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深夜,龙棚里亮着灯。
刘累盘腿坐在草席上,面前摆着三个陶碗。第一个碗里是雄鳄的口水,他用竹片小心刮下来的,小半碗,浑浊,泛着泡沫。第二个碗里是捣碎的薄荷叶,碧绿的汁液散发着清凉气味。第三个碗空着。
他先倒了些鳄鱼唾液进空碗,然后舀了一勺薄荷汁,缓缓滴入。
唾液被染上淡淡的绿色。
不够。
刘累又加了些鱼油,那是从喂食的鱼肚子里刮出来的,金黄透明。油与水不融,在唾液表面浮起一层亮晶晶的薄膜。
他拿起竹筷,慢慢搅拌。唾液、薄荷汁、鱼油渐渐混合,形成一种黏稠的、半透明的胶状物,颜色从浑浊转向一种古怪的黄绿色,在灯光下泛着奇异的光泽。
还差一点。
刘累想了想,从怀里摸出个小纸包。里面是芸娘给他准备的饴糖,怕他夜里饿。他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含化,然后吐进碗中。
糖浆融入胶体,增加了亮度和黏性。
他继续搅拌。
碗中的混合物越来越黏稠,颜色逐渐稳定,变成一种深琥珀色,透着隐隐的绿光。用竹筷挑起,能拉出细长的丝,在空气中缓缓垂落。
刘累屏住呼吸,将碗凑到灯下。
光影透过胶体,折射出细碎的光斑。气味混合着薄荷的清凉、鱼腥、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甜。
像那么回事了。
他找来一个小巧的玉盒,是之前孔甲赏的,原本装过香料。将胶体小心舀进去,装满,盖上盒盖。
玉盒触手温润。里面的“龙涎”在黑暗中,只有他自己知道是什么。
第二天一早,太卜蔡史亲自来了。
老头穿着正式的卜官礼服,玄衣朱裳,头戴雀尾冠,手里捧着一尊青铜小鼎。身后跟着两个年轻卜人,一人捧香炉,一人捧玉盘。
“御龙丞。”蔡史的声音干涩如磨砂,“奉大王命,取龙涎三合,以制‘安神散’。”
刘累躬身行礼,双手奉上玉盒:“已备妥,请太卜查验。”
蔡史没接。他使了个眼色,捧玉盘的卜人上前,将玉盘放在池边的石台上。刘累会意,将玉盒放在盘中。
“开盒。”蔡史说。
刘累打开盒盖。
晨光下,琥珀色的胶体静静躺在玉盒中,表面光滑如镜,映着天光云影。淡淡的薄荷清凉气味飘散出来。
蔡史走近,俯身细看。他的鼻翼微微翕动,眼睛眯成两条细缝。
看了很久。然后,他伸出枯瘦的手指,指尖在胶体表面轻轻一触,迅速收回。指腹上沾了一点黏丝。
他将手指举到眼前,对着光看黏丝的拉拽长度,又凑到鼻前嗅了嗅。
“色泽……尚可。”蔡史缓缓开口,“气味清冽,确是龙涎应有之相。只是……”
刘累的心提了起来。
“只是什么?”
“龙乃阳物,其涎当带燥热之气。”蔡史盯着他,“你这龙涎,为何有清凉之意?”
