限。她辞退佣人、搬去车库居住、去学校清扫厕所、在弄堂里当打针员,最后靠着典当度日,硬是在我爷爷缺席的二十二年里养活了我爸,并挨到政策调整、挨到爷爷摘帽。

爷爷的身体在新疆全垮了。回上海后也常年生病,不是在医院就是在去医院的路上。人生最后几年,在他中风卧床后,家里请过一阵住家看护。这个看护是个叫凤芝的东北下岗女工,人高马大,看起来很利索,她一阵风似的进门,哐哐一顿放下她的行李,进了我爷爷的卧室后,一边铺自己的陪护床,一边招呼我奶奶帮忙:“‘他老婆’过来帮我一下。”罗知荆笑了笑,走过去帮着铺开凤芝的床单。凤芝又对躺着的爷爷指了指,说:“‘他老婆’拿常用药来。”罗知荆照办,但她把药递过去时没松手。凤芝接不过药,抬头疑惑地看着我奶奶。奶奶看着凤芝的眼睛,郑重其事地说:“阿姨,你好,我有自己的名字,不叫‘他老婆’。”这句话罗知荆说得极缓、极慢,威严十足。我和爸爸在边上听了都心里一震。奶奶这才松手走开,留下凤芝手里一堆药,好几秒钟一动不动。后来,凤芝每次进门第一句话都会问我:“你奶奶今天在家吗?”当听到肯定答案时,这个大个子女人总是会有畏色。

我没有和鲁予说过这个。

罗女士微微抬起下巴。她正拍着鲁予的手说:“下了课,重庆的朋友带我去缙云山,带我在温泉里学会游泳,天气好的时候,我们就在校园沿江的林荫道上散步,就在这里……”她就势让鲁予搀着她的手,两个人沿着台阶一直往下,走到嘉陵江边,她说:“以前这儿有个小型码头,是专门为我们师生修的呢。有一次我和朋友在这里玩,掉了一只‘孩子’。”鲁予笑道:“四川话也露出来了。”

我小时候曾好几次听到奶奶无意把“鞋子”说成“孩子”,我笑她口音奇怪,也许她是特意留着自己西迁的求学痕迹。只见此时她低下去,似乎是要去摸一摸嘉陵江,我想出声劝阻,却看到鲁予主动拉着她去够水面。

看到那么要强的罗知荆愿意和鲁予亲近,我很开心。那个时候我太需要别人肯定鲁予了。或者说,我太需要别人来肯定我。从重庆回来后我呕吐不止,以为是吃辣的伤了肠胃,后来才发现是有了,我的父母终于松口,领证也水到渠成。罗知荆在90岁这年当了曾祖母,她亲自给孩子取名字:鲁司南。

我说:“是让司南给我指出正确的方向吗?”

奶奶笑了笑,说:“是去你要去的方向。”

而现在,我已经没了方向。我失去了鲁予。

尽管知道奶奶摔伤,但我拖延着不想去养老院。是罗知荆主动打电话给我的。手机亮起我爸爸的名字,我接起来,那头是奶奶的声音。避无可避。

“利贞,你放暑假了吧,司南呢?”

我说:“对不起,带毕业班太忙了,你好点了吗?司南去她爷爷奶奶家了,等她回来我带她去看你。”

奶奶说:“我没事了,打给你,是想叫你带我去一次金山。”

我有点迟疑:“过一阵再去吧?这几天去海边非中暑不可。”

奶奶说:“就明天吧。”

“干吗非要去金山啊。大热天去郊区有什么好玩的?”我听到我爸爸在奶奶边上问。

罗知荆在手机那边对我说:“就我俩,你带我去吧。我去见一个老朋友最后一面。”

她的声音郑重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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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不应该被涨潮所困,因为这儿本不该有水。

这是倪老板说的。昨天下午我们到金山入住民宿时,老板小倪过来和我们聊天,没说几句,讲到我师范毕业后当了中学老师,他说他就是念本地师专出身,后来才读的研究生,正是我奶奶毕业的大学,两人立刻生出亲切。小倪说自己人到中年,开了这家小民宿,痴迷研究本地历史。

他说:“从这里(他的店所在的海岸)到金山岛,今天是海,但原先是陆地。但陆地以前,这里又是海。距今25亿年到11亿年间,海底火山形成了金山群。”

“后来呢?”

“金山三岛古时原在陆上,同属一山,统称金山,也叫钊山。春秋战国时期,那山的周围啊,一片沃野,已经是遍布村落,有城墙有城堡,山上有寺庙,到了北宋年间此地已经发展出港口。”

“港口呢?”

“也是在宋代,岸线坍陷后退,有一天,山沦入海,只剩下三个顶峰露出海面,构成现在的三个岛屿,也就是大金山岛、小金山岛、浮山岛。原来的村落、城堡、港口、山上的寺庙,都湮没啦。”

“和亚特兰蒂斯一样啊。”

“是啊,而且是一夜之间沦海。”

“世无定事,对不对?”

