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上梁鸿的《要有光》,窗外已是万家灯火,那是由无数窗格之后的灯光构成的。这光景璀璨却隔膜,正如书中那些困于情绪黑洞的青少年与他们至亲父母之间的状态,同处一室却仿佛隔着无边的荒芜。梁鸿以学者之智与母亲之心,耗时三年,足迹遍及滨海、京城与丹县(如她所说除了京城以外,其它的没有实名),完成的不仅是一次非虚构写作,更是一次向中国家庭情感结构深处的勇敢发掘。
她让我们看到,那悬于无数家庭上方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并非遥远的隐喻,而是近在咫尺的现实:数据显示,中国18岁以下的抑郁症患者已占总人数的30%,其中半数为在校学生。问题不在于孩子怎么了,而在于我们共同构建的名为爱与教育的系统,在某个环节失了灵,让家园沦为精神的荒原。
梁鸿敏锐地指出,问题的根源常是一种爱的错位。父母倾其所有以爱为名打造的,却往往变成了学校的延续。家庭本应是风暴中的港湾,也被简化为成绩单上冰冷的数字,好像是另外一个考场。书中那位滨海姑娘敏敏的创伤记忆,便是这种无声的累积。通过她飘摇于过去与现在的叙述,我们得知,那些创伤并非源于宏大的灾难,而是渗透在日常生活里习焉不察的惯性之中。
孩子身心疲惫,而家长的惯性回应:都是为了你好!一下子便关闭了情感流通的通道;一旦成绩波动引发焦虑,家庭氛围瞬间降至冰点,爱成了有条件的奖赏。敏敏们的日记里记录的正是这些瞬间:未被看见的委屈、无法言说的孤独,以及对回家的恐惧。因为对他们而言,家成了既没有温暖又得不到回声的说不清是什么的所在。
更具普遍性与悲剧性的,是那些被单一价值观念绑架的优等生。梁鸿发现,陷入情绪焦虑不能自拔的往往不是所谓的差生,而是曾经光环加身的他们。成绩成为了他们自我价值的唯一支点,甚至也是维系亲子关系的纽带。一旦出现问题,大人和孩子的精神世界便面临坍塌的风险。
正如书中另一个孩子雅雅,曾因听见同桌翻卷子的声音就陷入崩溃,因为她感到威胁而充满恐慌,她说这个时候试卷上每个字都认识,连起来却毫无意义。这也正揭示了当代这种应试教育一个残酷的现实:我们用以激励孩子向上的体系,恰恰可能成为压垮他们的最后一根稻草。当爱被当作对成功的一种投资,孩子便从有血有肉的主体,沦为了承载家庭期望的客体。这听上去荒谬的悖论,其实真的是普遍存在的现实。
面对这个现实,梁鸿并没有简单地止于批判,而是借由书中少年之口,提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诉求,也指出了一个根本的解决出路:“妈妈你要学习,不能只让我学习,咱们一起往前走。”是啊!孩子说的多好!我们正身处一个经验失效的时代。
父辈在物质匮乏、目标单一环境中形成的生存智慧与教育观念,在信息爆炸价值多元竞争白热化的当下,已然不足以应对子女复杂的精神世界。用过去的教育方法,用我们当年如何如何来要求现在的孩子,那说严重点就等于是鸡同鸭讲!父母若不学习,那么代际的鸿沟便不是由年龄,而是由认知的断层造就的。
我女儿曾经对我说过:孩子对父母总是依赖的,他们遇到的所有问题第一时间都会对父母讲,他们希望得到的不是批评和居高临下但是完全没有搞清状况的指点,而是理解,有时候就是倾听就够了,只有在他们觉得对父母失望或者绝望的时候才会去寻求别的出路,那问题就产生了。当然那个时候她已经长大成人,她的话让我很是冒了一阵子冷汗。