刘累早有准备。
“回太卜,”他垂首应答,“龙神前日略有不适,臣以薄荷水为龙洗目清热。龙舔舐眼部时,薄荷气入涎,故有此味。若太卜需要纯正龙涎,请容臣三日后重新采集,那时薄荷气已散尽。”
蔡史盯着他,没说话。
池水无声。远处宫墙外传来早市的喧嚣,衬得龙棚里更加安静。
许久,蔡史点了点头。
“不必了。”他将手指上的黏丝在衣襟上擦去,“治病救人,清凉些也好。御龙丞有心了。”
他示意卜人收起玉盒,盖上绸布,放入青铜鼎中。
“大王还说,”蔡史转身准备离去,又停住脚步,“下月初九是祭河大典,届时需请龙神现身为祭典增瑞。御龙丞早做准备。”
刘累躬身:“臣遵命。”
蔡史走了。两个卜人捧着鼎炉跟在后面,脚步轻得像猫。
刘累直起身,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宫道尽头,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后背的衣裳,已经被汗浸透了。
祭河大典。龙神现身。
八个字,像八把刀悬在头顶。
当天傍晚,刘累没有回御龙丞府邸,而是去了城南那处新买的小院。
院门开在窄巷深处,门外堆着几捆干柴作掩护。他左右看看无人,才掏出钥匙开锁,闪身进去,迅速关门落闩。
芸娘正在院里晾衣服,见他来了,手里的木盆“哐当”掉在地上。
“你怎么来了?”她压低声音,脸都白了,“不是说好少来这儿吗?万一有人跟着……”
“没人跟。”刘累走到井边,打起一桶水,从头浇下。冷水激得他打了个寒颤,但脑子清醒了些。
芸娘捡起木盆,走近他,声音发颤:“出事了?”
“下月初九,祭河大典。”刘累抹了把脸,“要龙神现身。”
芸娘的手一松,木盆再次落地,哐啷啷滚到墙角。
“现身?”她的声音变了调,“怎么现?那两条……那两条东西,能当众露面吗?百姓要是看出是鳄鱼,”
“看不出来。”刘累打断她,“祭台离河岸至少三十丈,龙神只需在河心露个背,喷个水就够。关键是……”
他顿了顿:“怎么让它们听话。”
鳄鱼不是狗,不会听指令。尤其那两条扬子鳄,虽然养熟了不怕人,但也绝不会按人的意思在特定时间、特定地点“现身”。
芸娘抓住他的胳膊,指甲掐进肉里:“当家的,收手吧。地窖里的钱够了,我们今晚就走,趁天黑,”
“走不了。”刘累掰开她的手,“城门守将认识我,出入都要查勘鱼符。而且孔甲今天刚赏了我一处新宅,就在王宫西侧,美其名曰‘方便照料龙神’。那是赏赐,也是眼线。”
他走到院中的石凳坐下,抬头看着渐暗的天色。
暮云如血。
“芸娘,”他说,“你还记得咱们从淮水逃荒来时,路上吃的什么吗?”
芸娘没说话。
“树皮。”刘累替她答了,“榆树皮最好,剥下来煮烂了,像糊糊。槐树皮苦,吃了拉肚子。最饿的时候,连土都吃。”
他看向妻子:“你爹怎么死的?”
“饿死的。”芸娘的声音像蚊子。
“我娘呢?”
“病死的。没药。”
“我妹妹呢?”
芸娘捂住嘴,眼泪掉下来。
刘累站起来,走到地窖口,掀开石板。下面堆着的金饼在暮色里泛着暗沉的光。
“这些,”他指着地窖,“能买多少粮食?能救多少命?能让多少人不必吃树皮,不必饿死?”
他转身,看着妻子流泪的脸。
“我不是贪财。”他一字一句地说,“我是怕了。怕饿,怕病,怕死了连张裹尸的席子都没有。现在机会摆在面前,要么赢个彻底,要么输个精光。没有中间路。”
芸娘哭着摇头:“可那是欺君……要灭族的……”
“不欺君,我们早就灭族了。”刘累的声音冷下来,“淮水决堤时,官府在哪儿?饿殍遍野时,朝廷在哪儿?我爹给贵族赶车三十年,老了被一脚踢出来,病死在家里,谁管过?”
他走到妻子面前,双手按在她颤抖的肩上。
“这世道,老实人活不下去。要想活,就得骗。骗天,骗地,骗君王,骗鬼神。”
暮色彻底笼罩了小院。巷子深处传来野狗的吠叫。
许久,芸娘抬起泪痕斑斑的脸。
“那……祭河大典,你打算怎么办?”