“金山沦海后,我们这儿成为近岸岛屿,杭州湾之海防要地。明清倭寇来袭,抗战时日军登陆烧杀抢掠,都从这儿上来。”

小倪的大金毛走过来,狗狗看起来有些年纪,长长的嘴巴边上的胡须都白了。我摸了摸它的头。

倪老板大概五十岁,光头,肩膀浑厚,一张圆脸,双眼下微微发青,穿着一件潮牌T恤,平底帆布鞋,手里香烟不断,说到喜欢的历史时滔滔不绝,带着那种餐馆老板的自来熟。店里统共三层楼,上面两层是客房。一楼大堂里散养着一只暹罗猫,鸟笼里一对娇凤,一只黄色,一只蓝色,还有一只变色龙住在接待台上的玻璃箱里,样子极为谨慎持重,每往前迈一步,都像哲学家一样思索良久。大堂一角,有几个客人在团建,在学着做古镇糕点。店名字是“心锚”。除了大金毛外,院子里还有一只黑白相间的小土狗,很快,我就知道了它们的名字,是小船和小航。

“说回来,早年我下海开饭店,生意挺好,在朱泾和枫泾有几家饭店,后来我生了一场大病,不提了。现在就守着这家小店。它是我的心锚。就算我们这儿以后再沦海,有了锚,我的小船小航还能凑合凑合吧。”倪老板笑着点烟。

晚饭后,他带我们从民宿走出去,过一条马路就到了海堤。这次出门我特意向养老院借了轮椅,我推着奶奶,跟着倪老板,一起远眺大金山岛,倪老板说:“喏,那里,开船过去也得三刻钟吧。”

隔海远眺那岛,悬崖峭壁上一片绿意,低谷幽深,默默浮在海面上,颇有出尘之意。

倪老板说:“我上去过,那是我考研成功那年夏天,要去上海市区上学前,和朋友租了渔船摇到大金山岛上去玩。

“我们系了船上岛,五六个男生啊,从同一地点往上爬,但爬着爬着就走散了。

“几百年来,这座岛在海上,与城市隔绝,反而保存下许多动植物,有好些已经在上海地区陆上绝迹的花花草草,在岛上还有,而且茂盛得不得了。

“巨大的山岩、怪石头,还有巨大的树,比人还高的草,里头还住着一个猴群。走着走着,一分钟前我还在和朋友说话,但眼睛一眨,就看不到他人了,有时远远看到前面衣服一闪,我喊他们名字想叫他们回头,但声音都被树叶吸走了。我越走越怕。回头看,已经看不到来路,我当时咬咬牙,想着我一定要爬到山顶。”

我问:“为什么要到山顶?”

他说:“只有到山顶,往下俯瞰时,才能找到下山回停船处的路。”

奶奶问:“后来呢?”

他说:“后来我走到一半,眼前横着一株倒伏的大树,树上缠着碗口粗的藤萝,我累极了,就想坐在树上休息一会儿。当时走过去,摸了一下,只觉得那根老藤湿滑得很,我想着是年久生苔,也没太在意,正要坐上去,那藤蔓一动,我吓得浑身血液凝固。”

我问:“啥?”

他说:“是一条大蟒蛇。”

奶奶围巾滑落。倪老板哈哈大笑,似乎就是在等我们这一声尖叫。不知道他对多少人讲过这个故事。他叼着香烟,蹲下一些,双手撑着膝盖来够坐在轮椅里的罗女士,接着说:“我一下子跳起来没命地往上爬,树叶把我手脚膝盖都划破了,我也顾不上了,冲锋一样,到了山顶后怦怦跳的心才缓下来。我记得眼前海面开阔,连浙江那边的岛,也能看清楚。爬上来时,我什么都看不清,但从上往下看,好像从讲台上看下面的学生一样,什么都清清楚楚啊。我找到了下山去船边的路。我的朋友们已经都在船边等我了。我觉得我爬山爬得很快,他们却说我很慢,异口同声说等了我很久。奇怪吧,好像刚刚在山上我们过的时间也不一样。我也没多想,就跟着他们划船回来。后来岛上派了人驻守,我没有再上去过。”

奶奶拍着他的脸颊,像说他淘气,又像安慰,然后她眯着眼睛看向大金山岛。倪老板一边捡起围巾,一边说:“大师姐,人家都讲松江区的佘山是上海最高点,其实上海市域范围内海拔最高点是这儿,佘山才99米,大金山岛有103.7米。”

奶奶说:“有时是陆地,有时是海,有时是山,有时是岛。”

“对啊,沧海桑田嘛。”倪老板替她把围巾披上肩膀,又说,“什么都在变。人啊,花啦,四季啊,现在看看,山川大陆都会易位。”

奶奶过去有一双大眼睛,如今眼袋耷拉下来,下垂在双侧颧骨上,但她的眼神还很清。她的头发全白了,依旧浓密,只是浑身肉都松了下来,像一张淡褐色的褶皱纸,像摆久了的苹果,曾经光洁发亮的皮肤如今被皱纹攻城略地,也像海水漫上来吞噬了原先的城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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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录片《中国》关于上海的剧照

