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胡如雷先生:
从一张合影照片谈起
拜根兴
陕西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
记得五年前(2020)筹办中国唐史学会成立四十周年纪念大会之时,我来回找寻学会早期的照片,其中第一届唐史研究会年会的小照片,为黄寿成教授提供家藏并慷慨扫描,第三届学会学术研讨会合影则是从孔夫子旧书网上搜到,而学会成立大会的合影照片最终从著名历史学家周伟洲老师收藏中获得[1]。同时,编辑学会历任会长照片,唐长孺先生的照片很容易就找到了,但学会第二任会长胡如雷先生的单人照却一直没能找到,最终只能扫描先生七十华诞纪念文集插页照片。不过,令人心动的是,三十余年前的1994年10月中旬,在陕西咸阳乾陵博物馆举办的“第五届武则天学术研讨会”上,我曾有幸和胡先生等学界名家见面合影,而这张合影照片,应该是现存这一时期学会遗留的代表性照片之一。不仅如此,因特定机缘,我还曾单独聆听过胡先生念师恩、谈治学、忆家事的私人访谈,了解到诸多此前不为人知的事情。在纪念胡先生诞辰100周年的日子里,追忆和先生见面短暂而令人难以忘怀的时刻,缅怀胡先生对隋唐史研究的突出贡献。
一、和胡如雷先生等学者合影
1989年10月在西安陕西师范大学举办中国唐史学会第四届年会,我作为陕西师范大学在读研究生,虽然身为会务组中的一员,但没有恰当的机会向胡先生请教,只是远远伫立仰望,集体合影时同框而已。1990年7月研究生毕业后,本人留在陕西师范大学唐史研究所工作,因担当中国唐史学会秘书处具体工作的缘故,对学会相关情况相对了解得多一些,常常听恩师牛致功教授[2]、牛志平教授,以及胡戟老师谈及胡如雷会长。好像1992年左右,胡先生来西安开始多了起来,我在唐史研究所见过几次,但只是握手打招呼,仍没有说过话。听马驰老师说胡先生家里解放前在西安有好多套房子,他曾向西安有关部门提出请求,想得到应有的财产或者补偿,但数十年过后物是人非,最终并未能如愿。
1994年10月,武则天研究会第五届学术研讨会在陕西咸阳乾陵博物馆举办。其实,武则天研究会此前曾是中国唐史学会下辖的二级学会,1985年在乾陵博物馆宣告成立,中国唐史学会副会长吴枫先生兼任理事长。武则天研究会先后在咸阳(1985)、广元(1986)、洛阳(1987)、太原(1988)等地举办过学术研讨会,在学界产生了很好的反响。1997年武则天研究会从中国唐史学会分离出来,称作中国武则天研究会。尽管上述四次学术会议胡如雷先生并未出席,但众所周知,胡先生进入学界发表的第一篇论文就和武则天有关,并成为此后学界武则天研究必须参考的名篇佳作。这次在乾陵博物馆举办的学术研讨会,胡先生应邀到会并提交《关于武则天研究中的几个问题》论文,就所谓武则天在政治上代表庶族地主阶层或中小地主阶层、酷吏政治及其弊端,武则天推行的是法家路线还是道家路线等问题,做了深入地探讨。
