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念中文系出来的,但始终不明白,李白的诗,到底好在哪里。我觉得李白那些诗,就是彼时大唐都市流行歌词水准,他则好比当代李宗盛黄伟文黄霑。潇洒啊流浪啊颓废啊吟游啊,词内容都差不多,细想内核实际还挺庸俗的,也就是太装了,装过头了。
我这种感受,有同样想法的一定不少,只是大家都不敢说,怕被人骂无知,怕让人上纲上线三观不正。因为很直观的一点,历来李杜并称,可杜甫的诗集及各种选本,至今总是印不完,人们买买买也总是买不够,可李白的诗集却始终销量有限。再说白了,认真通读过李白诗集的当代人,我都觉得并没多少个。说白了,大家似乎也多只是假装熟悉他,热爱他,追捧他的诗文。
我反正就是自小不喜欢读李白,也不觉得多好。起初还觉得自己是无知无畏,后来多翻了一些书,才晓得一直都有人这么看的,我这种还真不是乱说。唐中后期开始,社会上就有人将李白杜甫并称,元稹就很不以为然,他觉得李白不行,就乐府尚有可取之处,此外那些连杜甫的边都够不着,压根不是一个量级。王安石可说是宋代有数的直肠子,他更是直接看不上李白这个人,觉得这个人忒俗。
他说的那些话,翻译成大白话就是,李白的诗之所以能流传,无非就是因为够俗气,所以能吸引鉴赏力不高的大众,而李白的那些诗文“识见污下,十首九说妇人与酒”。苏轼的诗风应该是很受李白影响的,两人又都是四川同乡,按理大苏应该很尊重李白,实际也不然。苏轼苏辙兄弟都看不大上李白,虽然也说过一些敷衍好话,但总体上觉得他就是个“狂士”,爱吹牛,华而不实,好事喜名,“不知义理之所在”,对李白的诗与文都是攻击的态度。按李白专家裴斐说法,李白晚年遭受流放,死得也颇冤,苏氏兄弟简直“幸灾乐祸,溢于言表”(《李白十论》,山西人民2024版)。
我不喜欢李白及其诗文,可能跟我的性格与文学趣味有关。简单来说,我这种人小家子气,生活中偏于安静内敛,平日都啤酒都喝不了一瓶,自然很难欣赏得来李白这种动不动千杯酒,一说话就可能突然潸然泪下,睡到大半夜会醒来说去寻仙的怪人;与性情息息相关的是,我喜欢的诗文,也无一例外是温柔含蓄与沉郁顿挫风格,简言之就是古典风,诸如老杜王维李商隐黄景仁那种,老老实实诚诚恳恳真真切切,要么是珠玑之论要么是肺腑之言,那些软弱、伤痛、无助、绝望、至暗时刻,全都缝入字句里头。而李白的那些诗,几乎都是一个腔调,而且声量起得特别的高,更像是深夜的呐喊,是街头的叫嚣,是披头士们的激烈摇滚,是半夜楼上装修公司在敲砸轰炸,譬如“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吾兄诗酒继陶君,试宰中都天下闻”种种,既直露又癫狂,总是海阔天空大而无当的叫嚣口吻,我实在无法共情与共鸣。当年,鲁迅夫子批谴责小说,说那些东西坏在“辞气浮露,笔无藏锋,甚且过甚其辞”,我也向来不喜欢这一路诗文。
一句话,我觉得李白的诗集,是不爱读,也不耐读。这种略无余韵的诗风,我觉得味道不够,不醇也不厚,好比一瓶冰冻可乐,固然很解渴,可也仅仅只是解渴,没有余甘,无法回味。我至今未曾完整读下任何一本李白诗集,只因读不下去。李白对我唯一触动的情感面,是他这个人真够乐观,好似谚语里说的“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是那种混不吝的生活态度,似乎一切都无所谓,即便是明天就要死了,晚上照样开开心心何喝个痛快。同样是身无分文了,杜甫会焦虑到晚上失眠,李白就不会介意这些。