我记得在我读中学时,淮海路上的一家老照相馆里水管爆裂。工作人员抢救仓库的时候,意外发现了一叠解放前的客户底片,洗出来几张漂亮的女人肖像。当时沪上媒体还报道,言之凿凿,说这是民国电影明星胡蝶的旧照。但罗女士一看就知道了,这是她的照片。我们一看也都知道,其中一张照片和我们家客厅封起来的壁炉沿上常年摆着的是同一张。

照相馆侧面布光,旗袍高领口上浮现出少女扬起的脸庞。眉毛按照过去时兴的样子画得细挑入鬓。最有辨识度的是那条压在胸口的翡翠珠链。后来,关于她是如何卖掉这条陪嫁珠链,如何供我父亲上学,又如何为我祖父上下打点,让他能尽快调回上海的故事,她没再提过。倒是我爸念叨了几次,连声说女人常常比男人强韧。

我看着奶奶,她明天一早要去见她的老朋友了。她显得如此镇定。究竟是因为活得足够久所以超脱,还是仅仅因为老迈所以显得镇定?我觉得消化不良,海风吹得我想拉肚子。倪老板见我脸色不好,就说:“章老师去休息吧。”他说:“大师姐特别有意思。”他愿意带奶奶去金山嘴渔村老街兜一圈。

我指了指轮椅。罗知荆说:“等下请倪老板推我回来,我自己刷卡进来睡觉,不会吵到你,你去睡、去睡。”

我回房间洗了个澡。房间静得让我不习惯。平时下班,我一个人带着司南,带她玩带她吃饭,要读睡前故事,我要打起精神;上班日我要备课,还要帮高考前压力巨大的学生纾解心绪,我要打起精神;周末我去看我父母,我要打起精神,告诉他们鲁予外派,只是出差。他只是出个长差而已,我说。

而现在房间里没人。我靠在枕头上,长久以来,我第一次不用打起精神。

我不知什么时候睡过去,直到一阵如雷的鼾声把我惊醒。我的房里还有别人。黑暗中,我起了鸡皮疙瘩,一动不动,然后花了好一会儿工夫,才察觉我的被子被盖好了。我在离开市中心差不多70公里的郊区海边,在成年后头一回和奶奶共处一室。

我渐渐想到小时候,暑假有时候也去和奶奶一起过,我熟悉这鼾声。白天奶奶给我讲故事,她的手指停在《渔夫和金鱼》这一篇,开始念:有一天,一个一贫如洗的渔夫出门捕鱼,他捕到了一条神奇的金鱼,他好心把金鱼放生,那金鱼说会让他实现一个愿望……

那时候我就和现在的司南一样大。

那时候我心里没有一丝忧愁。假期过掉后无非就是上学,然后又会放假。每一个暑假都是上一个暑假的再现,吃差不多的东西,看电视机里差不多的港剧。日子是一本我搁在奶奶家的书,忘记带走也不要紧,等下一次来,我还能在同样的位置找到它,从夹着书签的地方打开,顺着往下念。

渔夫说,我要一个新木盆就好。渔夫说,我能不能要一座新屋子呢。渔夫说,不好意思,我改主意了,我现在想要金色的屋子,宫殿那么大的屋子,金光灿灿的屋子,我要家人当国王、当教皇。

瞬息之间,金鱼叹气一声,回到海里,摇摇尾巴消失不见。渔夫回家,老婆还站在破屋子里吹着海风,金屋银屋都没有了,只有原先的破木盆。

我两手空空。过去的几年都像一场梦,回望自身,无忧无虑憧憬未来的女孩消失,徒留一个中年妇人。

我看了看手机,朋友圈已一片寂静。德国那里的时间,应该是傍晚了。没有新的消息。我机械地一条一条刷着短视频,它们在黑暗中照亮我的脸。

忽然,我被更亮的什么照耀了一下。

窗外升腾起一束亮光。缓缓,才传来一声“砰”——我起身走到窗边向外望。

夜幕里,一小朵绿色的火花绽放了。原来是有人在海边放烟花。啊,对,今天是七夕。大约是情侣们还在那里约会。

一朵粉紫色的火焰又升空,照亮云层,像要抵达一种平凡生活不能抵达的高度,拼尽全力地向上、向上,速度累积到极限处,它迸发开来,照亮整片渔村小镇的屋顶、照亮远处的海、照亮海浪的起伏,我想再看清楚一点,但瞬间,一切又归入黑暗。

接着,又是一小朵亮光出现。

这短暂的亮光,照亮了屋内正在打鼾的罗女士的脸。这具被使用了九十五年的肉体,在经历战乱、离丧、疾病后,在夜晚入睡时分,依旧有这么强劲的鼾声,真让我始料未及。而她的心如夜晚的海浪,藏着从未浮出海面的秘密,这点真的也让我始料未及。

罗知荆在来金山的路上,说要告诉我一件事。关于她要去金山临终病房见的老朋友。她叫他阿松。

“在重庆念大学时,我认识了阿松。他是当地人,经常来校园找我,他参军、抗战,南下缅甸,他英文好。抗战结束,内战开始,我们失去联系。”

说完这句,她沉默了。因为沉默了太久,我忍不住从后视镜瞄了她好几次。她戴了一顶遮阳帽,压低的帽檐遮住了她的上半张脸。微微露出的嘴,木木地张着,像问出一个问题,却迟迟没有得到答案。一辈子坚强不愿意示弱的她,此刻正露出一种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处何处的困惑。但仅仅一瞬,那种冷静又回到她脸上,她像下定决心那样迎着我的目光说:“阿松他……不仅仅是我同学。”

我反应过来,“啊”了一下。

导航提示,我可以下高速了。我踩了刹车减速,慢慢让车浮向收费窗口。我打开车窗付费前回头看了看她。她正盯着窗外某一点。

“没想到。”我定了定神,对着后视镜说。

然后,我尽量用轻松打趣的口气说:“我爷爷知道这个人吧?”

