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厅大礼堂座无虚席,水晶灯将室内照得如同白昼。

红色横幅高悬:“程冠宇同志任职省厅厅长宣布大会”。

掌声如潮水般涌向主席台。

程冠宇穿着藏青色西装,系着暗红色领带,正从容不迫地做着就职演讲。他声音浑厚,姿态自信,每句话都恰到好处地停顿,收获阵阵掌声。

“……感谢组织的培养,感谢同志们的支持。”

他微微侧身,目光扫过台下前排。

“当然,也要感谢我的家人,多年来对我工作的理解与付出。”

这句话说得流畅而官方,像演讲稿里必须出现又无需深究的段落。

镜头适时给到台下第三排左侧。

沈雅文穿着米白色套装,坐姿端正,双手交叠置于膝上。她唇角维持着得体的微笑,眼神却平静得像深秋的湖面。

坐在她身旁的省电视台资深记者董薇,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背。

雅文转头,对好友微微一笑。

那笑容里有董薇看不懂的决绝。

台上,程冠宇的演讲进入高潮部分。他谈及理想、责任、奉献,言辞恳切,目光灼灼。

所有人都被这场完美的就职演说吸引。

没有人注意到,沈雅文膝上的手慢慢收紧,指尖微微泛白。

也没有人知道,她随身那只米色手提包的夹层里,静静躺着一式三份的离婚协议书。

以及,几张复印材料的照片。

礼堂后排,省纪委某室主任萧强正低头记录着什么,偶尔抬头望向主席台,神色平静。

程冠宇的心腹、省厅办公室副主任蒋烨华坐在第一排边缘,满脸自豪地鼓掌。

掌声再次雷动。

程冠宇鞠躬致谢,红光满面。

就在这时,沈雅文缓缓站起身。

她穿过座位间的过道,步态平稳地走向主席台。

米白色套装的裙摆随着步伐微微摆动,像平静海面下涌动的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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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十五年前的青河镇,夏夜闷热得如同蒸笼。

镇政府宿舍楼二层的窗户还亮着昏黄的灯。

屋里,沈雅文一手抱着哭闹不止的婴儿,一手轻轻摇晃着。孩子的小脸涨得通红,哭声在狭窄的房间里回荡。

“乖,不哭了,爸爸在工作呢。”

她压低声音哄着,目光投向隔间书桌。

程冠宇正伏在桌前,眉头紧锁,笔下沙沙作响。桌上堆着厚厚的材料和报表,烟灰缸里塞满了烟头。

“冠宇,饿不饿?我给你煮碗面。”

沈雅文抱着孩子走到门边,轻声问道。

程冠宇头也不抬:“不用,你先睡吧。这份汇报材料明天一早要交到县里,王书记亲自要看。”

他的声音里透着疲惫和焦躁。

孩子又哭了起来。

程冠宇的笔尖顿了一下,眉头皱得更深。

沈雅文连忙抱着孩子退到外间,轻轻哼起摇篮曲。过了好一会儿,哭声才渐渐平息。

她将睡着的孩子轻轻放进摇篮,掖好蚊帐。

厨房里只有简单的灶具。她点起煤油炉,烧上水,从柜子里取出最后一把挂面。

面煮好了,她撒上一点葱花,滴了两滴香油。

端着面走进里间时,程冠宇正揉着太阳穴,闭目养神。

“先吃点东西吧。”她把面放在桌角。

程冠宇睁开眼,看着那碗热气腾腾的面,神色柔和了些。

“雅文,辛苦你了。”

“说这些干什么。”沈雅文在他身旁坐下,拿起扇子给他扇风,“材料写得怎么样了?”

“难。”程冠宇扒了口面,“镇里企业亏损的数据不好看,但王书记要突出改革成效。实话实说吧,怕挨批评;粉饰太平吧,又过不了自己这关。”

沈雅文安静地听着。

窗外传来蛙鸣声,远处有狗吠。

“我记得你大学论文写的就是乡镇经济转型。”她轻声说,“当时教授还夸你有见地。”

程冠宇苦笑:“纸上谈兵容易。真到了基层,才知道千头万绪,处处掣肘。”

他放下筷子,握住沈雅文的手。

手掌粗糙,掌心有薄茧。

“不过你放心,我一定能做出一番成绩。”他眼神坚定,“不能让你们娘俩一直住这破宿舍,连个空调都没有。”

沈雅文笑了:“我不在乎这些。只要你做的是正经事,对得起良心,再苦我也愿意陪着你。”

程冠宇动容,将她搂进怀里。

“等我出息了,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

那时的承诺,字字真心。

沈雅文靠在他肩头,看着窗外漆黑的夜。

镇上没有路灯,只有零星的几家窗户还亮着光。

她想起白天在集市上,遇到镇中学的李老师。李老师拉着她说,县教育局最近有名额去省城进修,专攻语文教学法。

“雅文,你可是我们学校最好的语文老师,这次机会难得啊。”

她当时只是笑笑,说孩子还小,离不开人。

其实心里不是没有动摇。

但看着程冠宇熬夜工作的背影,那些话终究没有说出口。

“想什么呢?”程冠宇问。

“没什么。”沈雅文直起身,“快吃吧,面要凉了。”

程冠宇三两口吃完面,又埋首材料中。

沈雅文收拾碗筷,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间。

厨房的水龙头滴滴答答地漏水,她用盆接着。煤油炉的火苗跳跃,映在她沉静的侧脸上。

摇篮里的孩子咂了咂嘴,睡得正香。

她坐在床边,拿起织了一半的毛衣。毛线是镇上供销社最便宜的那种,颜色有些暗。

但她说要赶在天冷前,给程冠宇织一件厚实的毛衣。

青河镇的冬天,湿冷入骨。

02

两年后的秋天,程冠宇调任青河县发改局副局长。

调令下来的那天,他在镇食堂请几个要好的同事吃饭。虽然只是平级调动,但从镇到县,终究是进了一步。

沈雅文在家收拾行李。

其实没什么好收拾的。两个旧皮箱,几床被褥,锅碗瓢盆,还有孩子的玩具和奶粉。

母亲李秀珠从隔壁镇赶来帮忙。

“县里房子安排好了吗?”李秀珠一边叠衣服一边问。

“说是给安排了周转房,两室一厅。”沈雅文把书本捆扎好,“比这里强多了。”