他是典型那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风流型男人,随随便便就离婚结婚,对于小孩也是只管生不管养,以至于他这个大唐头号“翰林学士”的两个女儿居然都不识字,成人后就草草嫁给了当地农夫,孙辈之后皆为农民,所以他一死,其家族记载彻底消失。这样做人真好么?我很难判断。对岸已故名诗人余光中曾开玩笑说,出去旅游,不能带李白,也不能带杜甫,因为李白只顾自己爽,而杜甫一天到晚苦哈哈影响心情,归根结底那是人家老杜责任心太重了。
哪怕真到穷途末路了,李白同志这种人,是照旧会唱会耍会吃会喝,风神飘逸,临难不慑,绝不至于一副臭脸,整得颓丧愁苦满天乌云的样子,偶尔还会反过来安慰你开解你,逗你玩的乐呵呵。李白当年所到之处,都能朋友遍天下,人格魅力爆棚,把杜甫这种正经人也能秒成小迷弟,这是很重要的因素。他懂吃懂玩,还经常会痛快地给情绪价值。人生都太苦了,似乎每个人都渴望有这样的朋友,让你看到生活的希望,做人的乐趣。我想,很多人那么喜欢李白,可能就是让这种气质吸引了,尽管这种气质也是一种幻想,是你对理想生活与理想人生的希冀投射。但李白也实在太自我了,甚至自我到了很自私的地步,连妻女冻饿都可以不管的,只顾着自己潇潇洒洒,仗剑走天涯。很多人喜欢李白,潜意识里也未必不是单纯羡慕这种自私又自洽的生活态度。前日翻看南大周勋初教授的那本《周勋初治学经验谈》(凤凰出版社2016年版),恰好看到他发议论说,细绎李白诗文,此公当年在湖北安陆十年,毫无疑问是“赘婿”身份,是让地方没落豪门“见招”,然后在女方住了“达十多年之久”的,想在中国传统父系社会里,李白的处境应该是比较糟糕的,可他居然“言下还不无自得之意”(页234),周教授还很费解。其实很简单,李白就是那么自我的一个人,对一般人的廉耻观似乎也不太注重。
但李白这样的人,我这种拘谨又懦弱的南方小男人,即便是在现实生活中遇到本尊,大概率也不会成为朋友,更不可能崇拜上了。以我的性情,当会避而远之,只因实在很难同频。甚至极大可能,我会觉得这样的人精神不大正常,生怕他喝酒闹事,胡言乱语,张牙舞爪,跟隔壁桌的人起冲突,三言两语就干上了,然后一个酒瓶子突然就无端砸我头上了。我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喜欢上李白呢?可以肯定,李杜在世,我会喜欢杜甫,喜欢他的实在,他的才学,他的深沉,乃至他的穷酸,他的苦哈哈,都不大可能喜欢李白这种近乎古惑仔型的人格。就像我听音乐,也只是爱听点蔡琴冯翔什么的,汪峰唐朝鲍家街那种,我只会觉得吵。我读李白传记,唯一佩服他的一点,就是当初在湖南湖北浪游时,亲手埋葬蜀中友人吴指南那个事,那是真正的义举,是真正的江湖义气——虽然若干年后,他又折返回去,将人家好端端的尸骨又给挖出来,又是剔肉又是清洗啥的,然后又不是把人弄回四川老家妥善安葬,而是走到毫无关联的湖北鄂州就地埋了,反正很无厘头,搞不懂他要干嘛。他也是因为这个事名扬天下了,博得了粉丝们一致好评,但细想也是奇怪的。又或许,那时的李白才20出头,血气方刚,真没想那么多弯弯绕绕的,人家就是义薄云天热血流涌,一心想要好友落叶归根,只不过激情消退后也就撂摊子半途而废了。这也确实是他的性格,豪情,冲动,做事三分钟热度。