罗知荆没有接我的调侃。

罗知荆说:“你的爷爷其实就是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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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贞,此刻我满脑子都是你。我在莱茵河边写这封信。

每一座大城市里都有一条河,人们总是依着水生活。上海就是从水中成陆的。有时候想到,在唐宋的时候,今天上海市区的大部分区域,不少还在海底,这种感觉很神奇,像小时候看亚特兰蒂斯的动画片似的。

我们一起念书的中学,我和你一起跑步的操场,我在楼下等过你的小区,我吻过你的地方,还有今天无数街道、建筑的立足之处
……曾经都在水中。未来,假如海平面上升,一切又都会回到水下。想到这个的时候,我并不觉得伤感,我觉得释然。我们日常恪守的规则,我们遵循的评价体系,在自然前面,究竟有什么意义?

有时候我会做白日梦,回到小时候,我们一起坐在校车的最后一排,我们会心一笑,双手在校服下相握。和你在一起,我会觉得自己还是少年。我希望你自由,你说你已经没有了自由的资格,但我想说,你只属于你自己,且永远属于自己。不要问别人想要什么,问问你自己想要什么。我希望你永远是从心所欲。

中学班长和副班长结婚,是我们班唯一修成正果的“班对”。婚礼成了我们的同学会。在那次重逢后,鲁予回到德国。收到他给我发来这封信时,距离我和朋乐的婚宴还有四天,也许还有三天,我不记得了。

总之酒席定好了,喜帖都寄出了,朋乐这边的客人都陆陆续续从他老家到上海了。朋乐和我从大四开始就在一起。我们一起考研、一起求职、一起看房。我们共享床褥、餐具、电脑,甚至手机密码。我们互相关心对方的升职前景,打卡网红餐馆,我们认识对方的上司和同事。在我乳腺结节开刀的时候他陪床,在他打篮球摔伤的时候我端茶送水,俨然一对老夫老妻。和朋乐在一起,我觉得我俩的生活会像家用轿车广告那样完美,前排座位推上来,男人和女人微笑致意,后排座位放下去,空间正合适放烧烤器具和儿童玩具。一脚油门往前开,为什么往前开不重要,反正大家都要往前开,反正大家都要买一辆车开。

那次去参加老班长和副班长的婚宴前,是朋乐送我到酒店楼下。我目送他的车离开,我对自己说,要珍惜,要珍惜,要珍惜。

那我为什么会有所期待呢?

当我走进礼堂的时候其实已经在四处寻找了,我在签到台找到自己名字所在的桌子,看到了鲁予的名字。十几年过去了,也许他已经是个油腻的中年人了,也许已经谢顶,我这么想着,却还是在进宴会厅前先去了一次洗手间,对着镜子,我拍着自己的脸,我是不是有点胖了,我的两颊松弛了吗?我没来由慌乱地按着自己两边的眼角,把脸上的皮肤绷紧,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直到边上出现别的女客,才装作洗手的样子打开了水龙头。

到宴会厅时,灯光已经暗下来了,暖场的音乐已经响起来了,是一首英文情歌。灯光变换着颜色。我的手没有完全擦干,我把湿手藏在裙子的褶皱里蹭着。隔着香槟色的捧花、烛台,隔着各种盛装的男士女士,隔着拖着气球跑来跑去的小朋友,隔着托着饮料的服务员,鲁予在看着我。

他对我笑着。昔日的少年已经是这样挺拔的男人,他站起来叫我的名字,他穿着蓝色的衬衫,持重地笑着。他笑起来,露出右脸颊的酒窝,隔在我们之中的岁月,像一座沙做的城堡,这座沙堡如此高大、精致,有护城墙、有护城河、有瓮城、有栅栏……然而一个浪头拍上来,我心里轰然一声。

“利贞,也许,人生的挚爱在我少年时代已经站在我的生命里。”

班长的婚宴结束后,同学们换了两家酒吧,最后留下几个人沿着黄浦江散步,久别重逢,大家大声聊天、唱歌,互相打趣,闹到路人侧目,我们借着酒劲说起旧事,推搡着喊着对方的绰号,说着丑事,说起鲁予在读书时多受女生欢迎,说起他在德国的洋人女友。一路有人打车离开,渐渐只剩下鲁予和我。只剩下我俩的时候,我们反而安静下来。我们不出声地沿着虹口北外滩走,走过外白渡桥、万国建筑、信号塔,走到老码头、南市,走到江两岸的高楼的灯次第熄灭。暗下来的街面上,我们上天桥,下楼梯的时候,他转过身来牵住我的手,那么自然,好像过去十几年我们一直如此。我咽了一口口水,僵持在台阶上。