李秀珠看着女儿,欲言又止。

“妈,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雅文,昨天你们校长来家里了。”李秀珠叹了口气,“他说省师范学院的进修名额又下来了,这次是半年期的。全校就一个名额,他们还是想给你。”

沈雅文的手顿了顿。

“校长说,你当年是他们最看好的苗子。要是去进修回来,评高级职称没问题,以后还有机会调到市里。”

“我知道了。”沈雅文继续捆书,“等安顿下来再说吧。”

“你别敷衍我。”李秀珠按住她的手,“孩子我帮你带,你就去半年,耽误不了什么事。这可是你的事业啊。”

沈雅文直起身,看着母亲花白的头发。

“冠宇刚到新单位,千头万绪。孩子才两岁,离不开妈妈。”她语气平静,“再说了,去省城进修要自费一部分,我们现在哪有余钱?”

“钱我可以——”

“妈。”沈雅文打断她,“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我和冠宇是夫妻,这个时候,我得支持他。”

李秀珠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

只是转身时,悄悄抹了抹眼角。

傍晚,程冠宇带着酒气回来,脸上洋溢着兴奋。

“雅文,你知道今天谁给我打电话了吗?”他脱掉外套,“市发改局的刘科长!他说早就注意到我在青河镇的工作,这次调动,他也帮忙说了话。”

沈雅文递给他一杯温水:“洗把脸吧,一身酒味。”

程冠宇接过水杯,一饮而尽。

“刘科长说,年底市里有个重点项目调研,可能会抽调到县里干部。这是个机会,我得好好准备。”

他坐在床边,拉着沈雅文的手。

“等我在县里站稳脚跟,就把你和孩子接过去。县里的教育条件好,对孩子成长有利。”

沈雅文点点头:“行李都收拾好了,明天早上搬家的车就来。”

程冠宇环顾这个住了三年的小屋,感慨道:“总算要离开这地方了。雅文,你跟着我受苦了。”

“不苦。”沈雅文轻声说,“只要咱们一家人在一起,哪里都是家。”

夜深了,程冠宇很快睡去,发出均匀的鼾声。

沈雅文却睡不着。

她起身走到窗边,看着镇政府大院。月光洒在空地上,那棵老槐树在风中轻轻摇晃。

在这里,她教了三年书,送走两届毕业生。

有个叫王小雨的女孩,家境贫寒但特别用功。去年考上县一中时,抱着她哭了好久。

“沈老师,我以后也要当老师,像您一样。”

沈雅文想起这句话,心里泛起涟漪。

她轻轻打开皮箱,从最底层拿出一个信封。里面是省师范学院的进修通知书,她已经签字放弃了。

看了很久,她把通知书重新叠好,放回信封。

然后塞进了箱子的最角落。

窗外传来猫头鹰的叫声,悠长而孤寂。

第二天,搬家卡车驶离青河镇时,不少学生和家长来送行。

王小雨追着车跑了好一段路,用力挥手。

沈雅文从车窗探出头,也朝她挥手。

车子拐过弯,青河镇消失在视野里。

程冠宇握着她的手:“舍不得?”

“有一点。”沈雅文如实说。

“等我在县里安排好,你想回来看看随时可以。”程冠宇信心满满,“说不定以后,咱们还能调回市里呢。”

沈雅文靠在他肩上,没有说话。

车子颠簸着驶向县城。

她怀里,两岁的儿子睡得正香,小脸红扑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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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县发改局的周转房果然比镇宿舍好很多。

两室一厅,有独立的厨房和卫生间,虽然家具简单,但窗户明亮,阳光能洒满半个客厅。

程冠宇很快进入新角色。

他工作拼命,常常加班到深夜。但应酬也明显多了起来。

开始时,他还会向沈雅文抱怨:“今晚又要陪市里来的领导吃饭,都是场面话,没意思。”

后来,抱怨变成了习惯。

再后来,连提都不提了。

沈雅文在县三中找了个代课老师的职位。工作不累,方便照顾孩子,只是工资微薄。

偶尔在菜市场遇到熟人,对方总会笑着说:“沈老师,你真是好福气,程局长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啊。”

她总是笑笑,不多说什么。

那天是儿子四岁生日。

沈雅文特意请了半天假,去蛋糕店订了个小蛋糕,又买了孩子喜欢的玩具车。

下午,她给程冠宇发短信:“晚上早点回来,孩子生日。”

程冠宇很快回复:“好,尽量。”

傍晚,她做了一桌菜,红烧排骨、清蒸鱼、蒜蓉青菜,都是父子俩爱吃的。

六点,七点,八点。

菜热了又热。

儿子饿得受不了,先吃了点饼干。

“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呀?”孩子趴在窗台上张望。

“快了,爸爸工作忙。”沈雅文摸摸他的头,“我们先吃蛋糕好不好?”

“不要,我要等爸爸一起。”

九点半,门锁终于响了。

程冠宇带着一身酒气进门,领带松垮,满脸疲惫。

“爸爸!”儿子扑过去。

程冠宇勉强笑着抱起他:“哟,小寿星长高了。”

“孩子等你一晚上。”沈雅文端出热好的菜,“先吃饭吧。”

“我在外面吃过了。”程冠宇放下孩子,脱掉外套,“今天陪省里来的考察组,推不掉。”

沈雅文动作顿了顿:“喝点汤吧,我炖了鸡汤,解酒。”

程冠宇揉着太阳穴走到餐桌旁,看到满桌的菜,愣了一下。

“今天……是孩子生日?”

沈雅文没说话,只是盛了碗汤放在他面前。

儿子已经拿出蛋糕,插上四根蜡烛:“爸爸,我们一起吹蜡烛!”

程冠宇看着孩子期待的眼神,终于坐下来。

蜡烛吹灭,孩子开心地拍手。

“许愿了吗?”沈雅文问。

“许了!我希望爸爸天天早点回家!”