刘累松开手,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袋。解开,里面是几颗干瘪的黑色果子。
“这是……”
“巴豆。”刘累说,“磨成粉,混在鱼饵里。量少,不会死,只会让它们腹泻虚弱。”
“虚弱了还怎么现身?”
“虚弱了,才会听话。”刘累将巴豆收回怀中,“祭典前三日开始喂,到那天,它们会乏力,但还能动。我会在河心布一张网,隐形的网,用最细的麻丝编成,沉在水下。它们游到那里,会被网拦住,只能在那个范围活动。”
他走到井边,又打上一桶水,却没浇,只是看着水面倒映的星空。
“到时候,我穿祭服,站在岸边,手里拿着这个。”
他从怀中掏出另一个东西,一支骨笛,通体洁白,是他前几日找匠人仿照古笛制的,吹不出调,只能发出一种尖锐的哨音。
“鳄鱼听力很好,能听见这种高频声音。”刘累说,“我吹笛,它们在网中游动、喷水。百姓在三十丈外,只能看见水花,看见黑影。够了。”
芸娘听着,眼睛慢慢睁大。
“万一……万一它们不游过去呢?”
“所以要用巴豆。”刘累说,“虚弱了,就懒得游远。再加上网一拦,它们只能在那个区域打转。只要时间控制得好,在它们彻底乏力下沉之前结束祭典,就万无一失。”
他顿了顿,补了一句:“就算出岔子,就说龙神不愿过度显露真身,自行归渊了。祥瑞之事,本就玄妙,谁能说不对?”
芸娘看着丈夫。暮色中,他的脸半明半暗,眼睛亮得吓人。
她忽然觉得,这个男人已经不是她嫁的那个淮水边的穷小子了。那个小子会为了半块饼跟人打架,会背着她生病的娘走十里路求医,会在她爹饿死时跪在坟前哭一夜。
现在这个人,眼睛里没有泪,只有冰一样的光。
“当家的,”她轻声问,“要是这次成了,之后呢?继续骗下去?骗到什么时候?”
刘累没有立刻回答。
他抬头,看着夜空。星星一颗颗亮起来,疏疏落落。
“骗到我们不必再骗的那天。”他说。
那天晚上,刘累没回御龙丞府。
他在小院的地窖里,点起油灯,开始准备祭典所需的东西。细麻丝要浸泡三天才够韧,骨笛的音调要再调高一些,巴豆粉的剂量要精确计算,太少不起作用,太多可能真把鳄鱼弄死。
芸娘在旁边帮忙,沉默着,只在他需要时递上工具。
子夜时分,地窖外传来敲门声。
很轻,三下,停,再两下。
暗号。
刘累示意芸娘别动,自己握着一把短匕,轻手轻脚走到地窖口,掀开一条缝。
月光下,站着工匠姒鱼。
少年脸色苍白,怀里抱着一个布包,在夜风里微微发抖。
“你怎么找来的?”刘累低声问,匕首没放下。
“我……我跟着您。”姒鱼的声音发颤,“傍晚看见您往这边走,我就……”
“进来。”
姒鱼钻进地窖。看见里面的金帛玉器,他倒吸一口凉气,腿一软,跪在地上。
刘累关好地窖门,转身看着他。
“说吧,什么事?”
姒鱼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卷羊皮图纸,上面用炭条画着复杂的纹路。
“这是……”刘累皱眉。
“避雷塔。”姒鱼说,“您前日不是让我设计吗?我画好了。按董公说的,铜铸,高九丈,塔顶要嵌避雷石。但我查了典籍,避雷石只有昆仑山有,一块就要百金,而且……”
他咽了口唾沫:“而且太卜蔡史大人今日找到我,问起龙池的建造细节。我按您教的说了,但他……他好像不太信。”
刘累的心沉了沉。
“他说什么了?”
