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ALO BEST ∣ ISSUE 370
我喜欢意大利，几乎每年假期都会在意大利停一段日子。前几年有一次，我整个秋天都在意大利旅行访友，住在翁布里亚期间，还见了几个设计师朋友。大家都是同行，虽然背景不同，但都非常喜欢意大利家居，话题就自然而然地围绕意式家居展开了，其中有趣的地方不少，分享给大家。
先说明一下“意式”，免得误会。其实“意式”本身是个很不靠谱的词，到底什么时间段，哪个区域，什么样的叫做“意式”？中世纪教会产业，文艺复兴宫殿，工业时代厂房，指的到底是啥？
我们在这里讨论的，主要是现代意大利普通中产家庭的家居，其中有一部分是旧房子和新家装混搭，另一些则是新房子和新家装组合。由于很难找到一个靠谱的词对此做一个总括，就姑且叫做“意式”吧。
要说喜欢，还真不是没有理由的。这其中的缘由归纳起来，正如希腊古训所说：美即合理。
意大利风格家居
意大利风格家居
1. 赢在起跑线
重视采光、尺度和通风的传统。
“合理”的基本标准已经“不知比你们高多少”了。
有个段子，说是早些年间王朔——就是泡上徐静蕾内个王朔，去了趟意大利，回来调侃：“同样是文明古国，中国跟意大利就像俩老头，中国这老头吧，就特么白老了。”
这话叫同胞听来可真添堵啊，好像咱中国人已经传统尽失，就意大利人还保存完好。不过你别说，就房子这件事，意大利的确已经靠谱了好几个世纪了，他们对建筑的空间开放，自然采光和良好通风这些“基本需求”，都有很高的标准。这个“很高的标准”是怎么高法呢？我来给你们举个例子。
我曾经和两位同学在墨尔本一个相当不错的区租住过一个新“别墅”。这栋房子看上去还成，但位于二楼的卫生间，居然是暗的，是暗的，是暗的……我弄不明白，明明有条件开窗，怎么会建出一个暗的卫生间？这不合理啊！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觉得这肯定就是个典型出租房，能省点造价就省点，反正房东自家又不会长居于此，我自己也不会长居于此，爱谁谁呗。
直到有一天，房东来了，他洋洋自得地表示，老子买下这块地之后啊，特意请人造了两套房，分别给一双儿女将来结婚成家住的——当时我就惊呆了。所以这不是出租房，是正经自住啊！
我的三观得到了刷新，遥想早年学生时代旅行，在意大利住过的政府廉租房B&B，根本不是什么别墅，就是最简单的公寓楼，盖得都比这好，宽敞全明，心下不禁感慨，意大利建筑的基本标准，比有些新世界国家的中产标准不知高到哪里去好吧，起码你很少在新房里遇到前后不通透的房型，有条件的情况下大家都会开天窗增加自然光线，即便中世纪老城废旧失修的老宅，都尽可能开天井增加采光。
尺度跟比例就更不用说了。这个出过达芬奇《维特鲁威人》和帕拉迪奥《建筑四书》的国家，在尺度上有着绝不妥协的标准。
达芬奇研究维特鲁威人比例
这种标准，如果不是专业的，或是进过坑，你是不会有所知觉的。就像我以前写过，好的设计常常让人没什么感觉，润物细无声，而烂的设计每次使用都能提醒你它的存在。
比如有些房子会给你预留一个做衣柜的空间，但为了省面积，同时确保你还能够转身，这个空间就比标准衣柜深度少了10公分。柜子做完都看不出来，直到用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跳了坑，衣架挂在里面会长出一截，不侧转过来斜着挂，根本就关不上柜门。而这种不顾使用感受的克扣，在意大利房子里，基本不可想象。
有些人可能会觉得，这些都是房子本身的问题，我不是造房子的，这对我有什么用。我觉得这些基础的知识首先可以帮大家在最初阶段选一个布局合理的房型。那么如果房型已经确定，遗憾已经存在，还有什么观念或是做法，能从“意式”家装里借鉴，来解决问题，或是锦上添花的吗？
2. 美即合理
日常生活的合理需求，无论多复杂，总会被体贴入微地觉察，不遗余力地照顾和尽善尽美地满足。
并不见得每个意大利房子都是尽善尽美的，大家预算都有限。但从意大利家居设计中，你常常能感觉到人的基本需求，会被体贴入微地觉察，不遗余力地照顾，尽善尽美地满足。
比如说尽可能增加自然采光。
我在布雷西亚的时候曾经住过一个B&B，主卧室后面的卫生间就是个“暗房”，前接主卧，后接客厅，一侧是墙壁，另一侧是过道，没有自然采光。这套居室位于一栋三层公寓的二楼，也不可能开天窗。怎么办呢？