程冠宇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

切蛋糕时,他的手机响了。

看了眼来电显示,他起身走到阳台接电话。

“……王总客气了,今天实在有事……那批材料的事你放心,我明天就跟进……好,改天一定聚。”

电话讲了十来分钟。

等他回来时,蛋糕上的奶油都有些塌了。

儿子已经困得眼皮打架,还强撑着等他。

“爸爸,你还没吃蛋糕。”

程冠宇切了一小块,匆匆吃完。

“好了,爸爸吃过了。乖,该睡觉了。”

沈雅文抱起孩子去洗漱。

等她把孩子哄睡,回到客厅时,程冠宇已经洗完澡,坐在沙发上看文件。

“今天省里考察组对县里的项目很满意。”他头也不抬地说,“刘局长私下跟我说,市里可能要有变动,咱们得提前准备。”

沈雅文收拾着餐桌上的碗碟。

“准备什么?”

“调动的事。”程冠宇放下文件,“刘局的意思,让我争取调去市发改局。这是个关键台阶。”

沈雅文把剩菜放进冰箱:“孩子刚适应县里的幼儿园。”

“市里的教育条件更好。”程冠宇理所当然地说,“而且对你发展也有利,市中学的平台不一样。”

沈雅文关上冰箱门,转身看着他。

“我上个月通过了县一中的教师编制考试。”

程冠宇抬起头,有些意外:“怎么没听你说?”

“我说过。”沈雅文平静地说,“上周三晚上,你喝醉了回来,我跟你提过。”

程冠宇皱眉回想,似乎有那么一点印象。

“去市里不一样有编制吗?”他语气有些不耐烦,“眼光放长远点。等我调过去了,给你安排个市重点中学的职位,不难。”

沈雅文擦着桌子,动作很慢。

“我不需要你安排。我自己考上的,踏实。”

程冠宇站起身:“你这人怎么这么轴呢?我在为这个家谋划未来,你就不能配合一下?”

“我怎么不配合了?”沈雅文抬起头,“从镇上到县里,我放弃了进修机会。从县里到市里,我又要放弃刚考上的编制。”

她顿了顿,声音依然平静。

“冠宇,我也有自己的事业。”

程冠宇看着她,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教书算什么事业?一个月那点工资,还不够我请客吃饭一顿的开销。”他话一出口,自己也愣住了。

客厅里突然安静下来。

窗外的月光透过玻璃,在地板上投下清冷的光斑。

沈雅文放下抹布,走进卧室。

关门的声音很轻。

程冠宇站在客厅中央,烦躁地点了支烟。

烟雾缭绕中,他想起多年前青河镇的夏夜,那碗热气腾腾的葱花面,和沈雅文温柔的眼神。

但只是一瞬间。

他掐灭烟头,重新拿起文件。

市发改局的那个位置,有三个候选人竞争。

他必须全力以赴。

04

五年后,程冠宇如愿调任市发改局项目处处长。

他们在市里买了房子,三室两厅,装修简洁大方。儿子上了市实验小学,成绩不错。

表面上看,这是一个标准的成功家庭。

只有沈雅文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

程冠宇越来越忙,在家时间越来越少。手机总是随身携带,洗澡都带进卫生间。

她市一中的教师工作稳定而平淡。每天备课、上课、批改作业,和同事们聊聊学生和教育。

两人像两条并行的轨道,看似相近,却鲜有交集。

发现那条短信,是在一个周末的下午。

程冠宇在书房接电话,手机忘在客厅茶几上。

屏幕亮起,一条新消息弹出:“程处,昨晚谢谢你送我回家。酒醒了还是想你[爱心]”

发件人备注是“小雯”。

沈雅文正端着洗好的水果走过来,脚步顿在原地。

书房里传来程冠宇的笑声:“李总放心,那件事包在我身上……”

她放下果盘,坐在沙发上。

手机屏幕暗了下去。

几分钟后,程冠宇走出书房,看到沈雅文坐在那里,愣了一下。

“怎么了?脸色不太好。”

“刚才你手机有短信。”沈雅文的声音很平静。

程冠宇拿起手机看了一眼,神色如常:“哦,局里新来的实习生,昨晚项目庆功宴喝多了,我顺路送她回去。现在的小姑娘,说话没轻没重的。”

他边说边删除短信。

动作熟练得让沈雅文心里一沉。

“只是实习生?”她问。

程冠宇皱眉:“你什么意思?怀疑我?”

“我没有怀疑你。”沈雅文看着他,“我只是在想,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删除短信这么顺手了。”

程冠宇把手机扔在沙发上,语气不悦:“沈雅文,我每天工作压力已经够大了,回家还要应付你的疑神疑鬼?”

“我不是疑神疑鬼。”她站起身,“我只是想知道,那个‘小雯’是谁?为什么给你发那种短信?”

“哪种短信?”程冠宇提高音量,“就是一句感谢的话!现在年轻人都这么说话,你非要上纲上线?”

他的理直气壮让沈雅文感到一阵寒意。

“程冠宇,我们结婚十年了。”她声音有些发抖,“十年里,我放弃进修,放弃编制,跟着你从镇到县到市。我不是要跟你吵架,我只是想要一句实话。”

程冠宇看着她通红的眼眶,语气软了些。

“雅文,你真的是想多了。”他走过来想拉她的手,“我在这个位置上,应酬多,接触的人杂。有时候难免要逢场作戏,但都是为了工作。”

沈雅文避开他的手:“逢场作戏需要送醉酒的女实习生回家?”

“那天大家都喝了酒,她一个女孩子不安全!”程冠宇又烦躁起来,“你能不能别这么狭隘?你知道我走到今天多不容易吗?多少人盯着我这个位置!”

“所以呢?”沈雅文直视他,“所以你就开始‘逢场作戏’?开始学会删除短信?开始把家当旅馆?”

“我把家当旅馆?”程冠宇冷笑,“要不是我在外面拼死拼活,你能住上这么大的房子?孩子能上实验小学?沈雅文,你摸摸良心说话!”

这句话像一把刀,扎进沈雅文心里。

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突然觉得陌生。

那个在青河镇熬夜写材料,说“不能让你们娘俩一直住这破宿舍”的程冠宇,去了哪里?