一艘巡逻船开过,黄浦江上泛起浪花,那水波拍打江堤,发出清晰的声音:啪……啪……

我没有把手抽走。

我想起少年时代站在田径操场尽头为鲁予加油呐喊,想起在校车的最后一排,他伸手过来关窗时蹭到我刚隆起的胸,我们两个人都被吓到了。我想起他在我考试失利的时候带我到学校操场的背面放火烧卷子,我不知道好学生也有这一面,我不知道废纸篓燃烧起来会忽然蹿出一个好大的火球,火焰吞噬着纸张,借着风力飞腾起来,然后全部散开,宛如一群被放飞的鸽子。他哈哈大笑起来,我也被他的情绪感染,好学生原来也有犯禁的一面,巨大的压力被释放时,那份快慰也是巨大的。

我想起我们从图书馆的楼梯比赛跑下来时,我告诉他我眼睛散光,所以下楼梯时看不清台阶的边缘,要慢点走。他就是这样转过身来牵住我的手。

他好挺拔,他的右脸颊浮起酒窝,像一个漩涡。少年时的他,和眼前成年的他重叠。已成年的我,仿佛又变回一个中学女生,我环顾周围,没有别人的眼光,街面上已经没有别人了。他凑过来,双手搂住我的两个肩头。一条铁轨被撬动,另一条铁轨被抬起,没有轨道的时候车辆应该往哪里开,空白的地面如宁静的河流向四面八方延伸开去,无边无际,天地鸿蒙。现在,我只能听到我们俩嘴唇分开时的喘息。

我想起我们在学校体育教室仓库的下午,一起整理运动会用的器材;想起割草的校工打开了机器,在仓库外的草坪上作业的轰响;想起仓库里灰尘的气味,球类的橡胶气味,外面传来的青草香气;想起他在那里第一次吻我。我们被那个初吻迷住了,也被吓住了,下午的上课铃响,像忽然之间现实把我们攥出梦境。鲁予忽然推开我跑向厕所。而我的手还是湿的,我把湿手藏在校服的褶皱里蹭着。

巡逻船开过,把本来平静的黄浦江划开,像剖开一具丰润的身体,汁水四溅,活着的东西被劈成两半,而死去的东西复活,那些沉入时间的,又荡漾起来。现在没有上课铃会打响了。现在整个上海都睡觉了。我们认识的人都睡觉了。所有的警戒和规则都睡觉了。他那双眼睛细长,带着不容置喙的目光,看向我。

“利贞,此刻河边高悬着月亮,特别大,让我想到在上海和你在一起的夜晚。不论我们身处哪里,都能看见同一个月球。月球距离地球有38万公里。那么远!但尽管遥远,全球的每一条河里的每一滴水都感受到了,每一朵浪花,都在不可遏制地指向月的方向。这才有了潮汐。你听到地球的心声了吗?你看月光下,水流涌动,像无数小手挥舞着啊,喊着:‘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利贞,以后怎么样我不管,但此刻我想你,我要你知道。此刻的我,羡慕河流可以变成水蒸气,可以变成云飘回来作为雨点落在你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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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剧《繁花》剧照

朋乐很靠谱,他简直是个项目经理,为我们的婚宴做了详细的任务表:什么时候取婚纱和礼服,什么时候结算摄影师的费用,什么时候订车,什么时候给新房装饰鲜花……一切都妥妥当当。

我一开始就知道,朋乐会是个稳妥的丈夫。我和他在一起,会有可见的未来,我们会买学区房,会生一个也许两个孩子,可能会养一条狗,会在周末带孩子去郊区露营。我们的朋友们,也都会是相似的家庭结构,他们的孩子会和我们的孩子一起长大,会一起玩游戏机,而我会和朋乐的朋友的妻子们一起做瑜伽,一起埋怨孩子的补习班太贵,一起为小升初择校烦恼,一起研究钢琴考级时间表。这是正常的生活、标准的生活,会令我的父母放心的生活,我应该要去过的生活、我应该去喜欢的生活。

朋乐的计划表,还周到安排了来上海参加婚宴的亲友们宴会前后的行程:那些带孩子的家庭要去迪士尼,还有一些朋友要去看安福路。我精神抖擞跟着他忙前忙后,恨不得他老家能再来上一百个人,我愿意一次次开车往返机场和虹桥火车站。让我再忙一点。拜托,让我忙起来吧!