李白其实也很穷。说难听点,他后半生主要经济来源,其实都靠骗吃骗喝,到处拍人马屁,打秋风过活。这也是我很难欣赏他的地方。以现在的眼光,李白也是“败家”到没边了。他一辈子都没正式工作,终其生也没领过俸禄(据裴斐《李白十论》其“翰林学士”大抵算“义工”),也没有地产或别的收入来源。据说,他生在豪富之家((郭沫若说李家商业版图很庞大,差不多垄断了巴蜀到吴楚的运输),出蜀时带出了一笔巨款,可能就是家族财产分割之后的全部所得(所谓“太白诗中绝无思亲之句”,完全看不到与亲属还有联系痕迹),但是架不住他的挥霍,没几年就花光了,这是裴斐先生的周密考证。17年后,他侥幸入宫,在大唐当了一段时间的“临时工”,愤然辞职时大boss李隆基赏了他一笔钱,“赐金归之”,但他花天酒地纸醉金迷,照样没多久就得见底。正是如此,裴斐先生就很肯定地说过,李白离宫后18年,实际也是很穷的,最穷时还要靠普通农妇救济,全部生活来源就是靠名气靠写诗,博得别人一些馈赠。如此也就不难理解,他的集子为何赠诗才是大项,占据全集的一半以上,不仅所赠多是有钱有权之人,而且一夸人总是上高度到离谱。这是隐性的有求于人是,说着最硬气霸道的话,写着身段最柔软的应酬诗,就等着汪伦县长们乖乖上钩当“榜一大哥”。
李白人格中最闪亮的点,我以为就是他对平民也很不错,对普通人都不会摆臭架子,既可以“平交王侯”让高力士为之脱靴,也可以与田舍儿对酒当歌,这一点与杜甫很一致,三教九流,五行八作,有交无类,而且老杜是穷到和我等平民无差了,李白是真愿意放下身段。只不过,还是客观地说,李白生平来往最多的,自然还是那些有“身份”之人。所以过去就有人开玩笑,从李白集子看,他似乎认识全中国的“州佐县吏”,而且俨然全中国李姓公务员他都热络,一开口就是称叔论侄,呼兄唤弟,然后大方赠诗,再然后得到对方的馈赠。这差不多就是他的生活方式,也是他的经济来源,他也始终乐在其中。大多数时候,他都不会主动索要钱财,实在没办法时才伸手讨要(《赠从兄襄阳少府皓》《陈情赠友人》《赠裴司马》等都是“哭穷”索要“黄金”之物的)。看李白的诗,他似乎特别重视这些“兄弟哥们”,写得情真意切无比,但实际想法如何,也是很耐人寻味的。我觉得杜甫就是过于老实真诚,太过于相信李诗人那些习惯性拍着胸脯的承诺,以至于暌违数十年还心心念念着他,不断写诗写信希望恢复联络。可李白到底是否还记得他,都是个未知数呢!从这一点看,我真不太相信李白是个很真诚的人。他固然有很天真浪漫的一面,但也有很世俗精于算计的一面,大抵不如杜甫纯粹,心口如一。论骨气和责任感,他也远不如小兄弟杜甫的。杜甫两次人生重大选择或曰挫折,一次是丢掉朝官,二是在川遭驱逐,都是嘴巴太直,惹祸上身,弄到没饭吃。
从这些点看,我喜欢不来李白,也读不来他的诗。或许,本质上是因为我就是个大俗人,且是典型南方小男人,还极端小家子气。只不过,活到现在这个岁数,我一点都不觉得俗有什么不好,有什么不对。更别说,世间更多的人,也无非只是在装雅,一生就怕别人说他俗,所以即便从未翻过李白诗集,别人一谈到“李白”“苏东坡”这些个名字,也能跟隔壁亚朵酒店弹簧床一样应激,“啊,那是我超级偶像”.....,似乎精神上也永远跟着游人“打卡”。比起这样永远正确在线的雅人,我倒更愿意承认自己的俗气,也敢坦然承认读不懂李白,更敢直白地说不喜欢他。
当代人人都说好的,美女我欣赏不来刘亦菲,诗人我看不来李太白,这都是我个人审美上的偏见。被人骂眼瞎无所谓的,让通人耻为笑料也不介意,起码咱说了真话,自卑与我何有哉!
2025. 10.24,乱敲于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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