那个吃着她煮的面,握着她手说“辛苦你了”的程冠宇,去了哪里?

“原来在你心里,这个家的一切,都是你的恩赐。”她轻声说。

程冠宇意识到话说重了,但骄傲让他无法低头。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说,你应该多理解我工作的特殊性。”

“我理解。”沈雅文点点头,“我一直都很理解。”

她转身走向卧室。

“你去哪儿?”程冠宇问。

“收拾东西,我带儿子回我妈那住几天。”

“你疯了?就因为一条短信?”

沈雅文停在卧室门口,没有回头。

“不是一条短信,程冠宇。”她声音疲惫,“是很多件事,很多个瞬间,慢慢积累起来的。”

那天晚上,沈雅文真的带着儿子回了母亲家。

李秀珠什么也没问,只是给母女俩收拾出房间,煮了红糖水。

儿子睡着后,李秀珠坐在女儿床边。

“妈,我是不是太冲动了?”沈雅文看着天花板。

“你不是冲动的孩子。”李秀珠拍拍她的手,“妈只问你一句:你想清楚了吗?”

沈雅文沉默了很久。

“我不知道。”她诚实地说,“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三天后,程冠宇来接她们回家。

他买了花,给儿子买了新玩具,态度诚恳地道歉。

“雅文,那天是我说话不过脑子。我保证,以后注意分寸,尽量少应酬,多陪你和孩子。”

沈雅文看着他眼下的乌青,知道这几天他也不好过。

她最终点了头。

不是因为相信他的保证。

而是因为儿子拉着她的手说:“妈妈,我想回家。我想我的小床和书桌。”

回家路上,程冠宇开车,沈雅文坐在副驾驶。

等红灯时,他手机又响了。

他看了一眼,挂断。

沈雅文看着窗外流动的街景,没有说话。

有些裂痕一旦产生,就再也无法完全愈合。

就像摔碎的瓷器,即使用最精巧的手艺粘合,裂痕依然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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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两年后,程冠宇晋升省发改委固定资产投资处处长。

这是要害部门,权力不小。家里的访客多了起来,电话也总是响个不停。

沈雅文渐渐学会了分辨。

哪些是真心来拜访的老朋友,哪些是带着目的来的“新朋友”。

哪些礼物可以收下,哪些必须当场退回。

程冠宇越来越擅长扮演“清廉实干”的形象。

他会在公开场合穿洗得发白的衬衫,会在会议上强调“规矩意识”,会退回价值稍高的礼品并记录在案。

媒体上开始出现关于他的正面报道。

“程冠宇处长:坚守底线,服务发展”

“一位处长的‘人情账’:该拒绝的绝不松口”

沈雅文配合着演出。

她在单位低调谦和,从不炫耀丈夫的职位。同事间闲聊时,她总是把话题引向教学和学生。

在家接待访客时,她端茶倒水,微笑得体,但话不多。

只有独处时,她才会露出疲惫的神情。

她开始留意一些细节。

比如程冠宇换了一块新手表,说是朋友从国外带的,不值钱。但她查了品牌,市场价要三万多。

比如他经常接一些避开她的电话,语气谨慎。

比如书房抽屉里多了一些她看不懂的文件,上面有陌生的公司名和数字。

有天晚上,程冠宇醉醺醺地回来,倒在沙发上。

沈雅文帮他脱鞋,拿热毛巾擦脸。

他口袋里的钱包滑出来,掉在地上。

沈雅文捡起时,瞥见夹层里有一张银行卡。

金色的卡片,不是他们常用的任何一家银行。

她盯着那张卡看了几秒,然后若无其事地把钱包放回他口袋。

第二天,程冠宇酒醒后,她对那张卡只字未提。

但她开始默默记录。

程冠宇晚归的日子,他接电话时的神情,家里突然多出来的“小礼物”。

她把这些零碎的信息记在一个普通的备课笔记本上,藏在书柜最深处。

就像拼图,碎片多了,总能看出轮廓。

那年春节,程冠宇带着全家回青河镇过年。

镇长和书记亲自接待,当年老同事也都来了。酒桌上,大家纷纷敬酒,称他“程处”,语气里满是羡慕和讨好。

程冠宇来者不拒,谈笑风生。

沈雅文安静地坐在一旁,偶尔给儿子夹菜。

席间,一个面生的中年男人过来敬酒。

“程处,我弟弟的事多亏您帮忙。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他递过来一个厚厚的红包。

程冠宇笑着推开:“王老板客气了,那是政策允许范围内的事,都是按规矩办。”

两人推让几次,最终红包还是塞进了程冠宇的外套口袋。

回家的车上,沈雅文问:“那个人是谁?”

“一个建材商,他弟弟的公司想申报重点项目,我帮忙牵了线。”程冠宇轻描淡写,“放心,不违规。”

“那个红包呢?”

“退回去伤面子。”程冠宇看她一眼,“我会处理,你别管了。”

沈雅文没再说话。

她看着窗外飞逝的田野,想起很多年前,他们离开青河镇时,也是这样的冬天。

那时程冠宇握着她的手说:“等我出息了,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

现在日子确实好了。

可为什么,她心里越来越空呢?

春节后,程冠宇开始为竞争副厅长做准备。

他更加注意形象,频繁下基层调研,报道一篇接一篇。

家里来了一位年轻人,叫蒋烨华,省厅办公室的副主任科员。

他机灵能干,很快成为程冠宇的心腹。

“嫂子好。”蒋烨华每次来都彬彬有礼,“程处让我送些材料过来。”

沈雅文点点头,给他倒茶。

她能感觉到,蒋烨华看她的眼神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像是在评估她是否“可靠”。

有一次,蒋烨华来送文件,程冠宇不在家。

沈雅文请他喝茶,随口问:“小蒋在办公室工作很忙吧?”