这样我就不用去看手机了。

鲁予的头像亮起。

“利贞,如果作为雨滴不能落在你身边怎么办?是否只要加入水的循环最终总会与你相遇?我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去行动,但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去意愿。”

我把最后一批朋乐的客人送到酒店、送上楼、送进房间,我笑着和他们说婚礼见,后天见!他们连声道贺,说我和朋乐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说我们一定会白头到老、子孙满堂。我说一定一定,谢谢谢谢。我站得腿痛。我笑得脸酸。

我挥手看他们关门。我踩着厚厚的地毯,循着迷宫一样的通道找回电梯的路。电梯门开,一只圆圆胖胖的白色酒店送餐机器人也在电梯里。它感应到我,发声:“你好,我在工作中,请你让一让。”

我绕开它,走到电梯轿厢角落,闭着眼睛靠在镜面上。

电梯到一楼,它说“很荣幸和你度过这一段旅程”,然后迅速地走到角落,自己找到插头,规规矩矩靠过去充电。我看着它的显示屏,那上面露出没有疲倦的电子微笑。我从它身边经过的时候,拍了拍它的头。机器人说:“祝你晚安,祝你能永远诚实地对待自己的内心。”地面留下滚轮的两条印痕。无论被启动和回来多少次,它始终都走同一条路线,这是它的程序,它被设定如此。

我心里一动。

一个我走到停车场取车,准备开回朋乐身边。一个我回到班长婚礼结束那晚,我和鲁予走到滨江道路的尽头,我告诉鲁予我要回家了,朋乐在等我。我为自己规制的人生轨道在等我。我已经把我下半辈子的框架都搭好了。鲁予点点头,表示理解。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凑近一点,在晚风中,伸手把我唇角的头发拨到我的耳后。我颤抖起来。

一个我开车到家了,家门口已经贴上了“喜”字,我亲手贴的。红彤彤一片。入门地垫上写着“sweet home”,甜蜜的家,是我选的。我站在那扇门前,朋乐就在房间里,我把耳朵贴在门上,听见朋乐走动的声音,他放着音乐,似乎在开冰箱取饮料。

我站在那扇门前,手机微微振动,是婚宴的司仪发消息在我们的工作群里确认歌单的细节,婚宴的化妆师发消息来叫我少喝水避免眼睛肿,我妈发消息问我接亲时给我煮的桂圆红枣茶里要不要放鸡蛋。我一一划走对话框,手机暗下来。楼道的感应灯从亮着变暗。一个我走了过来,与站在暗处的我合为一体。

我没法推门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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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的空气潮乎乎的。靠近海的地方都这样。

临终病房紧挨着一家托育机构。暑托班的孩子们在老师的带领下做室内操,透过草坪可以看到他们在房间里,隔着厚厚的落地玻璃,做操的韵律声和孩子的笑声都听不见。像按下静音键。只能看见整齐划一挥动的小手臂,还有红地垫、绿地垫、粉地垫和蓝地垫,带着卡通人物的墙壁装饰。

我把车倒入停车位,还在往后打方向,车内提示奶奶已经在后排解开安全带。我想说“你等一下不要急”,但我回头看了她一眼,张了张口,什么也没说。她穿了一件紫色的旗袍,她涂了口红。她今天出门居然戴了珍珠项链。

我下车取了轮椅,她推开了。她用手势示意我搀扶,她要走过去。临终病房内的空调开得很低,走进走廊好像一下子冷了好几度。墙下部三分之二都刷成灰绿色,更显得阴凉。我扶着她,因此走很慢,她却很急。电梯到三楼,转出来只见一排病房一律朝南。奶奶忽然用力扯着我的手臂往下,一瞬间,她好像忽然用光所有力气,完全迈不动步子。我有点担心她,让她在电梯口的长椅上坐下,告诉她我先过去看看。

我到走廊看了看床位号,一边确认位置,一边走到走廊东侧尽头。

房间里一共三张床。进门时,一个六十来岁的女人站了起来,她穿一套镶着绿边的白色衣裤,像护工或者月嫂的制服。她带着一股机灵劲走过来迎接我,自报姓名,姓花。“是我打的电话,”我告诉她我姓章,是罗知荆的孙女,我和她握了握手,说,“我奶奶马上过来。”花大姐道:“啊,章老师,我知道的,你是老师。”我一时语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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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上海假期》剧照

最靠窗的床上,有一位大爷躺着看报纸,看到我进来,他抬头看了看我又继续转头过去看报。中间的一位在蒙头睡觉,花大姐指了指最靠门的一张床。

这就是他了。我一时不知道该走过去还是停在原地。

“老右派。放出来后一直一个人。”花大姐说,“我老公是他小区的保安,我是保洁,他让我们住在他家,房东,几十年了,我俩一直照顾他。”

“哦……”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花大姐说:“可好的一个人呢,他每天早上起来去公园打太极,买菜回来自己做饭,后来我们做,做什么他就吃什么。到了下午他背着手在小区里散步,对谁说话都和和气气的。”

“嗯……”我无法把眼睛从床铺上挪开。

“他嘛,字写得很好看。家里都是书,外国话讲得好极了。没有他辅导功课,我两个儿子不会考上985大学。”

床上的被单下,是一捆干瘦的枯柴,如同人体骨骼标本,光头,完全看不出性别。闭着眼睛,张着嘴,里面没有牙齿,没有声音。除了呼吸带来的胸腔轻微起伏,他看起来和死人没有区别。

字写得很好看,外国话讲得好极了。

我靠这样的信息拼凑不出一个人的血肉。像坐地铁时忽然从地下驶到地面,阳光刺眼,令人猝不及防。我还在原来的车厢、原来的位子上,却身处完全陌生的世界。一阵寒颤从我脊椎后蹿上来。

