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东的风,吹过小集水镇的阡陌时,总带着一股子泥土苏醒的气息。一九九八年的那个黄昏,牛久军背着一床棉被,踩着刚下过雨的泥路,走进了镇小学的校门。那年他十八岁,刚从县城中专毕业,赶上了国家分配工作的末班车。
数学课上,他用粉笔在黑板上画圆。粉笔灰落在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上,像落了一层薄薄的霜。孩子们的眼睛亮晶晶的,他却常常望向窗外——远处镇政府那座三层小楼,在夕阳里泛着微光。
转机发生在一个周末。叔父从县里回乡,在小酒馆里抿了一口烧酒:“久军啊,当老师清苦。”一个月后,牛久军成了镇党委办公室的秘书。那件中山装换成了的确良白衬衫,袖口总要挽起一道,露出上海牌手表。
他学会了写材料,开头总是“在党委的正确领导下”。学会了陪酒,敬酒时杯沿总要低人三分。也学会了在下乡时,背着手走在田埂上,听老农喊一声“牛秘书”。
第三年秋天,他成了镇组织委员。宣布任命那天,他独自爬上学校后面的小山坡。曾经教过的孩子们正在操场上奔跑,笑声随风飘上来。他站了很久,直到夜色吞没了那片奔跑的身影。
刘浅浅来的那天,镇政府院子里的石榴花开得正艳。二十一岁的她穿一件碎花连衣裙,抱着档案袋站在党政办门口,阳光在她发梢跳跃。
牛久军已经三十有五,眼角有了细纹。他教她整理档案,教她写会议纪要,教她在酒桌上如何巧妙地推掉不该喝的酒。他给她讲自己如何从农家娃走到今天,讲那些深夜加班写材料的辛苦,讲一个人在这小镇上的孤独。
“你像我年轻时候。”有一次加班到深夜,他突然说。窗外的月光很凉。
那个暴雨夜,防汛值班室只有他们两人。雷声滚过时,她手里的茶杯晃了一下,水洒在图纸上。他伸手去擦,碰到了她的手。雨声太大了,大得盖过了所有的呼吸和心跳。
事情败露的过程像一场蹩脚的戏剧。刘浅浅开始呕吐的早晨,卫生院的熟人多了句嘴;药房抓药的单据,被买菜的原配偶然看见;直到那张B超单从刘浅浅抽屉滑落,像一片秋天的枯叶。
岳父提着砍刀冲到镇政府时,牛久军正在开会。老人被众人拦下,刀咣当落地。那天夜里,牛久军骑着自行车回家,在镇东头的拐弯处,一辆没有牌照的摩托车从黑暗中冲出。
骨头断裂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脆。
医院的墙壁白得刺眼。叔父坐在病床前,一言不发地削苹果。果皮连绵不断地垂下来,越来越细,始终没断。
“腿能保住。”叔父最后说,“其他事,也能。”
三个月后,牛久军拄着拐杖出现在镇政府。人们窃窃私语:原配疯了,整天在河边游荡;刘浅浅消失了,听说回了一百公里外的山村;而牛委员——现在该叫牛副局长了——要调去市招商局。
送行宴上,大家敬酒。他站起来,拐杖靠在桌边:“感谢组织培养。”一饮而尽时,有人看见他眼角有泪光。不知是谁小声说:“装的吧。”
市里的舞台更大。招商局的办公室能看见汉江,江水日夜东流。牛久军的腿好了,留下轻微跛足,走路时像在沉思。他学会了更高级的规则:如何让企业家“自愿”投资,如何让项目“合规”落地,如何在觥筹交错间完成权力的互换。
他尤其喜欢开发区的土地,平展展的,推土机一过,什么痕迹都不留。2015年升任开发区主任时,他站在规划图前,手指划过那片即将崛起的楼群:“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手指落处,都是金光。
直到那个冬天,省里的巡查组悄然而至。带头举报的企业家姓陈,是他一手扶持起来的“兄弟”。举报材料装了三个纸箱,最上面放着一张照片——二十年前的小学教室,黑板上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圆。
“那个圆,”审讯室里,牛久军突然开口,“我当年没教对。”
年轻纪委干部抬起头。
“圆规一脚钉住中心,另一脚旋转三百六十度,终点必须精准回到起点。”他望着天花板,“我告诉孩子们,差不多就行了。”
他交代得很平静,像在说别人的故事。那些数字、那些交易、那些夜晚,一桩桩一件件。只是讲到刘浅浅时,他停顿了很久:“她后来……嫁人了吗?”
无人回答。
双开决定宣布那天,窗外正在收割麦子。联合收割机隆隆驶过,麦茬整齐划一。牛久军仔细听着每一个字,听到“开除党籍”时,肩膀微微抖了一下。
他慢慢摘下眼镜擦拭。恍惚间,仿佛回到二十年前的那个黄昏,他第一次走进镇小学,黑板擦得干干净净,等着他画下第一个圆。
风吹过麦田,新割的麦茬在阳光下泛着白光。远处,不知谁家的孩子在奔跑,笑声随着风飘过来,又散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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