“还好,主要服务领导。”蒋烨华微笑,“程处能力突出,又廉洁自律,是我们学习的榜样。”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

沈雅文也笑了:“他脾气急,你们多担待。”

“程处对工作要求高,是好事。”蒋烨华顿了顿,“嫂子,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

“程处现在处在关键时期,有些事……可能需要您多配合。”他语气委婉,“比如接待方面,言行方面。您知道,现在舆论环境复杂。”

沈雅文看着他:“我明白你的意思。放心,我有分寸。”

蒋烨华松了口气:“那就好。程处能有您这样的贤内助,真是福气。”

他离开后,沈雅文站在客厅里,很久没动。

贤内助。

这个词真有意思。

它要求你聪明,但不能太聪明;有主见,但不能太有主见;知情达理,但不能问不该问的问题。

她走到镜子前,看着里面的自己。

四十岁的女人,眼角有了细纹,但气质沉静。

她突然想起母亲李秀珠的话:“雅文,你眼睛里没有光了。”

那时她还反驳:“妈,我都这个年纪了,还要什么光。”

现在她明白了。

那光不是年轻的光彩,而是对生活的热情和期待。

而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失去了它。

06

程冠宇顺利晋升省发改委副主任,分管固定资产投资处。

这意味着,他离厅级只有一步之遥。

庆功宴那天,沈雅文以身体不适为由没有出席。

她去了老友董薇家。

董薇是省电视台资深记者,两人大学同宿舍,感情深厚。

“怎么一个人来了?程大主任呢?”董薇给她泡茶。

“有饭局。”沈雅文接过茶杯,“想找你聊聊天。”

董薇在她对面坐下,仔细看了看她的脸。

“又瘦了。是不是压力太大?”

沈雅文捧着温热的茶杯,没有马上回答。

窗外是城市的夜景,灯火璀璨。

“薇薇,你跑新闻这么多年,见过很多人吧。”

“当然,三教九流,形形色色。”

“有没有见过……一开始很好,后来慢慢变了的人?”

董薇沉默了片刻。

“雅文,你是不是想问我,程冠宇变了吗?”

沈雅文抬眼看着她。

“他变没变,你应该比我清楚。”董薇叹气,“但我可以告诉你,权力这东西,像一面放大镜。好人更好,坏人更坏。至于普通人……会暴露所有隐藏的弱点。”

“你觉得他是哪种?”

董薇没有直接回答。

她起身从书房拿出一份旧报纸,递给沈雅文。

“这是十年前青河镇的一个报道,你可能没看过。”

沈雅文接过报纸。泛黄的版面上,有一则小新闻:“青河镇办事员实名举报镇长违规操作遭解聘”

报道很短,只说办事员蒋阳成因举报行为与单位产生矛盾,最终被解聘。镇政府回应称是按规章制度处理。

“这个蒋阳成,后来怎么样了?”沈雅文问。

“很不好。”董薇说,“他被解聘后找不到工作,妻子跟他离婚,带着孩子走了。他酗酒,后来出了车祸,一条腿残废。现在靠低保和捡废品为生。”

沈雅文心里一沉:“这和冠宇有什么关系?”

“当年处理蒋阳成一事的,是镇政府办公室主任。”董薇看着她,“那个人,就是刚调去县里的程冠宇的继任者。而程冠宇在调走前,对此事是知情的。”

“你怎么知道?”

“我采访过蒋阳成。”董薇说,“他说,当时程冠宇是镇里最有正义感的干部,他曾经去找过程冠宇,希望得到支持。程冠宇安抚了他,但转头就升迁调走了。他调走后,举报材料就‘莫名其妙’到了被举报人手里。”

沈雅文的手微微发抖。

“你的意思是,冠宇出卖了举报人?”

“我没有证据。”董薇摇头,“但蒋阳成坚信,是程冠宇用他的举报材料,换取了调离青河镇的机会。因为当时镇长是县里某位领导的心腹,程冠宇的调动需要那位领导点头。”

房间里安静得能听到钟表的滴答声。

沈雅文想起多年前,程冠宇熬夜写材料那晚。

他说:“镇里企业亏损的数据不好看,但王书记要突出改革成效。实话实说吧,怕挨批评;粉饰太平吧,又过不了自己这关。”

那时的他,还在纠结良心和现实。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纠结了呢?

“薇薇,我想见见蒋阳成。”沈雅文突然说。

董薇皱眉:“你想做什么?”

“我不知道。”沈雅文诚实地说,“但我觉得,我应该知道真相。至少,知道他到底变成了什么样的人。”

董薇看了她很久,最终点头。

“我可以安排,但你得答应我,不管发现什么,都要保护好自己。”

“我答应。”

一周后,沈雅文在董薇的陪同下,去了青河镇下属的一个村子。

蒋阳成住在一间破旧的平房里,门口堆着捡来的废品。

他五十出头,但看起来像七十岁。一条腿跛着,头发花白,眼神浑浊。

听说沈雅文的身份后,他先是一愣,然后笑了。

笑容里满是苦涩和嘲讽。

“程夫人?稀客啊。”他搬来两个小板凳,“寒舍简陋,委屈您了。”

沈雅文坐下,不知如何开口。

“您来找我,是想听故事吧。”蒋阳成点了一支劣质烟,“关于您丈夫,和十五年前那件事。”

“如果你愿意说的话。”

“我当然愿意。”他吐出一口烟,“这事憋在我心里十五年,快把我憋疯了。”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沈雅文听到了另一个版本的往事。

蒋阳成说,他发现镇长虚报项目资金,套取国家补贴。他收集了证据,先向程冠宇汇报,因为程冠宇当时分管相关工作,且口碑正直。

程冠宇看了材料,说会严肃处理,让他保密。

但第二天,材料就不见了。

一周后,蒋阳成被叫去谈话,说他工作失误,造成不良影响。

又过了一个月,他被解聘。

“我后来才知道,镇长是县委王副书记的人。程冠宇想调去县里,需要王副书记点头。”蒋阳成声音嘶哑,“我的举报材料,成了他的投名状。”

沈雅文握紧了手:“你有证据吗?”

“证据?”蒋阳成苦笑,“我一个平头百姓,拿什么跟官斗?但我记得,程冠宇当时让我把材料复印一份给他,说要做备份。那份复印件上,有他的签名和日期。”

“复印件呢?”

