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滚动播报
(来源:上观新闻)
小时候,我所住的苏式民宅,二楼裙板、木格老窗裂有缝隙,一到冬夜,即便门窗关紧,仍会漏风,江南不似北方,有壁炉、暖炕,在屋里待久了,寒意入髓,冷得出奇。
白居易说:“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苏州人冬天喝的酒,唤作“冬酿酒”,色呈淡淡金黄,酒中掺入桂花、栀子花,入口温婉顺滑,甜甜糯糯,带着淡淡酒香,一杯落肚,微微醺、刚刚好。桂花冬酿酒,只苏州一家,别无分号。
小酌,自是少不了佐酒之物,一包卤汁豆腐干、一碟五香花生米,豆干、花生佐酒,那是“一代怪杰”金圣叹心得“豆腐干与花生米同嚼,有火腿味”。
我卧室的窗前有一片小竹林,冬夜飞雪,将窗一关,拉上帘子,侧耳凝听,时而雪洒竹林,淅沥萧萧,忽而又回风交急,咔嚓折竹一声,令人寒毡增冷。明代文人高濂在《山窗听雪敲竹》中说“飞雪有声,唯在竹间最雅”,竹间清音,缘何大雅?我想,应是雅在澄明、冰洁、纯粹、脱俗……
我写完作业,坐在窗前,取出一本扉页泛黄的古籍,饶有兴致地哗啦啦翻着,有些书,只有在这应景的雪夜读,方能品出个中滋味,比如,《水浒传》中“林教头风雪山神庙”林冲去市井沽酒那一章节,“(林冲)雪地里踏着碎琼乱玉迤逦背着北风而行,那雪下得紧”。此刻屋外西北风凄厉呼啸而过,伴着窗外鹅毛大雪簌簌而落声,仿佛身临其境,在雪的烘托下,纸上的文字越发富有灵性,店小二“切一盘熟牛肉,烫一壶热酒”端上桌给林冲,读来更令人口舌噙香,恨不得立马切一盘牛肉,温一壶酒来解解馋。读到“(林冲)在天王殿破庙里把上盖白布衫脱将下来,早有五分湿了,和毡笠放在供桌上。把被扯来盖了半截下身,却把葫芦冷酒提来,慢慢地吃,就将怀中牛肉下酒”,似乎也浑身湿漉漉地跟随林教头走进山神庙就着冷酒吃牛肉。无怪乎古人发出“雪夜闭门读禁书,不亦快哉”的肺腑之叹。
我不肯早早洗漱上床,钻进热烘烘的被窝,宁愿坐在冰冷的板凳上,只因在等夜班未归的父亲,雪渐下渐停,地上的雪已积了厚厚的一层,此刻,万籁俱寂,我的耳力也因此格外敏锐。忽然,小巷拐角处,传来一阵熟悉的丁零零,片刻过后,老宅大门被“吱呀”一声推开,我从凳子上一跃而起,顾不得屋外正下大雪,打开窗户,兴奋地冲楼下欢呼:爸爸!爸爸!
父亲成了一个雪人,他周身都是雪花,连眉毛、胡须上都沾满了雪,活像一个圣诞老人,他在屋门口拍打了一阵,方才进屋。
我央求道:爸爸,这雪天滑得很,你不要加班了,好不好?父亲挣的钱要供一家人的开支,他面色有些为难。
我说:我不上学了,明天,我就去打工,帮你一起挣钱!父亲说:你现在好好读书,以后,才可以选择上不上夜班。
我眨巴着眼睛:等我长大,工作赚了大钱,你是不是可以不用上班了?父亲捏了捏我的鼻子:好,我等着享我闺女的清福!
天蒙蒙亮,在一座城市里,头一个起床的是环卫站的扫街人。彼时,天寒地冻,大伙儿在炕上各做各的梦。扫街人执着笤帚扫落叶,扫一片,落一片,手指冻成胡萝卜,呼一口热气,接着扫,扫得路面上飒飒作响,可落叶旋扫旋生,似乎永远也扫不干净。小时候,最喜欢踩在落叶上,发出嘎吱嘎吱声响,那是大自然回馈给人类的天籁。
一个冬夜,我写完试卷,刚躺下,迷迷糊糊之际,突然,外面一声凄厉尖叫:“捉贼啊!”紧接着,小巷里传来你追我赶的脚步声、呐喊声……听得人心惊肉跳。我掀开被窝,披上外套,抄起床边铁棍,守在房门口。老宅的院墙,原是高耸的封火墙,后来它被72家房客瓜分、占据,他们嫌墙太高,夏天挡住二楼的风,于是,齐心协力把墙拆掉一半,高墙变作矮墙,殊不知,从此埋下安全隐患,身手矫健之人,只要搭一把门口柱子,便可一跃而入,祖父在世时,床头搁着一根铁棍,它是专门为收拾梁上君子准备的。父亲经常夜归,大院里只剩下母亲和我,我把祖父留下的铁棍放在床畔,以备不时之需。后来,老宅拆迁,我搬进了“固若金汤”的楼房,再也没了“夜喊捉贼”的惊魂一刻,防身铁棍才当废铁卖了。
又一个冬夜,屋里温暖如春,父亲早已不上夜班,我再也不用内心焦灼地等待那个“风雪夜归人”,夜色吞噬了大地,我拉上窗帘,在书架上取出一本书,掸去扉页上的灰尘,哗啦啦的翻书声响点缀着冬夜的静谧,似乎少了些什么?对了,近些年,全球变暖,江南无雪,即使有雪,屋外亦无竹,自是少了那份听雪敲竹之趣。
栏目主编:陈抒怡 文字编辑:陈抒怡
来源:作者:申功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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