花大姐继续中气十足地说:“可好的一个人呢,他把什么都安排好了,照片放好了,西装衬衫也自己烫好了,墓地也买好了,你奶奶的电话,他很早就给我了。他说他放出来的时候见过你奶奶。他让我们不要打扰你们,等他走了再和你们说,但我和我老公商量,也许你们家人想见他最后一面,现在这样,他应该不会怪我们的吧。你不会怪我多事吧。”

花大姐看着我,带着点笑意说:“我们孩子大了,都喊他爷爷。我们孙子每年来,叫他太公,他都给红包。”

“利贞。”罗知荆不知什么时候挪了进来。我像被人从梦中惊醒,微微一跳。

罗知荆拉着走道扶手走进来,推推我的包,示意我拿红包出来。我赶紧把包递过去。罗知荆从我包里取出一个很厚的红包给花大姐,说:“谢谢你和你老公了。”那女人道谢,很自然接过。她看了我好几眼,说:“孙女啊?眉目很像。”她看了看床上的人,又看看我,然后看向我奶奶,似乎想再多说几句,但罗知荆冷淡地点点头。

我留意着罗知荆,怕她情绪激动,但她的神色似乎是个游客,下车到达了某个朝思暮想的遥远的景点,在栏杆后眺望一条大河化冻。坚硬的白色裂开,一块一块落入水中,场面宏大、寂静,水流重新涌动起来,从她身边流逝,她只是看着,站着不动。

当然,除了看着,我们又能做什么呢?

花大姐说:“他不会醒了。”又惋惜叹道:“医生说,就这几天了。”花大姐忽然不由分说搀扶着罗知荆走几步,拉奶奶凑到床边,想拉奶奶在床沿坐下。

罗知荆回头看了我一下,把胳膊从花大姐手里抽出,伸向我说:“好了,走吧。”我过去搀扶她,才发现那不足一米六的小身板异常轻。我简直能把她抱到车上。

快到心锚的时候,奶奶才开了口:“一点认不出了。”

我不知该劝慰她什么,犹豫再三,终于问:“我爸知道吗?”

奶奶摇头。

奶奶说:“那时候打仗,一切都很乱,后来又运动不断。都是以前的事情了。”

我小声说:“他出来后你们见过啊……”

奶奶没有直接回答我,却说:“当时我就想,孩子不是这个男人或者那个男人的,这就是我的孩子。外头时局再怎么变,我都会养活自己的孩子。”

“有个小孩挺好的,倒不是要人养老送终。只是有时想到你爸爸和你的存在,我就不那么怕老怕死了。”奶奶在后排说,“小孩跟着你,她不会吃苦头的。你读过书,有工作,有收入,不必按别人的规则生活。利贞你是聪明人,无谓争意气。”

我把车慢慢靠边停了下来。这是一条乡村道路,窄窄的,两边都是农田,无数青色的绿色的枝条在虫鸣中起伏,如一片浪。我俩像在一条小舟上。

我打开双跳灯,打开我手侧的车窗,探出头,热气扑来,但那酷暑的劲头里有一种不管不顾的爽利。因为太热,空气融漾所有景色,看远处时一切都在摇曳。路边栽着一行紫薇,毛绒绒的花穗正大开特开,沉甸甸垂下来,一下一下点着我的头。汗从我额头滚落,滚到我的眼睛里,火辣辣。

关窗坐定后,我从后视镜看了看她。奶奶摘下了帽子,在后排闭目养神。她双眼紧闭的样子让我想到躺着的阿松老先生,让我想到消亡是必然到来的。我会失去她,当然我也会消失,连带我给别人造成的痛苦,别人给我的痛苦都会消失,我念兹在兹的生命,生命历程中的一段执念,存在十几年或者几十年,放在宇宙的尺度里毫无要紧。

“奶奶……”我低低叫了一声。

罗知荆说:“我的名字可不是奶奶,不是老婆,不是妈,我在家的时候,我爸妈就‘阿囡、阿囡’叫我,等上了学才有了学名。后来因为阿松,我自己改了叫罗知荆。”

我说:“我今天看见床头荆松先生的名字牌时就猜到了。你原来的名字是什么?”

奶奶说:“我原来的名字是罗司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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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顿好奶奶午睡后,我到海堤边走走。

我以为傍晚才会涨潮,我不知道下午两点也会涨潮。

如果鲁予在就好了。我想发消息给他:“我的人生发生重大的变化。”但其实什么变化都没有发生。在另一个平行时空,我可能在重庆而不是在上海长大,当然也可能,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我。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

朋乐离开的时候,他把我所有的衣服剪成两半。我回家,跌坐在衣服堆里,只有半截的大衣、只有半截的连衣裙和只有半截的胸罩。被腰斩的一切。满地织物的线。

我把脸埋在那些布料里,对它们说:“对不起。”

鲁予走的时候说:“一开始我是真的爱你,真的,但现在不是一开始了啊。”

我的腰部已经浸没水中。

鲁予说:“万事万物都在变化,你要我一直像一开始那样对你吗?”我想大喊说对,却发不出声音,只点头。他低下头说:“我做不到。”