这次会议我的硕士导师赵文润教授[3]当选为研究会新的会长,开启了武则天研究会发展的新篇章。开幕式之后与会者在乾陵博物馆大门口合影,参会的胡如雷教授、李必忠教授、杨剑鸿教授、赵文润教授、马驰教授[4],以及梁恒唐、刘志清等先生稳坐中间,韩国学者任大熙教授也坐在显耀位置。当时的中年学者杨希义、杜文玉、孙永如、赵望秦、勾利军、马雪芹等分散站立,青年学者任士英、赵剑敏、梁中效、赵强、拜根兴、刘向阳、黄寿成、介永强等多站立于后排,武则天研究会第五届年会顺利举办。合影之后与会者陆续离开,好像是赵老师约胡如雷、李必忠、马驰等先生,还有中央电视台无锡外景地潘泰泉先生、著名军旅作家常万生先生合影留念,赵老师看到我和赵望秦两位也在旁边,就喊我俩过去,如此就有了我和这些史学名家,特别是胡先生合照的机会。这张照片胡先生站在中间,两旁是赵老师和李必忠教授,潘泰泉和马驰两位先生站立两边;身穿笔挺军装、戴大盖军帽的常万生先生,以及赵望秦和我蹲在前排,我手里还拿着会议文件袋。胡先生身穿夹克,没有戴眼镜,虽然头发全白了,但看起来精神很不错。站在胡先生两边的其他四位先生均穿西服戴眼镜,赵老师乐呵呵的,李必忠教授面露微笑,马驰老师有些严肃。这张照片体现出作为这次会议的筹备组织者,新任武则天研究会会长的赵文润老师,对能莅临会议的胡先生、李必忠教授等人的感谢之情。同时,身为年龄最小、留着平头的我,当时能够和这些史学大咖合影,当然是一种荣幸和冥冥之中的鼓舞。
二、听胡先生讲如何做学问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举办的学术会议时间都很长,这次会议也不例外。会议12日报到,13-14日开会,15日考察参观,16日与会者返回。记得15日早上天下小雨,会议安排与会者前往法门寺、汉武帝茂陵、杨贵妃墓等文物古迹考察学习。因天下雨,加之这些地方胡先生此前都已去过,更重要的是他和《中国历史教学参考》编辑刘九生先生有约,所以他没有参加大部队的考察活动。因天气不好,刘九生先生中午前才能从西安赶到乾陵博物馆,赵老师担心胡先生独自行动不安全,嘱咐我不要去参加考察,在住处专门陪胡先生。
刘九生:《胡如雷:我是野生植物》,《中学历史教学参考》,1995年第5期。
记得我到胡先生居住的房间,他让我坐在凳子上,问我在唐史研究所工作情况,近来做哪方面的研究,为会议提交的论文选题,以及中国唐史学会秘书处平日工作情况如何等,我只是简单地回答。因入职唐史研究所不久,当时还没有固定的研究领域,写论文也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故而也没有合适的问题请教先生,现在想来真是遗憾!虽则如此,胡先生对待一位初学者平易近人的态度确实令人感动。大约十点左右刘九生老师从西安赶到乾陵博物馆,来到胡先生居住的房间。刘老师携带相机,当时是否有录音已没有印象了。
访谈好像有一个多小时,胡先生谈他的家庭出身,谈解放前后的求学及工作经历,谈如何走上隋唐史研究等。刘老师不时按照预先设计的问题提问,我则静静地聆听胡先生讲述。胡先生谈及他的家庭及解放后某个时段的遭遇,特别是在我看来应有激愤或者大的起伏之处,他依然以平静的语调娓娓道来。例如他谈到1965年12月他母亲去世,他说“她死的真好,不然过几个月后文革开始,她会被人打死的!”谈到他所在学校搬来搬去无法安生工作生活,说话语调平静得出奇,像是说其他人经历的事情一样。可能只有经历过生活坎坷命运捶打的人才能如此。有关对胡先生的访谈内容,刘九生先生所写《胡如雷:我是野生植物》访谈录,刊登于《中学历史教学参考》1995年第2期上,大家可参考阅读,了解胡先生有别于常人的人生经历。
有关如何治学?胡先生讲了很多,上述“访谈录”中也提到,但有一些并未提及,故有必要予以补充。
