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年间英人马戛尔尼访华是近代史前夜中外交流的重要案例,也进入了历史教材,耳熟能详,而1795年荷兰访华使团事迹却鲜为人知。由于1840年后英法美等西方大国和中国的互动更强,于是荷兰人访华的故事易被忽视。全球杰出的荷兰史专家、汉学家美国人欧阳泰《最后的使团:1795年荷兰访华使团及被遗忘的中西相遇史》(以下简称《最后的使团》)一书重新发现和诠释了1795年这段文明碰撞的尘封往事。
首先,欧阳泰的著述方式是真正的“著史”,而不仅是做“历史研究”,他成功地把讲述故事所需的史料汇齐,如同完成一幅完整优美的历史拼图,造成了可读性极强的文学效果。
“著史”和“历史研究”不同,前者关键是还原历史面貌,后者重点则是对问题的真相做考辨。该书除序言和结语,共20章正文,文字描述具体细致,完全基于微观的史料信息,从荷兰人访华的发端写到行程结束,直至使团精英的人生结局。这似乎与“宏大叙事”无关,但欧阳泰仍能在各个细节点上把不同角度的史料汇集、展示、比较和解释,为读者解惑。这就像拼图的人不作任何引导评论,看图的人自然产生深刻印象。
这样的写作方法令著作的故事性非常突出。《最后的使团》很多篇幅的写作方式与陈寅恪先生的《柳如是别传》很相似。打个比方,把一部被拆散丢弃的汽车重拼起来,还要能发动起来,少一个零件都不行,但他们居然把零件都找齐了,而且安装在正确位置。
作为历史学家的欧阳泰并非不做“历史研究”,除了在“序言”中提出问题外,欧阳泰用“结语”探究了最重要的理论问题,也是该书的主题,从荷兰使团的经历看中西交流。
以前我也曾阅读欧阳泰的其他著作,他的叙事常有娓娓道来之感。他的《从丹药到枪炮:世界史上的中国军事格局》一书像是千年宏大叙事,而《最后的使团》一书之文风更具特色,像是微观视角的案例观察,却依然能以小见大,甚至给我“仙气飘飘”之感,读起来更像是文学作品而非传统印象中的枯燥考证,趣味性极强,连夜深读也毫无倦意。
欧阳泰善于发掘包括日记、回忆录、文件报告和古旧书籍等各种珍稀史料,因此既能结合中西大历史宏观背景,又兼具细腻描述,剖析各种有趣的微观细节。阅读此书令人有穿越之感,跟随并沉醉在使团旅行观光的奇异感觉中,直至读者思绪随作者笔端漂流到使团主要人士的晚年结局而不觉。作者的观察和思考,不着形迹地渗入各种场景描述中,引人入胜。著作最后部分继续关注使团精英在访问结束后的各种经历,包括后来的晚年生涯,这更像是传记写作,即对主人公做结局交代,而早被荷兰人“历险”所吸引的读者,顺其自然地被勾住。
荷兰使团的往返行程纵贯了所谓乾隆盛世的中国,记录了各地参差不齐的发展程度,即使在繁华的中心都市也可见穷酸破落的角落。在大运河上乘船经东部富庶地区南归途中,荷兰人感觉这在旅途中最为舒适奢侈,而且在北京宫廷也受到乾隆皇帝隆重厚遇;但在走陆路北上时他们走过了很多贫困县城和山地,感觉受尽了光怪陆离的刁难和冷遇,非但待遇条件较差,还遭遇和目睹了很多不公正和腐败。如在乾隆在位的最后一年,和珅的腐败纳贿甚至被朝鲜等国使臣所了解并憎恨,可知此人的黯淡结局早已注定。读到这些,读者会有新奇的感受,发现一个活生生的、复杂的传统中国,也对这些荷兰人的坚韧和执着表达某种尊敬和同情。这些史实细节都因欧阳泰有机地组织而暴露无遗。
这本书成功地对中西交流史进行了深刻思考,也是这一研究主题必须面对的。
英国马戛尔尼使团访华在全球史上是件大事,是中国近代史前夜的中欧正式外交活动。遗憾的是,无论中西历史书写,还是当时中西人们的看法,马戛尔尼访华活动都被认为是不成功的,原因主要在于礼仪冲突和贸易诉求失败:清朝希望马戛尔尼行跪拜礼被拒,而英国希望中国打开口岸通商的想法也被拒。
借助这本书的清晰描述,可看得出荷兰使团谨慎吸收了英国使团的经验教训,在很多细节上刻意模仿、参考和修正了很多做法,终于促成访问顺利完成。荷兰使者甚至不折不扣地履行了三跪九叩大礼,也没有提出贸易谈判要求,把出访完全办成了礼仪性的友好访问。如此彻底的“入乡随俗”,令人感觉惊讶。
著作的结语部分把荷兰使团和英国马戛尔尼使团的经历和做法做比较,讨论了理论问题。欧阳泰认为荷兰人有些不愉快经历也属自然或是“误会”。由于他对资料的广泛搜集和科学治史的态度,流传多年的一些“研究”和“认识”中的谬误和消极认知都予以破除。他对中西交流的方式和效果有独到见解,更强调不同文明间的尊重和理解,为读者提供了有关文明交流互鉴的有益启示。
最后,也许有人会好奇,为何荷兰人的访问能更加顺利?和英国使团的最大区别在哪里?
我认为荷兰使团更加变通,除了确实用心思考过外,很可能是因为荷兰人更了解中国人,早于马戛尔尼碰过更硬的壁。明朝时荷兰巴达维亚殖民当局侵占过台湾,荷华商人打交道也是由来已久。郑成功的父亲郑芝龙会荷兰语,和荷兰人开展过商业合作,也指挥过抵抗荷兰人的料罗湾海战。再考虑到郑成功收复台湾和荷兰人请命帮助清朝收复台湾;郑成功接受荷军投降时签订了一个西式的投降协定,允许荷兰人按西方军礼出降;郑芝龙的兄弟郑泰在收复台湾前还曾致信荷兰殖民当局要求依法保护自己在台的产业,和其他欧洲人相比,在前近代,荷兰人和中国人打交道的程度更深,特别是在外交和军事方面。
由于环境氛围不同,国内学者很少写出这样的著作,未来希望看到更多这样文采与考证俱佳、能雅俗共赏的作品。(作者系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副研究员)
《最后的使团:1795年荷兰访华使团及被遗忘的中西相遇史》
欧阳泰 著
张孝铎 译
中信出版集团
栏目主编:王一
文字编辑:王一
本文作者:张晓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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