生命如何能刻舟求剑。

宋朝的一个夜晚,陆地忽然沦海。也许,当一切发生的时候,居民根本来不及惶恐。街镇、商铺、村宅、冒着炊烟的炉灶、精心饲养的牛马鸡羊瞬间淹没海中,都来不及发出呼救的声音。黄发垂髫,娇儿壮汉,五人合抱的大树,全部归零,整个地区消失,一座山只剩下山顶,露出头来,在上海的南面,只有岛屿的存在,证明一切真的存在,一切不是虚妄的南柯一梦,证明往事的方向,如一枚指南针。

我在水里踢掉鞋子,深吸一口气,扎入水中,浪不断推开我,但我蹬腿,游向堤岸。

海浪浑浊,咸咸的。

我和鲁予第一次亲热后躺在床上。他把我汗湿的头发从脸上拨开,我痴痴傻笑。我在被子里用腿勾住他的腿。我不想失去他。我在朋乐身边始终感到放松,而在鲁予面前感到了完完全全的胆怯。如果我能同时去过应该过的人生和想去过的人生就好了。如果渔夫的金鱼允许我同时有银屋子、金屋子和原本的木盆就好了。

荆松老先生空洞的呼吸声慢慢从水声中浮现。

我想着他枯槁如树枝的手。我想着意气风发的他在校园里等罗司南下课,一对恋人的身影倒映在嘉陵江的水面,然后水流入黑水滩河、后河,经渝北、江北,在朝天门汇入长江,一路流下来,最终到上海,从这里入海。我想我明天还要去看看他,也许,下次带着司南一起。在一切还来得及的时候,在一切还没彻底消失前。

我光着脚,浑身滴水地回到民宿。奶奶在民宿底楼,正和倪老板喝茶。

倪老板说:“章老师去海边玩啦?”

奶奶说:“我看你手机还在房间充电,我想你不会走远。”

我点点头。

我洗好澡换了衣服下楼的时候,倪老板在给我奶奶看他从县志拍下的一页,他正念到:“北宋大观二年,金山海岸坍进12里零60步,死1390余人;政和四年,大金山东侧11个村庄和1个集镇被海水吞没;南宋隆兴元年,浮山沦为海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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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剧《繁花》剧照

大金毛趴在空调前吐舌头,猫占据沙发一角团成团。一对娇凤,一只黄色,一只蓝色,和昨天一样站在鸟笼里,互相梳理对方的毛。一只住在玻璃箱里的样子谨慎而持重的变色龙,动一下,犹豫很久,好像箱子里有一个和它对峙的鬼,好像它在和那个鬼玩着“谁动谁就输”的游戏。

倪老板继续念道:“乾道二年,大金山东南万顷土地沦海,死5200余人。淳熙十一年八月二十四日海啸,2600余顷土地沦海,死5000余人,金山成为海中半岛。两年后,一次大潮灾,连岛沙堤切断,金山彻底沦为海岛。”

“对当时的人来说天大的事,成千的人死掉,陆地落入海中,整座城市消失,落到历史上,也就这么一行啊,对不对?”倪老板感慨。

奶奶说:“是啊。”

“不过也是在宋代,皇祐年间,华亭县令吴及在华亭缘海筑堤百余里,以策县境安全。”倪老板举着手机,念着历史地理学专家为地方志写的一篇关于上海成陆的文档,“吴及海堤的南部海堤,就是在大金山左右,西接海盐县界,东部海堤即今里护塘故址的前身,东北抵当时的吴淞江出海口。吴及海塘是上海地区自建县以来,第一条由县令主持创筑,横亘全县滨海地区的地方性大型捍海塘,大大有助于上海成陆。”

奶奶望着外面,和倪老板说:“我可能会在你这里住一阵。”

倪老板说:“好呀,欢迎啊。”

黑白夹色的小土狗走了过来。我抱着它坐在我膝盖上。它微微挣扎一下没走开。隔着衣服,我能感到它的心脏跳动,它张口喘着气。它毛绒绒的肚皮贴着我的腿,好暖。我从躺椅的位置看过去,这才留意到房间靠窗的花盆后挂了一幅字:“小舟从此逝,江海渡余生。”

这间房间里的狗、猫和鸟,奶奶、倪老板,还有我,很快都会消逝的。一夜之间沦海,然后又在某天从海水浮现,那时世界又轮转过千年。此处陆地沉没入海,水流带来远处的生命。彼处陆地从水中浮现,新的城市从滨海、湖沼、低地、平原呼之欲出。所以不会有真正的结束,因为结束也是开始。由此观复,一切都无关紧要。

我摸着小狗,闭着眼睛,听着倪老板和奶奶聊天。手机微微一抖,鲁予的消息。

阴雨天的一片河光,倒影白堡红瓦,以及那些绿色的尖顶。他发来图片,但一句话没有附。

这是此时此刻,地球另一端,北半球的夏天使得山峰雪水融化。

平静的多瑙河水量充沛,因此河面显得格外宽阔,深深的河流正揽起因河和伊尔茨河,在这里告别德国,向东奔去。

*配图源自网络,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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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轶伦,作家,现居上海。主要著作有《似是故人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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