胡先生先后在西北大学、清华大学学习,毕业后到河北省邢台做中学老师,因为痴心学术研究,最终走上隋唐史研究道路。他提到当时在清华大学任教的孙毓棠、周一良两位先生。说在西北大学上中国通史课只学到魏晋南北朝,到清华大学的通史课则从宋代开始,隋唐史根本就没有学过。但毕业到中学任教之后,业余的研究却选择了隋唐史。他说孙毓棠教授引荐他学隋唐史,他把和师母结婚时购买的所有首饰全部卖掉,换得6两黄金,进而购买了百衲本“二十四史”,以及《资治通鉴》《册府元龟》《全唐文》等从事隋唐史研究的基本资料。至于具体如何研究?胡先生给他在清华求学时的老师、著名学者周一良先生写信,请教如何研究隋唐史。周先生回信谈到《旧唐书》《新唐书》的优劣及如何利用,《资治通鉴》的性质及其史料价值,最终促成胡先生走上隋唐史研究的道路。
不仅如此,周先生还强调从事研究需要扎实的基本功,做好坐冷板凳的心理准备,不要轻易发表论文。说一篇论文从搜集史料、确定题目、排篇布局、辨析论证,乃至最后成稿,最起码需要三年打磨,写好论文后应向最权威的杂志投稿,并争取在这些顶刊上发表。胡先生在繁忙辛苦的教学间隙,秉承周先生的谆谆教诲,在隋唐史领域默默耕耘,成为那个时代为数不多的隋唐史领域研究者。他从1952年本科毕业后就准备有关“武周政权的社会基础”论文,身体力行,经过两年多的写作,乃至对论文稿的打磨,最后投稿刚刚创刊不久的《历史研究》杂志,这篇论文随即发表于该杂志1955年第1期上,成为胡先生贡献给学界的第一篇隋唐史研究大作,开启了胡先生隋唐史研究的先河。同年,胡先生又在《历史研究》杂志发表了《唐代均田制研究》长篇论文,回应学界有关唐代均田制研究涉及的诸多问题,并提出自己的看法。就这样,胡先生在此后数十年的学术生涯中,以求实创新的学术追求,扎实雄厚的学术功底,敢为人先的学术精神,在隋唐政治史、经济史,史学理论等领域开拓发展,发表学术论文四十余篇,出版《李世民传》《中国封建社会型态研究》《唐末农民战争》《抛引集》多部专著,成为海内外学界公认的知名学者。特别是《中国封建社会型态研究》一书,成为胡先生史学理论的奠基之作,在海内外学界享有盛名。
也正因如此,1980年10月在陕西师范大学举办的“全国唐史研究会”(即中国唐史学会)成立大会上,他被来自全国各地的唐史学者推举为学会副会长,随后又担任唐太宗研究会理事长。九年之后的1989年,在陕西师范大学举办的中国唐史学会第四届年会上,他成功当选为中国唐史学会第二任会长,为中国唐史学会的发展壮大做出巨大贡献。
胡先生虽已去世近三十年了,但他对隋唐史学术研究的执着追求,十年磨一剑、甘愿坐冷板凳的忘我精神,正确面对命运的不公和遭遇,对年轻学者诚心相待平易近人的态度,无疑都是我们后辈学习的榜样和楷模。祝愿以唐长孺、史念海、王仲荦、韩国磐、胡如雷等为代表的先辈开创的唐史研究事业更上一层楼。作为新一代的隋唐史研究者,我们更应潜心努力,做出自己应有的贡献。
2025年11月04日初稿
2025年12月24日修改
[1]拜根兴:《找寻一张合影照片:四十年的记忆》,中国唐史学会秘书处编,《中国唐史学会成立四十年纪念册》,2020年。
[2]拜根兴:《恩师牛致功教授对我的指导和关怀》,中国唐史学会秘书处编,《中国唐史学会会刊》第43期,2024年。
[3]拜根兴:《恩师赵文润教授伴我成长》,王双怀、贾云主编,《纪念赵文润教授八十华诞祝寿文集 汉唐史论》,三秦出版社,2015年。
[4]拜根兴:《追忆马驰教授二三事》,《当代史资料》2022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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