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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江理工大学 徐青

有位老师转发了一篇关于电影《菜肉馄饨》的网文,里面有句反问让我琢磨了好一会儿:“静安区是接受上海话英才教育长大的吗?”

我始终不太懂作者抛出此问的真意。是觉得静安区上海话格外标准,像受过精英训练?还是恰恰相反,认为它离上海话的乡土气息太远?但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我记忆的闸门。因为我们这些在静安长大的70后深知,静安区的语言底色,远比“英才教育”这四个字要复杂、生动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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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不是什么标准化的课堂,而是一座天然的方言交融舞台。

我们读小学那个年代,上海的市区和现在可不是一个概念。每个区都像是自带性格,界限分明,气息独特。别的区先不讲,单说静安区吧,光是语言这一项,就够聊上半天了。

记忆里的上世纪80年代,静安区大概是以静安寺为中心,南京西路、延安中路热热闹闹的,万航渡路、武定西路则安静许多。曹家渡、叶家宅、太平里这些名字,现在听着都带着历史感。静安寺自然是中心,但静安也不全是光亮的一面。比如和长宁、普陀交界的曹家渡,在老人们口中就是个“不太平”的地方,那时候常听大人提起“极斯菲尔路76号”(也就是后来的万航渡路76号),语气神秘又复杂。叶家宅那边,还有后来变成达安花园的“小莘庄”,当时是大片的简屋和棚户区。

就是这样杂糅的格局,让静安区的语言也变得丰富多彩。万航渡路、武定路一带,苏北话是常能听到的;南京西路、延安中路旁的石库门里,飘出来的多是软糯的苏浙方言。去常德路看望老师,总会经过常德公寓——张爱玲以前住的地方,就在静安寺边上,常德路和愚园路交界,对面是电车厂。她就是在那里,写下了《倾城之恋》《封锁》《公寓生活记趣》等活色生香的故事。即便在拥挤狭窄的棚户区里,也还藏着回民的生活区域。所以啊,那时候的静安,不只是说的话不同,连早晨飘出的饭菜香气,都各不相同。

我的小学班主任屈老师,教到我们三年级就退休了。后来我们几个同学还一起去常德路看望过她。屈老师说一口挺标准的普通话,几乎听不出她是哪里人。屈老师退休后,接她班教语文的林老师,可就完全不一样了,一口宁波话讲得“乓乓响”。后来带我们毕业班的洪老师,教学没得说,特别严格,可一开口就是浓浓的苏北口音,特别是那句加重了语气的“美得不得了”的尾音……班上调皮的男生,最爱偷偷学两位老师说话的样子,当成课间的乐趣。

教英语的莫老师,很有意思。她姓莫,头发不知怎么是淡淡的黄色,皮肤特别白。她可不像宋老师那样总是笑眯眯的,她老是皱着眉头,看上去不太容易亲近。我们读英语单词,那个“the”里的[ð]音,总是发不好。她一听到,眉头就锁得更紧了,那张白白净净的脸,会“唰”地一下透出粉红色来。要是我们再读不好,那粉色就会加深,变成红彤彤的一片,在她雪白的皮肤上特别显眼。

而教音乐的宋老师,则是另一个样子。她真好看,很优雅,名字也好听。她的头发不像莫老师那样直直的,而是带一点点温柔的波浪,齐耳的长度,总是很有光泽,也不知是用了发油还是天生如此。大家都晓得,她家就在静安区少年宫旁边,是标准的“上只角”人家。可我印象最深的,是她说普通话的声音,特别是那个“是(shi)”字,发音格外清晰、轻柔,好像带着一点特别的韵味。具体她还说过什么,我早已记不真切了,唯独那个轻轻吐出的“shi”音,像一片柔软的羽毛,到现在还在记忆里飘着。

所以,当我看到那篇文章的原标题——“已经丧失上海话语言能力的上海人,在世界末日的那一天还是挣扎着爬起来包了顿馄饨”,以及“静安区是否接受上海话英才教育”的问题时,反而忍不住笑了。静安的孩子,哪里是受了什么单一的精英文教,我们根本就是在宁波话的“乓乓响”、苏北话的干脆利落、莫老师字正腔圆的英语、和宋老师那个轻柔的“是”字里泡大的。语言的强弱消长,或许就像城市的街巷面貌,总会变迁。但上海人真正的生活底色,从来不是单一的,而是“海纳百川”般活生生的包容。

就像我们静安的孩子,味蕾是从小就被教“豁达”了的。我们的餐桌,何曾有过泾渭分明的界限?夏天吃冷馄饨,冬天吃热乎乎的水饺;早餐可以是包着油条的“包脚布”,也可以是来自北方的厚实羌饼;而到了晚饭时分,一碗融合了酸甜与浓香的罗宋汤,更是许多人家餐桌上的常客。馄饨自然是上海人深入骨髓的念想,但在世界末日挣扎着爬起来包馄饨的那份韧劲与从容,或许正源于这种融在每日烟火里的、不挑不拣的生命力。

静安的往事,上海的今昔,都告诉我们:真正的“本地”,从来不是固守一种腔调、一种口味。它是在嘈杂的市声中,能听懂四方的音韵;在自家的餐桌上,能尝出天下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