“被他们搜走了。”蒋阳成顿了顿,“但我留了一手。复印的时候,我偷偷多印了一份,藏在我母亲的老房子里。后来房子拆了,我也不知道那份材料还在不在。”

离开时,沈雅文留下一个信封,里面装了些钱。

蒋阳成推辞不要。

“就当是我代他补偿你的。”沈雅文坚持。

蒋阳成最终收下了。

他送她们到村口,突然说:“程夫人,您是个好人。但您丈夫……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人了。”

回城的车上,沈雅文一直沉默。

董薇担心地看着她:“你没事吧?”

“我没事。”沈雅文看着窗外,“我只是在想,如果蒋阳成说的是真的,那这些年,冠宇到底还做了多少类似的事。”

“你想查下去?”

沈雅文没有回答。

但她知道,有些事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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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春天的时候,李秀珠的老房子要拆迁了。

老人家在城北的老旧小区住了一辈子,如今小区改造,需要腾退。

沈雅文请了假,帮母亲收拾东西。

老房子不大,但塞满了记忆。旧家具、老照片、泛黄的书信,还有沈雅文学生时代的奖状和课本。

“这些都要扔吗?”沈雅文指着一箱旧书。

“扔了吧,也没人看。”李秀珠坐在藤椅上,有些感伤,“你爸要是还在,肯定舍不得。他最爱看书了。”

沈雅文蹲下身,翻开那些书。

大多是七八十年代出版的文学作品,书页发黄,散发着陈旧纸张特有的气味。

翻到一本《红楼梦》时,一张纸片飘落出来。

她捡起来,发现是一张泛黄的收据,日期是十五年前。

收款项目写着“复印费”,金额是五元。

背面有一行小字:“青河镇政府,蒋阳成材料,共28页。”

沈雅文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她站起身,尽量平静地问:“妈,这张收据是怎么回事?”

李秀珠接过看了看,回忆道:“哦,这是当年你爸帮人复印东西的收据。他在文化馆工作,馆里有复印机。有天一个年轻人来找他,说是要复印重要材料,但镇上的复印店不敢接。你爸心软,就偷偷帮他印了。”

“那个年轻人,是不是叫蒋阳成?”

“好像是姓蒋……”李秀珠努力回想,“挺老实的一个小伙子,说材料关系到公平正义。你爸那个人,最听不得这种话,就答应了。”

沈雅文握紧了那张收据。

“复印件呢?当时印了几份?”

“印了两份。小伙子拿走一份,另一份你爸说帮他保管,万一有用。后来就夹在这本书里,我都忘了。”

沈雅文快速翻动《红楼梦》,果然在中间发现了一叠复印件。

纸张已经泛黄,但字迹清晰。

标题是:“关于青河镇长王建国同志违规操作的情况反映”

后面是详细的数据和证据材料。

最后一页,有一行手写备注:“此件已呈报程冠宇副主任,程副主任指示:暂缓处理,待研究。 蒋阳成 2007.3.12”

而在“程冠宇”签名旁边,有一个小小的红色印章:“青河镇政府办公室”。

沈雅文的手在发抖。

这不是普通的复印件。

这是程冠宇当年确实收到过举报材料的铁证。

而他不仅没有处理,反而将材料泄露给了被举报人。

“雅文,你怎么了?”李秀珠担心地问,“脸色这么白。”

“没事,妈。”沈雅文把材料小心收好,“这些旧书我先带回去看看,有些可能还有用。”

回到家,她把自己锁在书房里。

一遍又一遍地看那些材料。

十五年前的程冠宇,在青河镇那个闷热的夏夜,还在为如何真实反映问题而纠结。

那时的他,应该还没想过要出卖举报人吧。

是什么让他改变了?

是权力的诱惑?是现实的压力?还是他骨子里,本就有这样的种子?

沈雅文不知道。

但她知道,从那一刻起,程冠宇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而这些年,他在那条路上走了多远?

她想起书房抽屉里那些看不懂的文件,想起那块昂贵的手表,想起金色银行卡。

想起蒋烨华审视的眼神,想起那些深夜的电话。

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拼凑出了完整的画面。

那天晚上,程冠宇回家时,沈雅文正在厨房做饭。

他看起来心情很好,哼着歌走进来。

“雅文,好消息。老厅长到点了,位置空出来了。省委组织部已经开始考察人选。”

沈雅文背对着他切菜:“恭喜。”

“这次我有很大希望。”程冠宇从后面抱住她,“等我当了厅长,你就是厅长夫人了。咱们换个大房子,送你辆好车。”

沈雅文身体僵了僵。

“不用,现在这样挺好。”

“你就是太低调。”程冠宇松开手,“对了,过段时间可能有考察组来家里,你准备一下。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别说。”

“什么是不该说的?”

程冠宇皱眉:“就是家里的事,私人生活,这些都不用提。重点说我们感情好,你全力支持我工作,我是顾家的好男人。”

沈雅文放下刀,转身看着他。

“冠宇,你还记得蒋阳成吗?”

程冠宇的脸色瞬间变了。

“谁?不认识。你从哪听来的名字?”

“青河镇的一个办事员,十五年前举报镇长,后来被解聘了。”

“哦,好像有点印象。”程冠宇恢复镇定,“他啊,工作能力不行还诬告领导,被处理是应该的。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沈雅文盯着他的眼睛:“我听说,当年是你把他的举报材料泄露给镇长的。”

“胡说八道!”程冠宇厉声道,“谁跟你说的?是不是董薇?她一个记者,整天捕风捉影!”

“所以你没有?”

“当然没有!”程冠宇语气激动,“我是那种人吗?雅文,我们结婚这么多年,你还不了解我?”

