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日本陆军里头流行一句话,叫“熊本师团天下无敌”。
这话讲了几十年,从日俄战争那会儿就挂在嘴边,几乎成了部队里的一个神话。
可就在这年夏天,江西前线的冈村宁次,身为第11军的司令官,捏着几张薄薄的电报纸,感觉自己从头到脚都被浇了一盆冰水。
纸上清清楚楚地写着,这支由“天下无敌”的熊本兵组成的第106师团,是怎么在不到半个月的功夫里,把自己从日本本土带来的军官给打折了一大半的。
这已经不是战报了,这是一张提前写好的死亡通知单。
问题到底出在哪儿?
这得从106师团的“出身”说起。
这支部队确实是熊本兵,听起来挺唬人。
但它不是那种从建军开始就一直满员训练的常备甲种师团,而是所谓的“特设师团”。
说白了,就是临时拼凑起来的。
部队的架子,也就是团长、营长这一级,是正儿八经的现役军官,算是主心骨。
可撑起整个部队血肉的,那些连长、排长,还有底下的兵,全是些后备役。
这些人是什么成分?
放下锄头的农民,放下扳手的工人,放下算盘的掌柜。
一道征兵令,把他们从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里拽出来,重新穿上军装。
可打仗的手艺,不是穿上军装就能捡回来的。
日本陆军那套打法,说穿了极度依赖基层军官。
冲锋的时候,连长必须第一个跳出战壕,挥着指挥刀,扯着嗓子喊,带着手下往前扑。
这种近乎原始的战术,要求连排长们既要勇猛,又得脑子清楚,知道什么时候卧倒,什么时候侧翼包抄。
可106师团里这些临时上岗的预备役连长,很多人自己都发懵,让他们在枪子儿乱飞的战场上冷静指挥,那真是要了他们的命。
结果就是,仗打不开局面,后面那些现役的营长们急了,只能自己顶上去干连长的活。
他们越过自己的岗位,亲自跑到最前头去指挥一个排、一个班的冲锋。
这么一来,他们就成了中国军队阵地上那些神枪手和迫击炮手最显眼的目标。
一个戴着指挥刀、举着望远镜、大声嚷嚷的军官,在战场上就跟黑夜里的萤火虫一样。
冈村宁次战报上那串佐官(校级军官)的伤亡名单,就是这么一个一个添上去的。
冈村后来在他的回忆录里抱怨,说都怪上头没给这支部队三个月恢复训练的时间。
但这不仅仅是时间问题,这是一种从上到下都弥漫着的傲慢。
他们觉得,只要有几个现役军官撑着,再灌输点武士道精神,一群老百姓也能变成杀人机器。
事实给了他们一记响亮的耳光。
如果说部队的底子是“硬件”不行,那指挥官的脑子就是“软件”跟不上版本。
冈村宁次和他手下的106师团长松浦淳六郎,这两个人之间就隔着一条深深的代沟。
松浦是陆军士官学校15期的,冈村是16期的,论资排辈,松浦是前辈。
可是在冈村眼里,这位前辈的战术思想早就该进博物馆了,满脑子还是日俄战争时期那种“猪突猛进”的套路,完全不懂现代战争是怎么回事。
冈村去彭泽前线视察的时候,就感觉不对劲。
他看见松浦站在地图前唾沫横飞,摆出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架势,可具体到部队怎么调动、火力怎么配合,却是一塌糊涂,远不如另一个叫波田重一的指挥官来得稳健。
冈村当时心里就动了念头,想把松浦给换了。
但他办不到。
他一个中将司令官,没权力撤掉另一个中将师团长,这是日本陆军里雷打不动的规矩。
这种“个人秀”式的指挥风格,在当时的日本将领里很常见。
他们喜欢亲自跑到离火线最近的地方,拄着武士刀看战场,仿佛自己是古代电影里的将军,很享受那种掌控生死的派头。
就连冈村宁次自己,也干过坐着小飞机强行降落在前线机场的险事,他不知道就在半小时前,中国军队的侦察兵就在那片机场附近转悠。
他能活下来,纯粹是运气好。
但是,当这种个人冒险变成指挥风格时,就成了部队的灾难。
松浦的“猛冲”,就是让士兵排着密集的队形,用胸膛去撞中国军队的机枪阵地。
他以为战争是比谁的胆子大,谁不怕死,却忘了打仗还得靠战术、后勤和脑子。