“他说……”姒鱼的声音更低了,“‘龙池四角的青铜柱,敲起来声音不对。像是空心的。’”
地窖里的空气凝固了。
油灯的火苗跳动了一下,在墙壁上投出摇晃的影子。
“你怎么答的?”刘累问。
“我说……我说那是特制的‘回音柱’,为了在祭典时增强龙吟声。”姒鱼抬头,眼里满是恐惧,“但他笑了,说‘小子,你比你爹会说话。’”
刘累闭上眼睛。
蔡史看出来了。或者至少,起疑了。
“还有,”姒鱼继续说,“董公今日也找过我。”
刘累猛地睁眼。
“他问我,御龙丞平日除了喂龙,还做什么。我说您常研究古籍,配草药。他又问,配什么草药。我……我说不知道。”
“他什么反应?”
“他给了我一样东西。”姒鱼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陶瓶,双手奉上。
刘累接过,拔开木塞。里面是淡黄色的粉末,气味辛辣刺鼻。
“他说这是什么?”
“说是‘龙鳞粉’。”姒鱼的声音在抖,“真正的龙,每年蜕一次鳞。蜕下的鳞片磨成粉,撒入池中,可固本培元。他让我……让我找机会,撒进龙池。”
刘累盯着陶瓶,没说话。
地窖里安静得能听见三个人的呼吸声。
许久,刘累将木塞塞回,把陶瓶放在一旁。
“姒鱼,”他说,“你今年多大?”
“十……十七。”
“家里还有什么人?”
“爹娘,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姒鱼的声音带了哭腔,“御龙丞,我什么都没说,我真的什么都没说!蔡史大人问,董公问,我都按您教的答了!我爹还在工坊干活,我妹妹才六岁,我们全家都指着这份工吃饭,我……”
“我知道。”刘累打断他。
他走到地窖角落,打开一个木箱,从里面取出两枚金饼,走回来,放在姒鱼手里。
金饼沉甸甸,在油灯下闪着诱人的光。
姒鱼愣住了。
“这是……”
“赏你的。”刘累说,“祭河大典之后,还有重赏。但前提是,管好你的嘴。”
姒鱼捧着金饼,手抖得厉害。
“御龙丞,我……”
“回去吧。”刘累摆摆手,“图纸留下。避雷塔的事,我会跟大王说,暂时不建了。董公给的药,我会‘用’。”
姒鱼连连磕头,抱着空布包,踉踉跄跄爬出地窖。
脚步声远去。
地窖里只剩下刘累和芸娘。
油灯“噼啪”爆了个灯花。
“他在试探你。”芸娘轻声说。
“我知道。”刘累拿起那个陶瓶,在手中慢慢转动,“董猊想看看,我敢不敢用他的药。用了,就等于承认需要‘真龙鳞粉’来补不足。不用,他更怀疑。”
“那你用不用?”
刘累没回答。他走到地窖里存放药材的角落,翻找了一会儿,找出几样东西:硫磺、硝石、木炭粉。
他将陶瓶里的黄色粉末倒出一半,混入这些材料,重新装瓶。
“这是……”
“烟花料。”刘累说,“硫磺硝石遇水会产生气泡,看起来像‘龙鳞粉’在起效。至于气味……木炭粉能吸味,混在一起,谁也分辨不出。”
他将陶瓶收好。
“明天,我会当众把药撒进池子。然后告诉孔甲,龙神服用龙鳞粉后精神焕发,鳞甲生光。”他看向妻子,“戏要演,就演全套。”
芸娘看着他,忽然问:“你累不累?”
刘累怔了怔。
“天天编谎,天天算计,天天提心吊胆。”芸娘走到他面前,伸手摸了摸他的脸,“你眼睛里的血丝,多久没消了?”
刘累抓住她的手,握紧。
“累。”他说,“但停不下来。”
就像走在悬崖边的绳索上,只能往前,不能回头。回头是死,停下是死,只有一直走,才有一线生机。
地窖外传来打更声。
三更天了。
刘累吹熄油灯,和芸娘摸黑爬出地窖。月光很亮,照得小院一片清辉。他抬头看了看天,星河浩瀚,横跨苍穹。
“明天开始,”他说,“喂巴豆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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