书中,海淀少年吴用和母亲的关系最能体现这种认知断层之深与个体试图超越之悲。少年吴用聪明有天赋,可是,在和父母社会的关系问题上,他的痛苦远远超越了学业压力,上升到了存在主义的层面。在长达六页的独白记录中,他对母亲陈清画说:“妈妈,你得继续学习,你得知道人类创伤的复杂性和必然性。我的创伤是整个社会和整个文明的创伤,与存在和时间相关,不是简单的海淀区青少年的创伤,并不是可疗愈的东西。”
这是一个少年对自身痛苦的极致理性化表达,他将个人的病症与人类普遍的生存困境相连。这并非推诿,而是一种深刻的清醒,也是一种绝望的呼叫:他渴望被理解,不是作为有问题的小孩,而是作为一个对存在发出质询的、完整的人。他的日记内容,可能充满了对文明、时间、意义的艰涩思考,与母亲日常关切的学习排名格格不入。这要求父母进行的学习,不仅是教育方法的更新,更是一种存在维度的提升,是尝试去理解那些自己可能从未经历过的精神世界。
梁鸿在书里写到了一系列的对话,那些对话很有特点也很珍贵。抑郁症的孩子、焦虑的家长、专业的医生以及那些特别的后进生(书中称为“补位者”),他们通过对话得到沟通,得以真正看见彼此。其中,民间教育家阿叔的形象尤为令人印象深刻。他不是科班出身的心理咨询师,却以一腔近乎堂吉诃德般的赤诚,创办特殊补习班,通过交流通过谈话让孩子拾回信心重回正常生活。你可以说阿叔的治疗方法是“话疗”,他为那些被正规体系排斥的孩子和无所适从的家长提供了一个喘息倾诉与彼此凝视的空间。
在这个空间里,权威被暂时悬置,阿叔与他们平等对话。阿叔的方法或许并不完美,甚至带有强烈的个人色彩与局限性,但是他示范了一种可能性:关系的修复,心理创伤的疗愈,往往始于创造一段共处的时间,一次真诚的倾听,一场不急于评判和解决的交流。这本身就是一束微光。
书中,吴用母亲陈清画最终与儿子进行的那场关键夜谈,正是这种努力的缩影。她不再试图用“妈妈都懂”来大而化之地安抚儿子,而是直面创伤,孩子的创伤和自己的创伤,她说:既然创伤不可改变,也很难改变,我的希望是怀着这种创伤,我们还能够构成联结……叙说本身就是一种很重要的弥合方式。---这不是胜利,而是和解;不是消除问题,而是学着与问题共存。通过叙述,断裂的时间被重新缝合,两代人在对创伤的共同回望中重逢。光,此刻并非来自问题的一扫而空,而是来自阴影被允许言说本身。
《要有光》 这个书名,取得意味深长。它不是要求父母家庭或是教育体系成为太阳,普照万物解决一切问题。我觉得梁鸿的意思是光首先来自温柔的关爱和专业的托举,更来自孩子自身强韧的生命力。那些缝隙中的花朵,本身就可以成为光源。每一个家庭的成员,都能成为彼此的光源。这道光,是父母放下经验的傲慢,尝试理解新世界的谦逊学习;是孩子即便身处困厄,依然不放弃表达与思考的勇气;是像阿叔那样,在系统之外以笨拙方式补位的善意;也是社会开始正视心理问题的普遍性与复杂性,不再将其简化和污名化为“脆弱”或“叛逆”的理性平和的认知。
书的末章题为“时间……”,以省略号结尾。这是一个充满文学智慧与现实主义精神的安排。吴用后来在南方研读辩证法,万小健留学英国,敏敏在为理想高中严格执行日程表。生活继续,问题未必根除,但变化已然发生。光,不是瞬间驱散所有黑暗的爆炸,而是在时间的流淌中,一点一点萌发的希望。它需要我们每一个人,尤其是父母,首先点亮自己那盏或许已蒙尘的灯,不再以爱的名义行控制之实,而是以学习的姿态,与孩子并肩走入这个充满不确定性的、新的光年。
作者:云淡风轻,六零后理工女,现居深圳。退休后闲适散淡。喜爱美食美景兼顾读书与瑜伽。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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