冈村看不起松浦,其实是日本陆军内部两种思想在打架:一种是像冈村这样,开始懂得飞机大炮步兵要协同,打仗是个系统工程的“现代派”;另一种就是像松浦这样,还活在过去,迷信靠士兵一股血气就能解决所有问题的“传统派”。
倒霉的是,在江西前线,正是这个“传统派”在指挥一支“硬件”有毛病的部队。
冈村的傲慢,还不止是对自己的部下没看清,更是对他的对手看走眼了。
他本来觉得,靠着波田支队、海军陆战队再加上106师团这三路人马,拿下南昌跟玩儿似的。
结果他一头撞上了一张大网,张网的人叫薛岳。
面对日本人的飞机大炮,中国军队没有傻乎乎地用人墙去硬顶。
在金官桥一带的阵地上,一种新奇的工事让日本人开了眼。
这种工事叫“倒钟形”或者“陶罐式”散兵坑,是苏联顾问指点后改良的。
简单说,就是在地上挖一个个像大水缸一样的深坑,口小肚子大,上面用木头和土盖住,只留一个很小的射击孔。
这些“大缸”之间,再用像蜘蛛网一样错综复杂的交通壕连接起来。
日本人的炮弹像下雨一样砸下来,除非运气好到一炮正好塞进那个小小的射击孔,否则根本伤不到里面的人。
等炮火一停,日本兵嗷嗷叫着冲上来的时候,这些“大缸”里就会从四面八方伸出枪口,用交叉火力把冲锋的队伍像割麦子一样一排排扫倒。
这套打法,说明中国军队在挨打中学会了怎么更聪明地打仗。
他们不再是光凭一腔热血死守阵地,而是开始用脑子、用工事来消耗敌人的优势。
日本人就算拼死拿下一个山头,等来的也不是中国军队的溃败,而是后面阵地炮火的迎头痛击和两边侧射火力的无情收割。
金官桥阵地几经易手,最后被日军占了。
冈村宁次专门派了个叫石割平造的工兵专家去看。
这个老工兵看完那些被炸得乱七-八糟但主体结构还在的“陶罐”工事群,回去后说了一句话,让整个第11军司令部都哑火了。
他说,我们的对手在用一种我们想不到的速度在学习和进步。
第一轮进攻就吃了这么大个亏,冈村宁次只能硬着头皮改计划,把单点突破换成全线进攻,又把精锐的第9师团和第101师团都投了进去。
可战局并没好转。
在东边,101师团在庐山脚下被死死缠住,一个多月挪了不到三公里,师团长伊东政喜都负了伤,手下联队长饭塚国五郎阵亡,打得比106师团还惨。
全线进攻的失败,加上他的顶头上司畑俊六发来电报,说“暂时取消占领南昌的任务”,这让冈村宁次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上级给他放宽时间,在他看来不是体谅,而是无声的羞辱,是在说他无能。
被这种屈辱和焦虑冲昏了头脑的冈村,几乎失去了理智。
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压在了西线,命令被打残的106师团和第9师团,无论如何要再次发动总攻。
8月下旬的凌晨,堆积如山的弹壳边上,上百门日本大炮又一次吼叫起来。
补充了一些兵员的106师团,又一次端着刺刀冲了上去。
但等着他们的,还是薛岳那套已经玩得炉火纯青的防御战术。
最后,106师团几乎是拼光了老本,才在友军的帮助下,勉强啃下了金官桥。
这支来自熊本的部队,到这时候已经彻底被打残了。
冈村宁次只能把这支烂摊子一样的部队拉到马回岭休整,一边给他们补充新兵,一边派去有经验的军官去教那些新来的连排长怎么打仗。
他想挽救这支部队,但他最想干也最该干的事——把松浦淳六郎换掉——还是没能办成。
他不知道,他这一次的“手下留情”,或者说是官僚体制下的“无能为力”,正在把这支部队推向更深的深渊。
在马回岭喘息的106师团,就像一头已经重伤,却又被套上新锁链的野兽,它的主人马上就要把它赶进下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屠宰场。
松浦淳六郎中将依旧是这支部队的指挥官。
这支在纸面上恢复了战斗力的部队,被命令向一个叫万家岭的地方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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