沈雅文看着他义愤填膺的样子,突然觉得很累。

累到不想再争辩,不想再追问。

“菜要糊了。”她转身继续做饭。

程冠宇站在厨房门口,看了她很久。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转身去了书房。

那天夜里,沈雅文一直没睡。

她听着身旁程冠宇均匀的呼吸声,想起很多年前青河镇的夏夜。

那时他们挤在一张小床上,没有空调,热得浑身是汗。

但她的心是满的。

现在房子大了,床软了,空调恒温。

可她的心空了。

月光透过窗帘缝隙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冷白的光。

沈雅文轻轻起身,走到书房。

她打开台灯,从书柜深处拿出那个备课笔记本。

翻开,里面记录着这些年她观察到的所有疑点。

一页一页,一条一条。

她拿起笔,在最后一页写下:“2007年春,青河镇蒋阳成举报材料,程冠宇知情并泄露,致举报人遭报复。”

写完后,她合上笔记本,抱在怀里。

窗外,城市的灯火彻夜不眠。

就像这个时代里,无数个破碎又伪装完整的家庭。

08

省发改委大礼堂今天布置得格外庄重。

红色地毯从门口一直铺到主席台,两侧摆放着鲜花。主席台背景板上写着:“程冠宇同志任职省发展和改革委员会厅长宣布大会”。

距离大会开始还有半小时,礼堂已经座无虚席。

全省发改系统的干部、相关厅局的代表、媒体记者,以及程冠宇的亲友团,全都到场了。

程冠宇在后台休息室,由秘书整理着装的最后细节。

“程厅,领带有点歪。”蒋烨华细心地将领带调整到完美角度,“演讲稿我核对过了,没有问题。媒体这边我也打过招呼,报道会重点突出您的工作实绩和廉洁形象。”

程冠宇看着镜中的自己。

藏青色西装合体挺括,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整个人看起来沉稳干练,正是理想中的领导形象。

他满意地点点头:“辛苦了,烨华。”

“应该的。”蒋烨华退后一步,“时间快到了,您准备上台吧。”

走出休息室时,程冠宇在走廊遇到了沈雅文。

她今天穿着米白色套装,化了淡妆,看起来端庄得体。董薇陪在她身边,两人正低声说着什么。

“雅文。”程冠宇走过去,自然地揽住她的肩,“紧张吗?”

沈雅文微笑:“你都不紧张,我紧张什么。”

“等我演讲完,有个简短的媒体采访,你也一起参加吧。”程冠宇说,“就说些支持我工作的话,很简单。”

“好。”

董薇在一旁看着这对夫妻,眼神复杂。

礼堂里响起音乐,大会即将开始。

工作人员引导程冠宇去后台候场,沈雅文和董薇则去了观众席。

她们的位置在第三排左侧,视野很好。

“你真的想好了?”坐下后,董薇低声问。

沈雅文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主席台上,省委组织部的领导已经就座。主持人宣布大会开始,宣读任命文件。

掌声响起。

接着,程冠宇走上主席台。

聚光灯打在他身上,全场目光聚焦。

他从容不迫地走到发言台前,调整了一下话筒,目光扫过全场。

“尊敬的各位领导,各位同事,同志们……”

声音通过音响传遍礼堂,浑厚而自信。

沈雅文静静地听着。

他讲组织培养,讲同志支持,讲责任担当。每一句话都恰到好处,每一个停顿都引起掌声。

就像一场精心排练的演出。

“……在多年的工作中,我始终牢记一个原则:权力是人民赋予的,必须用来为人民服务。要清清白白做人,干干净净做事……”

沈雅文想起书房抽屉里那块昂贵的手表。

想起那张金色银行卡。

想起蒋阳成跛着腿送她们到村口的背影。

她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手提包的皮质表面。

里面躺着离婚协议书,和三张照片的复印件。

一张是蒋阳成举报材料的最后一页,有程冠宇的签名。

一张是那块手表的购买记录,付款方是一家与程冠宇有业务往来的公司。

一张是金色银行卡的开户信息,户名是一个陌生的名字,但开户电话是程冠宇的备用号码。

这些证据不够完整,不足以直接定罪。

但足够引发调查。

足够撕开那道完美表象的裂缝。

台上,程冠宇的演讲接近尾声。

“……最后,我要感谢我的家人。多年来,他们对我工作的理解与支持,是我前进的动力。”

他的目光投向沈雅文的方向。

很短暂的一瞥,然后移开。

像完成一个必须的程序。

沈雅文迎着他的目光,微微一笑。

那笑容平静得可怕。

董薇在桌下握紧了她的手。

程冠宇鞠躬致谢,脸上洋溢着成功的喜悦。

主持人宣布:“现在,请程冠宇同志……”

话音未落。

沈雅文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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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过道并不长,从第三排到主席台,大概二十米。

但沈雅文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踏得沉稳。

起初,人们以为她是工作人员,或是要上台献花。

直到她径直走向发言台,走向刚刚结束演讲、还沉浸在掌声中的程冠宇。

全场渐渐安静下来。

疑惑的目光聚焦在她身上。

程冠宇也看到了她,先是意外,随即转为不悦——她怎么不按事先说好的来?

但他很快调整表情,露出得体的微笑,以为妻子要给自己一个惊喜。

沈雅文走到发言台前。

她没有看程冠宇,而是面向台下。

然后从手提包里取出一个牛皮纸文件袋。

“程冠宇同志。”她的声音通过话筒传遍礼堂,清晰平静,“这是给你的。”

她把文件袋递过去。

程冠宇愣住,下意识接过。

文件袋没有封口,他打开一看,最上面是一份文件——

《离婚协议书》。

他的脸色瞬间变了。

“雅文,你干什么?”他压低声音,带着警告。

沈雅文没有回答,而是从文件袋里抽出那三张复印件,举起来,让前排的人能看清。

“在你人生最辉煌的时刻,我觉得有必要让大家知道一些事。”

她的声音依然平静,但每个字都像重锤敲在礼堂里。

“第一,十五年前青河镇办事员蒋阳成实名举报镇长,材料经你手后泄露,导致举报人遭打击报复,终身残疾。”

她举起第一张复印件。

台下开始骚动。

程冠宇脸色煞白,伸手去夺话筒,但沈雅文侧身避开。

“第二,你戴的这块手表,市场价三万六,付款方是‘宏远建材’,这家公司去年中标了你分管的三千万元政府项目。”

第二张复印件举起。

哗然声更大了。

有记者开始拍照。

“第三,这张银行卡的开户人不是你,但预留电话是你的。过去两年,这张卡有十七笔大额资金往来,最大一笔五十万。”

第三张复印件。

“以上信息,我已提交给有关部门。”沈雅文转向程冠宇,眼神冰冷,“你的‘功劳’,也有蒋阳成们的一份。这戏,我陪你演完了。”

她把复印件塞进程冠宇手里。

然后转身,面向全场,深深鞠了一躬。

“对不起,打扰了大家的会议。”

说完,她走下主席台,穿过过道,走向礼堂大门。

整个过程,不过两分钟。

却像一场地震,把整个礼堂掀翻了。

程冠宇僵在原地,手里还攥着离婚协议和复印件。他的脸从白到红再到青,嘴唇颤抖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台下炸开了锅。

“怎么回事?”