设计师在卫生间与卧室相邻的那面墙的顶端，开了一排高度仅25公分的气窗。这样一来，卧室的自然光线就通过气窗照进了卫生间，打破了“暗房”的格局。而且因为开窗的位置非常高，人正常站在地面上，是看不见隔壁的，私密性依然有极好的保护，且不影响墙体的承重。
再小的卫生间也会想办法开窗
花窗可以透光也可以保留私密性
老房子的卫生间一般也会有窗户
比如说通过合理的布局，尽可能多地实现理想功能并兼顾美观。
很多人想要一个家庭图书馆，但苦于没有理想的布局。因为要满足这种功能，要不就得占用一整面墙，要不就会影响采光。
在这个案例当中，落地长窗已经把一面墙隔成了三道狭长的碎片。如果按照常规，左右两侧分别放书的话，那么剩下的几件家具，比如翻阅沉重画册时需要搁一下的长桌，孩子找书时需要的小板凳和放置杂物的矮柜子，就不得不抛在屋子中心区域。两面白墙被花花绿绿的书占满，头顶是花样繁复的天顶，家私杂物再抛在中心，视觉上暗沉和杂乱是可以想象的。
但在这里，设计师把儿童用书和家长用书背靠背，以几个书架并置，沿着两扇落地窗中间的那堵墙把空间分成左右两半。左侧家长区放一张设计师长桌，用于翻阅沉重的画册。右侧则是儿童区，放着小朋友需要的脚踏车、小板凳和杂货柜。这种做法不仅同时满足家庭所有成员的需求，而且最大限度保证了采光和美感，是非常巧妙的做法。
书架左侧
书架右侧
比如说通过家居用品的合理设计，增加使用的便利同时减少对空间的占用。
意大利家居，不论是建筑的大门，还是室内，非常频繁地使用双开门的设计。我个人非常喜欢，但也有不少人吐槽，一大槽点就是另一扇门基本上用不到。我认为这种观念，非常能看得出人的生活态度，是凑合将就得过且过，还是真正在用心生活。
没错，双开门的其中一扇的确80%的时间都不大使用，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在20%的时间里，家里会挪腾和搬动家具呢？到了那个时候，把插销一松，双门大开，搬起来有多方便省心？意式家居，即便是只在20%的时间里存在的需求，只要合情合理，就会被不遗余力地照顾周全，以免去后顾之忧。
双开门的使用，还有一个重要的作用就是节省空间，假定单门直径1米，打开时就有一个半径1米的半圆区域被占据。但是双开门，则是两个半径0.5米的半圆区域，进深足足少了一半，视觉上会“透气”很多。加上居中，对称，狭长的形态，空间纵向拔高，横向显宽，自然也就更美观。你能想象图上这个双开门换成单门的效果吗？要是那样，门沿很可能就顶到桌沿了。
意大利的房子大门和阳台门通常是双开门
意大利建筑很多这样的小阳台，门是双开门，阳台一般只能容纳一两个人或者一把椅子，挂满鲜花
推拉门版双开门
双开门无论是在美观上还是在使用上都是优秀的设计，缺点可能就是贵
双开门让空间更开放通透，但又可以保留私密性
比如与室外空间的巧妙联系。
顺便提一句意大利人的别墅。在拉丁语中，Villa这个词，所指的不是房子，而是房子+花园。为使室内外空间和谐过渡，将花园纳入房屋作为其一部分，意大利的房子常常会有这种凉廊的半开放空间设计。
这个区域，既遮阳避暑，又通风透气，既能受到建筑的保护，同时又能享受花园的风光，本身还很美观——还是那句话，一切合理需求，都会被不遗余力尽善尽美地满足。
意大利很多房子有这种门厅，每次看到都会感叹他们对美好生活给予的厚爱
这些好的设计看得多了，慢慢就能明白意大利设计对希腊古训“美即合理”的理解和诠释。
看看希腊（及后来罗马仿造）的雕塑，也不难理解，“好看”不是一个刻意追求的效果，当一个青壮年，在他最健康的状态下，以最标准的动作发力的时候，就是最“合理”的状态，也就是美。
古希腊雕塑《掷铁饼者》
梵蒂冈圣彼得广场多利安柱上下大小渐变，也是“美即合理”的经典范例。
梵蒂冈圣彼得广场多利安柱不是直上直下的，而是有一个宽度变化，下宽上细
再反过来想一下，现在很多网红你为什么觉得不好看？很简单，用力过猛，夹带私货，又或整容过度，妆容太浓，照她们这么穿衣打扮，正常姑娘的日子根本就没法过。不合理，怎么美？
意大利家居设计在这一点上非常成熟，你很少会看到奋力凹造型纯粹为了“好看”而好看的设计，一切以满足正常生活之实际需求出发，做得合情合理，美得也就自然而然。
3. 尽可能长久地合理下去，美下去
有合理的设计之后，实现过程中，通过最佳材质，把这种合理发挥到极致，让这种“合理”天长地久。
有合理的设计，没有“合理”的材料和施工，这“理”是合不成的。
还拿双开门为例，不止一次听人吐槽双开门的缺点，其中一大槽点是：双开门很难严丝合缝，会出现裂缝，甚至起翘的问题等等等等……我都不屑争论：那还不是因为你们偷工减料吗？