“刚才那是程厅长的爱人?”

“她说的那些……是真的吗?”

记者们疯狂拍照,有人试图追出去采访沈雅文。

蒋烨华冲上台,想控制局面,但已经晚了。

省委组织部的领导们脸色铁青,紧急商议。

后排,省纪委的萧强主任站起身,对身边的同事说了句什么,然后快步走向后台。

董薇坐在观众席上,看着好友离去的背影,眼泪终于掉下来。

她知道的,沈雅文做出这个决定有多难。

她也知道,从这一刻起,沈雅文将面对什么。

但她更知道,如果沈雅文今天不这么做,余生都将在谎言和煎熬中度过。

礼堂外,阳光刺眼。

沈雅文走出大门,没有回头。

门口停着一辆出租车,是董薇提前安排好的。

她拉开车门坐进去。

“去哪里?”司机问。

沈雅文报了一个地址——母亲李秀珠的家。

车子启动,驶离省发改委大院。

她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

十五年的婚姻,十五年的陪伴,十五年的隐忍。

在这一刻,画上了句号。

她没有哭。

眼泪早在无数个失眠的夜里流干了。

她只是觉得累,前所未有的累。

但心里那块压了多年的大石头,终于挪开了。

手机震动,是董薇发来的短信:“我在你妈家等你。”

沈雅文回复:“好。”

车子汇入车流,驶向城市的另一边。

省发改委大礼堂里,混乱还在继续。

程冠宇被蒋烨华搀扶着走下台,脸色灰败如死人。

他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份离婚协议,纸张被汗水浸湿,皱成一团。

有人听到他喃喃自语:“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但没有人回答。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刚才那场惊人的揭露上。

记者们被工作人员拦住,但消息已经传出去了。

网络上开始出现零星的消息:“省发改委厅长任命大会突发状况,妻子当众揭露其问题”。

纪委的同志已经介入,控制了相关材料。

一场风暴,刚刚开始。

10

一个月后。

程冠宇被免去省发改委厅长职务,接受省纪委审查调查。

沈雅文提交的那些线索,虽然不够完整,但为调查打开了突破口。

纪委顺藤摸瓜,查出了更多问题:利用职务便利为特定企业谋取利益,收受巨额财物,违反组织纪律……

一桩桩,一件件,触目惊心。

蒋阳成的案子也被重新调查。当年涉案的镇长、副书记等人,已经退休的也被追责。

媒体做了专题报道,标题是:“从乡镇小科员到省厅厅长:权力异化之路”。

报道里提到了沈雅文,但隐去了姓名,只用“程某妻子”代称。

报道说,这位妻子在丈夫最辉煌的时刻选择揭露真相,“展现了难得的勇气和良知”。

沈雅文没有看这些报道。

她搬回了母亲家,过着简单的生活。

每天备课、上课、批改作业,晚上陪母亲散步,周末去看儿子——儿子现在住校,理解母亲的选择,但还需要时间接受。

董薇常来看她,带些吃的用的,陪她聊天。

“后悔吗?”有天晚上,董薇问她。

沈雅文摇摇头:“不后悔。只是觉得……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那个在青河镇熬夜写材料,会为一句谎话而愧疚的年轻人。”沈雅文望着窗外,“他本来可以成为一个好官的。”

“是他自己选择了另一条路。”

“我知道。”沈雅文轻声说,“所以只是可惜,不是原谅。”

秋天来了,梧桐树叶开始变黄。

沈雅文递交了辞职信,准备离开这座城市。

“去哪里?”校长很舍不得她,“你是个好老师,学生都喜欢你。”

“想换个环境。”沈雅文说,“去个小镇,继续教书。”

“那职称、待遇……这么多年不就白费了?”

“没关系。”沈雅文笑笑,“我本来也不是为了这些才教书的。”

离开那天,董薇来送她。

站台上人不多,秋风有些凉。

“保持联系。”董薇抱了抱她,“有事随时打电话。”

“我会的。”沈雅文拍拍她的背,“你也要好好的。”

火车缓缓进站。

沈雅文提着简单的行李,上了车。

她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手机响起,是儿子发来的短信:“妈,到了告诉我。寒假我去看你。”

她回复:“好。好好学习,照顾好自己。”

火车开动了。

城市的高楼渐渐后退,消失在视野里。

田野、村庄、河流,一幕幕掠过。

沈雅文靠在窗边,闭上眼睛。

她想起很多年前,离开青河镇的那个冬天。

那时她和程冠宇挤在卡车驾驶室里,怀里抱着熟睡的儿子。

程冠宇说:“等我在县里站稳脚跟,就把你和孩子接过去。”

那时他们都相信,未来会越来越好。

是什么改变了呢?

是权力?是欲望?是人在洪流中的身不由己?

也许都是。

也许都不是。

她只知道,有些路走错了,就回不了头。

有些选择做下了,就要承担后果。

火车穿过隧道,光线暗了又亮。

沈雅文睁开眼,从包里拿出一本书。

是那本《红楼梦》,父亲留下的旧书。

她翻开,里面已经没有了蒋阳成的举报材料——那些都交给了纪委。

但书页间还夹着一张老照片。

是她和程冠宇的结婚照。

青涩的两个人,靠在一起,笑得有点傻,但眼睛里有光。

沈雅文看了很久。

然后,她把照片取出来,轻轻撕成两半。

一半留在书里。

另一半,她伸出手,让窗外的风带走。

纸片在秋风中翻滚,越来越远,最终消失不见。

火车继续向前,驶向远方。

窗外,天空湛蓝,云朵洁白。

田野里,农民在收割稻子,金黄一片。

沈雅文合上书,看向前方。

未来的路还很长。

但她终于可以,只为自己而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