木料没有阴干充分，以至于热胀冷缩幅度不一致；劣质的板材以至于变形；粗糙的施工导致接缝处不密合；玻璃装配镶嵌工艺欠佳以至于风吹了会响……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再好的设计，工艺上省事偷懒，材料上克扣怠慢，就不可能得到理想的效果。否则满网的高仿1：1打版定制，为什么就是比不上真货呢？
意大利家居这一点上可以说非常出色。不花哨，不敷衍，不偷工，不省料。意大利人有句说笑的话，说是葡萄酒瓶最上端的空隙是美酒蒸发了，那一点点酒是归天使的……我很喜欢这种态度，凡事三分余地，永不竭泽而渔。
在新世界国家的家装中，在所有可选择的材料范围内，经常会选最廉价的，或者最得瑟的。但在意大利，人们倾向于选最合理最耐用最能实现设计初衷的——不会因此俭省克扣，也不需靡费铺张。
楼梯的台阶边缘磨成圆角，视觉上细腻雅致，实际上也防止碰伤
定制家具的边角切割精度和安装工艺都会做到极致
各种接缝处的处理细致而充满巧思
瓷砖的贴合整齐、精细
门窗的用料不会牺牲材料的品质
在意式装修中，你总能在选材和施工的过程中，看到那种确认了合理设计之后，想要让这种合理天长地久的努力。也正因为此，很多意大利家居产品，家具也好，装修也好，几代传家，饱经岁月，非但不会破败寒酸过时，反倒更美了。
一个饱经岁月依然美丽的木门。如果是自己的家，相信主人也不会舍得换新。这是一个物欲迅速膨胀，拔草，厌倦，又一次膨胀的年代，但是意大利式的家居常常会让人看到旧世界体面的地方——不是买一百次，是认认真真做到最好，买一次，用一辈子。
美即合理，合理的东西经过时间的洗礼只会愈发印证其合理。而不合理的东西则随着时光飞快地逝去。
4. 合理并不意味着无声无息，有时候合理又恰好是夺目张扬
不仅实用部分，装饰部分也一样遵循的合理原则。
意式家居的装饰和混搭，在我的眼中，也是无出其右的。历史上多城邦的政治格局，南北迥异的建筑风格，从中世纪到文艺复兴再到巴洛克一路走到如今，经历过无数次风格大变，如果不是推倒重来，那么混搭简直就是他们建筑装饰的永恒题目。
就从最富有资源的教会建筑谈起好了。在意大利你非常容易看到一个教堂，格局是希腊十字型的，钟楼还维持着中世纪罗曼式朴素的样子，但教堂立面却明显经过巴洛克化的改造。
又或者教堂本身并不是北方的样式，但却搭配北方的火焰窗。甚至非常古老的教堂，延伸加建出一个完全现代款的玻璃屋。这一切放在一起绝无违和感，反而富有张力和对比。
意大利帕多瓦圣安东尼奥圣殿 罗曼式主体，拜占庭式样穹顶，哥特式玫瑰窗和北方哥特的火焰窗，各时期元素混搭的典型
意大利维琴察主教座堂 中世纪罗曼式飞扶墙，哈布斯堡王朝统治时期的蓝绿色圆顶，还有巴洛克化了的正立面
意大利博洛尼亚圣玛利亚教堂 这个显而易见上下两部分是不同时期的，但也毫不违和
类似手法也被用于家居装饰。意式的现代家居，混搭没有那么繁复，但非常强调鲜明大胆，也很讲究质地，并且不会完全牺牲实用性。
一般以米灰、米白色基础款家具作为背景，搭配夸张样式的设计师款作品和饰品，或者精美的古董
造型夸张的沙发仍然具有实用功能，但是作为舒适座椅的同时，它也是一件很有分量，提升家居空间美感的装饰品，你甚至可以把它理解为一件雕塑
家具是空间里的雕塑
大胆使用各种材质
如同它的室外建筑一样，室内建筑也是古典与现代的结合，让人有时空连接之感
多种元素结合，东方的西方的，古典的现代的
古典和现代的结合，但一切看起来都很合理
对空间的改造，不是抹去过去，而是在过去和现在之间建立连接
意大利的北欧中古风格
无论是温润的木材、柔软的织物，还是硬朗的石材，都能在对比中产生各自的迷人之处
北欧中古风温暖、质朴、亲切，但经过意大利人之手就会多了几分奢华、精致
人类社会的发展进程到今日，无论还有多少问题，大体上还是在趋于平等。和从前极少数人掌握极大特权相比，现在是大部分人掌握一点点资源。
在这种条件下，铺张奢靡不实用的装饰就不太“合理”了。可是每个人都有享受美好生活的权力，在兼顾实用的前提下，东西做得太过中规中矩，则起不到装饰的作用了。看这些好的装饰，多半是通过一两件醒目的“点睛之作”，同时满足实用和装饰功能的。
还是那句话，美即合理，你眼睛看出去特别富有美感的东西，通常也同时是非常合乎情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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